2010年12月7日 星期二

女人心事──當代傳奇劇場之梨園傳奇



99/12/3《四郎探母》,12/5《貴妃醉酒》《霸王別姬》
高雄市文化中心至德堂


魏海敏是京劇裡傳奇的名字,撇過當初在課堂裡看過的影像不論,遲至今日才第一回看見她充滿魅力的舞台形象。在這三齣戲裡,她分別扮演三種不同類型的女性角色:嬌憨爽直的金國鐵鏡公主、妒怨難消的一代美人楊貴妃與深明事理的虞姬。

有趣的是她們所面對的悲喜怒樂無一不是根源自她們的男人,這三齣經典戲碼之所以長存不墜或者也是因為它緊抓住觀眾的心。男性觀眾可以在妖嬌美豔女性形象為心愛男子奉獻的無私裡獲得滿足,而劇碼所演繹出的女人心事更不是僅存於帝王家,乃是普遍女子的共同心聲。

儘管貴妃醉酒媚態撩人,儘管虞姬為心愛男人舞劍自刎動人心脾,我最喜愛的仍是鐵鏡公主的多重面貌。細想,鐵鏡公主難道真的未曾料見楊四郎回邊關探母還另有伊人?兩人開場互許誓諾既似遊戲又帶著一十五載的真情,在戲鬧未曾起誓之後,鐵鏡公主說道:「你當真以為我不會起誓嗎?」故在戲鬧之間,鐵鏡對四郎的真情實意確實更難讓人忘懷。

她為四郎盜取母親蕭太后之令箭,好讓四郎過關探母。這無非是冒殺頭之罪,鐵鏡背手持令箭,卻對四郎佯裝令箭沒有到手,在四郎垂頭喪氣之餘,她又慧黠地交出令箭。四郎見令箭狂喜力奔出關,此時回望仍留在舞台上的鐵鏡,無非是百感交集。但是四郎不會明白。

恰巧看電視節目小燕之夜採訪魏海敏,她身著旗袍風姿綽約,主持人問到婚姻的敏感話題,她說:我四十歲才懂得自己要什麼。前幾個夜晚,那俏皮古怪卻情深款款的鐵鏡公主,對丈夫期盼落空的楊貴妃以及奈若何之虞姬,她們一個一個映入眼簾,那寂寞、嬌信、妒怨的眼神與姿態,原來是要千山萬水之後,才得揪住人們對於舞台上倩影的一絲憐惜。

2010年11月16日 星期二

時光之徑



我駕著車,阿公坐在副駕駛座,望向窗外。離家約莫二十分鐘車程,越過青青稻田,馳離省道,便是開往山中的路。說它是山並不準確,從高處望,不過是隆起的丘陵。茶樹一排一排列隊於行路之側,清明以後,春光漸好,青青待採。阿公說,彼時手工採摘,觀其情狀分類;現多以機器為刀刃,嘩啦啦的,不分優劣。

突然,阿公要我慢行,原來茶樹後有整片桐花林,潔白花蕊時隱時現於蓊鬱林間。午後遊客如蟻群,路旁架起三兩間咖啡屋,甜膩蜜液吸引群蟻。此與我記憶中的山林已大不同。

印象裡,阿公常騎嵌有檔風板的老牌機車載我遊山。我坐在他身後,短小手臂抱不盡他的大肚腩。自父母離異,阿公又鼓又硬的大肚便存滿我的依賴。烈日潤濕他的白衫,揮發一股汗腥味。我不喜那黏膩觸感,所以總在環抱間保持既緊又疏的距離,任風趁隙而入。微涼清風吹得人醉,上山的路在童年時候顯得曲折且長,擺擺盪盪如搖籃。我忍不住打起瞌睡,不知不覺靠在阿公的白汗衫上。他很快覺察,大聲問:「啄目睡?」我總是驚醒,故作無事答應:「哪有!」

我從未注意沿路綴滿朵朵桐花,眼前總是濕濕黏黏的白汗衫。彼時沒有咖啡廳,沒有公園設施、木頭步道、行人遊客,路是路,樹是樹。時間於我沒有意義,沒有界限。

如今,我知道光陰易逝,所以企圖以最慢的速度向前行駛。餘光瞥見阿公消瘦的身軀,肌肉逐漸萎縮,關節失去力量,話語間歇夾有氣聲。唯有大肚腩仍牢牢實實長在無肉之軀。想起醫生殷殷告誡有關肚裡奇異的變形,聽來彷彿古老讖咒,我以之為虛妄,它卻吞食我的希望。

「阿公,仰般行?」我問,他指向右側小徑。兩側樹林鬱鬱夾路,柏油覆蓋泥土,陽光難入。柳暗花明,赫然發現當年的紅土丘已是觀景台。

童年時,阿公曾留我在此,獨自走入山中採藥。剛上繪畫班的我正著迷於寫生,當畫紙承載滿溢的蕪雜綠意,阿公仍未出現。害怕與不安襲來,我決意入林尋找阿公,一次次放聲叫喊。未久,阿公自隱沒處走來,念到:「毋是要你在該位等?」我看不見他的表情,眼前世界被淚水暈散。他牽起我的手,一起走出林徑。

此刻,我執起阿公的手,搓搓揉揉,指頭顏色失卻紅潤,槁乾粗裂,如一株樹。他的體力不堪負荷階梯之途,卻又盼我近睹四月桐花,遂要我入林。我應諾,留他於觀景台,頻頻說道很快回來,然後獨自走向我們的桐花林。


得獎感言:
接獲得獎的訊息,我正從多風的故鄉抵達南方的城,身上還帶著濃郁的煙香味。前日阿公往生,為魂為神為我所不知的樣態。我焚香、摺蓮花、燒銀紙,將有歸於無,在失去中完成與了解不可逆反的過程。總有什麼存留著,以影像、文字或者無形的溫度。我不再可以像孩提時拿著獎狀,神氣揚揚在阿公面前要求獎勵。但我知道的,這是祢給我的禮物。


※第一屆桐花文學獎小品文獎。

2010年11月10日 星期三

未完的青春歌詩──陳明章【豐收】音樂會



2010.11.6晚間七點半 高雄國立中山大學逸仙館

剛進場的時候,入場處除了發送精美的節目單,每人猶得拾一把稻穗。我忍不住湊聞,日光與土地混雜的熟美氣味。W說,很久沒看見稻子了。我想起故鄉的稻田正雜蕪荒廢著。

陳明章走入舞台中央,背後是各式各樣的弦樂器,民謠吉他、古典吉他、月琴,以及我所不知名的。他以不同曲子介紹著它們,如多年的老友。

再後,是淡水走唱團。鋼琴‧王俊傑、鍵盤‧周建宇、薩克斯風‧張林峰、貝斯‧郭謙成、打擊‧盧斯勇、爵士鼓‧丁麟、東方鼓‧鍾成達、大廣弦‧蕭詩偉、笛子‧林玲安,其中有許多人以看不見的眼睛敏銳地凝觀世界。於是,觀眾席上短暫地交頭接耳,不識相的手機鈴聲,離席的腳步,不夠熱情的掌聲,將被一一識破。

而對於他,我是陌生的。儘管不只一次看見他的名字,當然也並非沒聽過他的歌,他的歌有許多是我們早已耳熟能詳的曲子,如流浪到淡水(李炳輝來了,帶著他靦腆的笑容,換得熱情的安可),如追追追(黃妃來了,陳明章幽默笑說,是黃妃不是王菲),如無米樂(崑濱伯來了,我們手上正握著他種植的稻米,他虔誠地在舞台中央默念祈福語句)……。語言、音樂、土地以一種我未見的形式交媾成詩,不需規則。

工作人員不只一次上台,試圖提醒陳明章老師(容我與台上的人如此親切呼叫),記得看前面的螢幕。曲目不按歌本,歌詞偶而隨意,一點錯置故成他的特色。音樂會時間超出預期許多,十點多已有觀眾陸續離場,近十一點才結束。這是他的三十年,哪裡是兩三個小時能道盡的。

有兩次吧,至少,我看見他試圖抹去眼上的珠淚。不只一次吧,我感覺鼻子酸癢,大口呼吸。

高雄場次是第一場,他有點無奈地說,這裡的票不好賣。也許這是許多南方藝文團體的聲音。觀眾本身比企業贊助更直接且溫暖,我也提醒著自己。關於這座城市,他報以〈繼續愛高雄〉一曲。巡迴演唱會繼續在其他城市進行著……


久年的朋友鬥陣坐 聽我唸歌講情話
心內話 遮呢濟 你是阮上愛的玫瑰花──〈阮上愛的玫瑰花〉

2010年10月17日 星期日

桐花文學獎 時光之徑 字裡行間都是情



〔記者黃美珠/湖口報導〕新竹縣的女兒張郅忻因隔代教養,和阿公張有堂親如父女。今年阿公病重往生,她在病塌旁,用「時光之徑」為文,把祖孫上山賞桐的情境娓娓道來,傳遞雋永的祖孫親情,奪得首屆桐花文學獎的小品文類獎。

張郅忻2歲父母離異,父親再娶又長期在外打拚,把她和2個妹妹留在老家託阿公、阿婆照顧。她說,阿公對她很寶貝,高中首次偷交男朋友被發現,害怕會挨罵,鎖在房內大哭。阿公儘管嘀咕,卻反過來溫柔安慰,後來她發現阿公老是騎車尾隨偷看,當時氣炸,現在回想卻很溫馨。

阿公每天一早就幫她盛好1大碗熱騰騰的白飯配豆腐乳,她曾經羨慕同學可以吃外面賣的早點,阿婆為此常偷塞錢給她去買﹔如今她好希望能再吃到阿公盛的飯,因為她已經吃得出其中的美味。

得獎這篇小品文章,短短不過3張A4紙。文起,描述今年3、4月,還念碩士班的她,開車載著阿婆莊秀梅,陪日益虛弱的阿公上山看桐花,這片桐花林以前沒有咖啡屋,路是路、林是林,更沒有像蟻群般上山朝聖喝咖啡的人,害她一度忘了路要怎麼走。

文中回到童年,她環抱著散發一股汗腥味的阿公,坐在阿公嵌有擋風板的老牌機車後座,隨他到桐花林採藥,印象中,她只見阿公濕黏的白汗衫,不見樹梢的四月雪。她回憶,阿公曾因山路難行,獨留她在定點畫畫,就自行入山。

今年再賞花 刻畫更動人

今年賞桐花,阿公因體力無法負荷,又不捨她錯過四月桐花,這次轉而要她單獨入林。她噙淚說,這2個祖孫分離的情境,時空背景不同,但理由都是出於愛,並非真的要離棄對方。

今年7月,她把這段心情札記潤飾後參賽,9月10日阿公永別,2天後傳回她得獎消息,她相信這是阿公的祐護,所以要把這個榮耀獻給天上的阿公,也祝福20幾年用煎餃養她長大的阿婆身體康健、平安、快樂。

※自由時報99.10.17,轉引自http://www.libertytimes.com.tw/2010/new/oct/17/today-north7.htm。

2010年10月13日 星期三

看海的日子



    聯考結束的暑假,我和M決定趁放榜前搭乘火車環島。台灣,不過只是一個島,十七歲,天空也不遙遠。礙於經費,我們將旅程縮減至南端,車城。對於車城的想像,全來自M的描述。M的阿嬤獨住矮房,後門打開即海洋。那是被海包覆的域地,島中的島。

    為減省經費,選擇宜於慢行的復興號。窗外景色有山脈與稻田的綠,間雜海藍,睡睡醒醒,車行如夢。年輕的孩子喜歡用一種粗糙的方式活著,任時間如水龍頭打開漫流,毫不可惜。

    連地圖也長得十分粗糙。M腦海裡的車城,臨近海博館。我們遂得到一個結論,只要找到海博館,島中島便近在咫尺。至海博館已然黃昏,M的阿嬤家在眼前一片停車場裡,成了天方夜譚。只有我們,還迷信童話的人,才癡傻傻出發尋找。

    也許真的很近,但在M粗糙的路線圖裡,兩端竟無路可尋。於是,M決定無視牆垣,攀爬翻越,直搗沙灘。乾枯樹枝交雜成天然圍籬,陡峭坡度讓我們幾乎走走跌跌,砂礫滲入我的球鞋裡,深藍長裙盛滿白砂,像夜空裡佈滿星子。

    柳暗花明又見一岸,此時恍然大悟〈桃花源記〉裡的奔騰心胸。整片海洋剎時將我們包圍,天地之間,只剩兩個女孩,沙面眩目。循海岸線,浪花悉悉蘇蘇於岸邊低語。鞋子不在腳上,落在手上;星斗不在天上,在裙上。

    瞥見好些黑黝黝的孩子浸於河與海的交界處,他們以各自的姿態,模傚海豚恣意擺動身軀。黃昏的海落寞如青春將盡,孩子們卻選此時下海,一片歡騰,宣告歲月應在浪裡恣擲。夕陽沉沉落著,我們從沙灘躍上防波堤,一排矮小房舍如海星觸角延伸至海裡。

    遠遠的,一位老嫗在前方向我們揮手,乾癟黝黑的膚色竟讓我想起曬過的鹹魚。她是M的阿嬤,臨海而居,年屆八十,依然能下海泅水。她不多話,笑容靦腆,領我們進屋。屋裡陳設簡單,長藤椅、大理石桌,不見電視,後門外是防波堤,與看不見的海。

    多年前,這狹小的空間居住整家子,孩子們都到遠方打拼,阿嬤堅持獨守祖屋。我們的房間在二樓,加蓋鐵皮屋,平時無人,惟待年節親人回鄉,權充休憩處所。鐵皮屋的窗外能望見海洋,浪平海靜,像慣於沉默的阿嬤。

    阿嬤喚我們吃飯。她長年茹素,白飯配青菜,再簡單清楚不過。長桌上除青菜外,卻另有一盤現炸魚肉,魚還鮮活便下鍋,不取內臟,入鍋便蜷曲變形。我遲遲不敢下箸,以為魚兒翻騰之姿是瀕死抗議。阿嬤只是殷殷切切望向我們。M和我只好動筷,卻驚訝魚的鮮味,薄皮酥,裡肉甜,不一會兒盤空如月。

    窗外暗了。

    沒有特殊娛樂,我們早早上床。床只是被褥鋪地,海濤聲在窗外,夜越深,浪花與風擊拍聲便越烈。我一度懷疑巨浪要翻越防波堤直直撲來,遂側翻面向M,企圖在她身上尋求一絲安全。她沉沉睡著,無動於衷,海洋本是她的來處。

    清晨,阿嬤早早喚醒我們,要去燒香。順著長巷往路口走,島中島與陸塊相連之處,有一座土地廟。阿嬤撚香,彎腰默拜,廟門掛鐘與鼓,牆面被多年沉香燻黑。鬱黑牆面讓我想起那群泡在海裡的孩子,牆有老歲人信仰的真誠,海裡的孩子有無雜的純粹。

    如我們幾日來餐桌的菜色,青菜與炸魚,簡單明白。每日吃飽飯足,便從後門出,躍上防波堤,坐堤看海。海面的平靜有時讓看客心虛。聯考尚未有果,我們的話題便纏繞在未知的未來,像遠方未知的海。

    更多時候,我們彼此靜默。海洋對於兩個年輕女孩而言太過渺遠,不能逼視,只能隨浪潮來去,天色轉變,估量時間。時間本身在看海的日子裡逐漸鈍化。未久前,我們還在冷氣過強的教室裡,測量自己究竟記得多少書中箴言,趕著永遠拖延的進度表,張皇失措如驚弓之鳥。

    如今我們坐在車城望海,彷彿海早已等待我們許久。任何人都可在此觀望、攫取,無涯的未知。

    M是可以凝海許久的人,不多言語。我戴上預備的耳機與隨身聽,溫習青春之歌,聽倦時,耳機外還有海聲朗朗。

    後來我才明白,當年我們看海的姿態也預示我們的未來。M很快找到終生伴侶,放棄英國學業回國完婚,她對於家庭的執著彷彿凝海的沉默。我離開看海的日子以後,日益害怕孤獨與安靜,總感到遠方還有什麼,汲汲營營無休止。儘管只是睡眠,我也需求一些聲響,電視徹夜播放,拒絕寧靜生活。

    年事已高的阿嬤亦離開島中島,隨子女居住城市。M說,阿嬤一直不習慣看不見海的日子。而我,跨越重重海洋航向不同陸地,希冀在更高遠處看海,卻都成有目的的追尋,不復當年看海的寧靜。

    總記得,海風是很鹹膩的,吹在臉上身上,彷彿也想把我們變成一塊結晶的鹽。

※寫於2009.8.8,刊登於2010.10.12中華副刊。

2010年9月20日 星期一

青春的迴旋




※寫於2009.6.1,刊登於中華副刊2010.9.16。舊事舊文,她們已經擁有更美好的未來。

從位於南方的大學畢業四年後,我們再次旅行。本想鋪陳一段更遙遠的路,不想路卻肆無忌憚漫散開來,原點反而是唯一的交會。於是,在梅雨季節裡,漫散各地的我們以不同方式,回到原點聚首。

距離高雄最近的景點,是四季有旅客的墾丁。

墾丁是年輕人的城市,彩繪刺青的年輕男女,大朵小朵的雞蛋花與牡丹盛開在女孩的髮上。極短海灘褲,拖曳的長裙,短短的墾丁大街可以晃蕩好幾個小時,儘管商店幾乎重覆,泰式海鮮料理餐廳也大同小異。但無妨,就像這裡的人毫不避諱要與他人穿一樣的衣服,梳一樣的髮。離海不遠的街道,是揮灑青春的人造天堂。

這樣一個青春美麗的地方,正適合要與青春告別的我們。

我喜愛它絢爛有期限性的美。譬如綴在 W微捲髮上的雞蛋花,以幾可亂真的姿態綻放。這次旅行正是 W的主意,她說要來墾丁看雞蛋花,白色花瓣暈染著鵝黃,又稱緬梔子,彷彿是一塊來自緬甸的織布。她覆誦緬梔子的花語:希望、復活與新生。新生的背後總有一次死去,她的愛情在去年的同個時候死去;有時候愛情的死亡不需要任何理由,它像青春一樣有著深不可測的虛幻。尤其當距離對某些人而言並不足以構成屏障,高鐵以機械性加速兩端的連結,打開電腦即時通訊讓你能看見對方聽見對方;這樣的距離魔幻似地讓人感到親近又疏遠,畢竟近在咫尺的影像,真實卻仍在另一端,無法碰觸。於是,七年級生的愛情缺少了過去以信件往返的想像與忠貞,卻又未能抓住真實感,水泥牆垣的包覆下,青年男女回到鐵屋吶喊與徬徨。

這個年代流行流浪,漂泊異鄉的流浪者讓人充滿嚮往,另一種流浪是渴望安定,背著教具南往北返的流浪教師。 W是第二種,那是一場不知終點的旅程,永遠給予你不期待的新,新宿舍、新教室、新學生;與極欲擺脫的舊,那幾本塗塗改改的教師考核參考書,早被當笑話講的教育名詞,我們的青春即將在艾瑞克森心理發展論中的親密與疏離的階段老去。階段論在兩端的天秤擺盪,不是完整就是空乏,充滿了對人生的恐嚇與詛咒,對於無法趕上心理學時間的人們,開闢了黑暗的途徑,終究要走完的人生長途,在無法完整的狀態下,將從角色混亂至疏離,而後頹廢,再由頹廢走向絕望,然後,死亡。被區隔開的心理時間,居然充滿社會性。

我們企圖透過離散的旅程以抵擋時間。

沒有幾點要吃飯、沒有固定的定點,車裡的我們已完足一個小宇宙。五個女生,以及五個女生掛念的人與事。有一個自稱為真實的世界包覆我們,然而,我們相信還有個更大的虛幻包覆這個真實的世界,譬如鬼魅。沿途上我們經常談論到鬼神,尤其在林邊實習的 Y,這裡的一景一物都被她賦予靈性,路口警察局、新車抹香灰、廢棄醫院……。物不僅是物,彷彿有生命似的,鬼物精怪如影隨形。就像 Y的男友,去年戲水時被海神召喚而去, Y開始拜訪廟宇,求神問卜,按時祭掃,她知道男友離開世界後的去向,學識富足的男孩成為城隍的武判。地上的世界與地下的世界彷彿鏡面兩端,相互映照著仿似的模樣。 Y的駕駛座前留著兩人開心大笑的照片,彷彿,那個我還來不及認識的大男孩,也同我們一起旅行了。

如果這趟旅行有定點,那就是香火鼎盛的福安宮。這是一間巨大的土地公廟,有五六層樓高,風吹的強勁,手上的煙灰打在臉上是一陣刺痛,好似提醒著虔誠的信仰需要肉身苦痛。 Y凝神祭拜,默念許久,有說不盡的盼望自她口中流出。我剎時感受信仰的力量,讓人在絕望中感到希望,讓人在混著的世界裡保有期待,對孤單無畏。從前我抗拒信神拜佛,當祂們的信眾對我說世界是虛妄時,我卻感到祂們的虛妄;而如今我看她虔誠的模樣,座落在她前方的大尊土地爺像,好似回到極原始的狀態,在香煙繚繞中,存放希望。

希望看得見或看不見的,我們所愛,一切安好。

除了鬼神話題,還有婚姻。我們都還未婚,但其中的 M即將於年底完婚。大學時代,她是姊妹中唯一單身,畢業進入職場,屬她轉變最大。原來的長髮染色微捲,薄施脂粉,散發女人獨有的嬌媚氣質。個頭小年齡也最輕的她,卻最像姊姊,在晨起時替我們梳妝。我們即將陪伴這樣的她邁向人生的另一個旅程,爾後,她身旁即將出現另一名男子,我們或許不會像現在一樣,住在一間大通鋪,五個女生挨在一起入睡,天南地北聊天,化妝品、衣服、咖啡館、男生……。話題將有增無減,與公婆相處、孩子的學校、買屋買車,那些曾經離我們很遠很遠的以後,不知不覺便與我們只差一步。咫尺天涯,踏出了那一步,原來的小宇宙,將迸裂而重生。

反而是談了七年戀愛的 N仍堅持獨身。健康爽朗的她,已在國中教書三年,她學日語、攝影,在我們旅程中隨時背著單眼相機,自稱是專屬攝影師。我很喜歡她按下快門的聲音以及拍照的姿態,不斷調整角度,想為我們的青春留下見證。她有時必須一再調整光圈,用適度光亮使黑暗中的我們轉為清晰;或者移動身軀,蹲踞、側身、倚牆、單跪,為青春寫影如此不易。不是相片主角的時候,我喜歡和她保持一定的距離,拍下她攝影的姿態。看她對面的主角巧笑倩兮,攝影的人站在對反的另一面,瞇眼、扭轉、按下快門,或許是一個眼神,或許是一個旋身,看者與被看者透過鏡頭,與對方相連。後來,我們為一張跳躍在海上的畫面琢磨許久,一次又一次,斟酌幾秒間的差距,任時間流逝,不為什麼,青春不問為什麼。

站在青春的邊緣,這趟旅行別具意義,彷彿要告別什麼,又彷彿要抓住什麼。車裡不斷放送張懸的第二張專輯,在她呢喃似的歌聲中,我們在這個小宇宙裡坦誠相對。哼哼唱唱間,彷彿又回到大一的時候,騎著摩托車奔回山中宿舍,夏日夜晚寒意深重,我們緊靠彼此,大聲唱歌。不小心忘了歌詞的時候,總有人替你接上,永遠有唱不完的歌,陪伴我們青春的旅程。

2010年8月24日 星期二

我們長大了──豆子劇團《阮的名》



我們長大了。

豆子劇團一直以兒童劇為演出形式,兩年前曾看《太陽不下山》,拖著年幼的堂弟們去。當時,Y飾演動物。舞台演員賣力且用力演出,台下孩子們也奮力回應。那比起一切演員與觀眾相近如賓的演出,更令人震撼。

幾日前,Y在BBS站裡的姐妹版PO了一篇文章,慎重聲明著:豆子劇團要演成人劇,她將第一次演「人」,或者,也可能是最後一次。一定要去的啊,姐妹們說。對於豆子劇團而言,這絕對是一場冒險。然而,藝術本身就是冒險之途。

《阮的名》共有三場,皆在高雄市文化中心至德堂。第一場戲,恰巧是我在文化局工作的第一天。白日,我在偌大的文化中心裡上上下下,如迷路的孩子。路過展演廳後台時,我探頭探腦,冀望能有一場不期而遇。

我們長大了。

從前,我們都在對面的高師大唸書,夜晚散步風清涼。偶爾,我們會來看一些著名的展演。那麼調皮,那麼無礙。如今,我在裡頭工作,Y竟成舞台上的演員,藝術家。當初毫無預設的路,推擠我們向前。

一如豆子劇團由兒童劇,在那晚一變而為成人劇。故事以921為背景,卻不陷入純粹哀悼的範式,充滿愛與諷刺。豆子劇團的宣傳單上如此寫道:「這是一個關於兒子變成父親的故事,這也是關於原諒的故事,你可以原諒已不在的人,你也可以大方地原諒你自己……」,劇本改編自當代文學家許榮哲的長篇著作【漂泊的湖】,聯合文學有原著的評論可參見。

如果不是Y在舞台上聲嘶力竭地對著即將入山的丈夫哭喊,又在突如其來的大地震裡,抱著孩子死去。我幾乎要遺忘了,我們長大了,並且不能回頭。



※許榮哲〈誰殺了哈勇──從《漂泊的湖》到《阮的名》〉http://mag.chinatimes.com/mag-cnt.aspx?artid=4869

2010年6月9日 星期三

給心中的一點點光──【乘著光影旅行】




導演:姜秀瓊,關本良


我很喜歡聽吉他的聲音,它有一種平淡至極的美感。奇怪的是,我在平淡裡汲取的卻未必是平淡,並非為了安穩而聆聽這樣的聲音。它還有點衝動,有點傷感,有點驕傲,有點執著。

這種不完整而片面的情緒,或者更適宜描述我對於「乘著光影旅行」的印象。在旁白之外,似乎還聽見一種呢喃似的聲音說著:「請跟著光影走。」

有許多場景,讓我不自覺笑了出來。也讓我回憶起當初看那些電影的畫面。《花樣年華》是一群大學女生坐在宿舍的書桌前,自以為這就是一間小電影院,偶而討論嬉鬧,時不時傾倒在華美的鏡頭與衣裙之下。《珈琲時光》也是在宿舍裡看的,木板床在上,下面安置書桌,我一個人,看著軌道與列車的往返。當時我還沒看過小津安二郎的作品。

我也曾帶著極興奮的心情看《海上花》,卻在睡眠中結束。侯孝賢為坎城影展拍攝的短片《電姬戲院》,我在一家小咖啡館裡看的,當時身邊坐著許多陌生的人,我從沒記得他們的長相,但我們曾處在同一個時光,為相同的美好而觸動。

那些我看過的影像,以一種嶄新的姿態望著我,搬離大學宿舍將近五年了,定期播放電影的咖啡館也停業多時。忍不住想引用李屏賓的話:時光流逝,人事已非,生命還有希望,一點點光……

可能是那一點點光,讓我在青春之路摸索著我看不見的、我不明白的影像或者文字。我如今彷彿劃破了屏幕,看見那雙拍攝的眼睛。有一些歲月,有一些滄桑,卻依然執著的眼光。

這部紀錄片是歷時性的觸動,有許多我來不及參與的歲月,在其中。你在哪一個階段進入光影的世界,將決定了這場光影旅行的去向。


※我想謝謝麗雲為我們買了預售票,讓我們得以在研究室的往返之外,擁有一次光影旅行。

李志薔【秋宜的婚事】重播時段



電視電影「秋宜的婚事」由李志薔執導,
改編自志薔學長的散文〈秋刀魚之味〉,
將於六月份,由公視重播:
6/20(日)22:00
6/21隔日凌晨2:00
6/27(日) 14:30

如果大家有時間,請一起在電視機前看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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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宜的婚事》/李志薔

我想藉這部影片,向我喜愛的日本電影大師小津安二郎致敬。

小津電影的主題,蓋皆兒女長成,婚嫁離家,留下一個無聲無嗅解體的家庭。電影中,那周而復始的時序循環、秋天蕭瑟的韻致、生死婚嫁之淡淡哀愁,以及藏在日常飲食間人情的餘味,在在都令我著迷。

這部電視電影資源有限,許是無法拍出像侯孝賢導演《珈琲時光》那樣樸質的生活況味,但我依舊努力想把台灣中下階層勞動人們的生活表現出來。那樣有距離感的親子互動、從來不曾被說出口的愛和關懷,以及,被家計生活摧殘的親情和夢想等等。我希望自己能拍出一部真是屬於「台灣父親」的故事。

如同小津的電影,劇中「秋天」占有極重要的象徵意味。它是生命的次序,亦是木瓜成熟採收的季節。透過《秋宜的婚事》,我想傳達的,亦即在此種生老病死的嬗遞,和日常飲食的儀式之間所發酵出來的甘醇之味。就像隱藏在木瓜和牛肉湯裡的秘密,那從未說出口的情感,常常是既美好、又苦澀的。

也以這部影片紀念我逝去的父親,並獻給我的妹妹。

轉引自:http://blog.chinatimes.com/dreamer
預告片:http://www.youtube.com/watch?v=2gMvEAKfsN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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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因為研究所同學麗雲的邀請,
我們去電影院看了姜秀瓊與關本良紀錄片「乘著光影旅行」,
目前仍在華納威秀上映。
我知道有些電影被歸為小眾,
但我想大眾也會被其中緩緩流露的情感所打動。
也許也許
「秋宜的婚事」可以讓我們看見八○年代新浪潮以後,
美好的光影。

2010年6月4日 星期五

暗室

我夢見婆太,夢境裡她身影模糊,如一團黑色泡影,只是隱約可辨她的面容。那面容講究,她慣用面霜,因此古舊木製房間有種似香非香的氣味,偶而,榨乾的檸檬也是保養良方;象牙梳滑過她光禿的髮頂,修剪稀疏的眉峰,她一直是愛美的女人。即便年華老去,即便她已死去。

她佇立在沒有窗戶的暗室,我感覺到她慣有的微笑,但沒有氣味。她在夢中喃喃對我說:「不知怎麼,房裡多水。」她死了以後,已很少人對我說客語了;我只是木納點頭回應,無力感油然而生。這種無力感時常縈繞在我和婆太之間,不僅一甲子的距離,還有婆太與祖母之間婆媳的角力,讓視祖母為母親的我總感到強烈的隔閡。一如我們家全新水泥住屋裡,仍須架構一間仿日式的房間在裡頭,彷彿一塊被迫割讓的領土,床頭檯燈的微薄光度,照不亮殖民地的黑暗。

暗室在婆太過世後就拆了,打通水泥牆後引來陽光成為堂弟們的遊戲間,原來木床木櫃換成塑膠製的溜滑梯,深紅大尿桶與尿騷味全然退去,難以想像曾有老人在此窩居終日。婆太駐足的證據唯有掛在牆上的遺照,照片中她笑得滿足,那是某年她生日時所攝。

我曾怨她,但是事情的肇始卻與她無關。公太的喪禮結束,家裡卻依舊埋著一股悲傷,只有還是小一的我很快從喪禮上適時的嚎濤大哭中痊癒。那是炎熱的夏日午後,我手裡握著零錢想要下樓買冰,婆太房裡傳來劇烈的敲擊聲,以及一陣又一陣的哭喊,啜泣以外還有模糊不清的客語說著自己無用,要隨公太而去的話。愣住的我,站在房外,這場景不適合寧靜夏日午後,我第一次面對如此極大的情緒反應,不知道自己當時想了些什麼,或者只是全然地空白。未料,趕著上樓來的祖父迎面給我一個火辣辣的巴掌,斥責我何以見狀不立即通知長輩。我看著祖父消失在暗室之中,掌印從此烙在心底,並衍生成為看不見的牆,讓我總是試圖與暗室保持距離。

矛盾的是,這道牆有時卻又成為我的庇護。倘被祖母責備,我便從房裡帶著家當,棉被、枕頭以及一條破舊的小毛巾,通過廚房、飯廳與廊道,離開與祖母共寢的房間,穿越黑夜,快步來到暗室。婆太見我來也不問緣由,只要我幫忙理好紫灰色的蚊帳,我們並躺於床,頭外腳內,燈暗,她打破沉默,決心做一個徹夜不眠的行者,以極為古老的腔調、誦經般的節奏,將怨語與頌讚鎚扁、拉長成咒,我在咒聲中入睡。長大些,我的家當還多了錄音機、卡帶及耳機,以完全隔絕自她口中宣洩而來無法判別的是非。

隔天自暗室醒來,發現她已坐在桌前梳妝,象牙梳滑過她疏落的髮,遮掩不住頂上虛空,她戴上假髮,用黑色染液填補空隙。轉眼,古稀之年卻貌似花甲。我如窺密者,直窺她青春的魔法,再躡手躡腳把家當搬回原處,只把昨晚鬧彆扭的理由留下。

夜晚遷徙的過程,成為童年不能說的秘密。

她的歸人早已歸西,獨活整整十年,不識字不說國語,也拒絕背誦電話上扭拗彎曲的數字。祖母有山歌解憂,婆太是不唱歌的;祖母閩南語電視劇也看得津津有味,婆太只看客語發音的歌仔戲。整日,她待在暗室,日光不入,人也卻步。

我始終不明白,她何以要把自己鎖入那不及五坪的疆域,任孤獨揮發她的歲月。

常想與她保持距離的我,卻成為最常陪伴她的人。作為她第一個曾孫,她習慣依賴我。她眼睛還行的時候,愛做針線活,縫縫補補一下午,穿針引線成了我的工作。她有一張八開大小的厚紙板,祖父用小楷寫上稱謂與電話號碼,順滿姑婆、叔公太、大姑、二姑……,我是專屬接線生。她小心翼翼保存那張紙,疊在衣服夾層中,紙卻依然發黃破損,能撥出的電話有減無增。我為那只能逝去的一切感到悲涼,老人原只有老人才記得。

她還有個奇怪的習慣,外頭有送葬隊伍經過,她一定立在陽台張望,若眼前景象是一齣電影,婆太的喃喃自語則仿若旁白,覆誦逝者過往,家住何處、誰之親友、年歲若干,最後品頭論足喪禮辦得稱不稱頭,子女有無盡孝。小喇叭淒苦的哀音冰結了空氣,宛若電影配樂,陪襯她呢喃似的旁白。

身體一向健朗的她,過世前幾日才突然衰弱,高三自習結束回家,門外已掛上喪布。那個逢喪便站在陽台張望的婆太,總在暗室裡等待歸人的老者,她想看的人一次全都回來,沒有任何遺漏,沒有誰再缺席。她在我眼前平躺於地,蚊帳垂落。如今我忘了那蚊帳的顏色,只記得她在世時用的蚊帳是灰紫色的,我和她一起睡在裡頭過,那是我童年不對外說的秘密。

喪禮辦得熱熱鬧鬧,如她生前所盼,樂隊花車,道僧誦經,紙屋紙車、紙僕紙司機,在大火中千金散盡,還於另一個不可知的世界。喪禮後,大家又回復日常生活,唯有祖父仍沉溺於哀傷。身為長子的他,從小在外賺錢養家,與自己母親的距離越拉越遠,即便一起看電視也不說話,偶而開口,卻多似冤家。婆太入土後,祖父驟然老了許多,只聽說他幾乎日日到墳地澆水栽花,怕愛美的婆太墳地荒蕪、野草雜生。

祖母因此時常叨念:「水澆太多,骨頭就不靚了。」

我怔怔望著眼前虛空,覆誦裡頭所有細節,現今放置書桌處曾是她的梳妝台,塑製溜滑梯原來擺放木雕衣櫃,存放婆太身上的淡淡香氣。夢境剎時清晰,彷彿她在眼前,滿溢的水是過深的愛,從暗室各個角落漫散開來,將我們沉沒。

※刊登於中華副刊2010.6.4。
 

2010年5月13日 星期四

移動風景




在校園公車的站牌前等候,搭車前往研究室,是每天早晨的例行公事。八、九點的班次人潮洶湧,每次抵達,前方早已是一條長長的隊伍。有人帶著早餐,趕赴第一節課,眼裡卻依然做著昨夜的夢;有人抱著書,封面載負扭曲的符號、看得懂或看不懂的文字,預示所有者的身分與去處。

等待時間的長短並不全然依賴站牌上的時刻表。上課逾時,片刻也漫長,只好不停張望前方、捲袖看錶,或乾脆步行。但往往公車就在此刻出現,令放棄等候的人搥胸扼腕。若是課已修畢,論文為大的研究生,無涉利害得失的等候,反成思緒得以暫時逃離邏輯話語的時刻。

此時,最怕突來的一場雨,尤是現下變化無端的時節裡。小心翼翼關心地球情緒的人們,在飄下雨絲的剎那,以先知的姿態打開備用雨傘。紅的、藍的、黑的、黃的、透明的,彷彿一朵朵迎雨而生的菇類,綻放驕傲的姿態。愚昧粗心的人啊,只得面面相覷,咒詛天氣的善變。還好,總有先知者願意挪移雨傘,悄悄替前方的人遮雨。

公車來了。

人群魚貫而入,諾亞方舟空位有限,車門發出的聲響,似告知未被救贖的人,下次請早。靠窗的獨立座位是絕佳的觀景位置。早晨日光微傾,校狗慵懶躺臥於行路之側,或四腳朝天,或覆趴側身,狗兒沒有禮規,全任心情。倘若有雨,牠們則蜷曲地臥於等候亭的木椅上,相互取暖。我隔著濕漉漉的車窗向外望,諾大校園正一點一滴溶解在雨中。

狹小公車裡,偶有不期然的相遇。久未謀面的朋友,歷經社會淘洗,最終回到同一所校園。你們相遇,然後分手。彼此心底明白,儘管身處同一座校園,也未必有再見的時候。握在手裡的MSN帳號,只是一次巧遇遺留的痕跡。「司機,下車,謝謝。」簡短的字句,是不需負責任的道別。

終點站到了,我將下車,赴往另一個起點。

※第23屆月涵文學獎主題文學「清華地方圖/文書寫」佳作。

2010年5月11日 星期二

戀歌



之一

十七十八正當時,爺娘打罵沒道理,鴛鴦自有成雙日,青春難怪少年時。

阿公老愛哼唱這條歌,不知他少年時有無真實的愛戀?但我知道阿婆不算係,他們是經由相親介紹。阿公吹牛講古,介時有盡多細妹坐在屋裡的長廊,像舊時皇帝爺選秀女,自認長相俊秀的阿公,轉頭一看,那些等著的細妹都往後摔。

據說,他真的談過戀愛。

十七十八進入桃園的紡織廠整修機器,認識一介溫柔的細妹,笑起來像夜時朦朧的月光,也或許是累積一甲子的記憶才顯得朦朧。無論如何,總有個細妹,是阿公窗前的明月、心頭的朱砂痣。

但這也不知算不算一場戀愛?他們沒牽過手,甚至沒有在夕陽餘暉時漫步在工廠橋邊,只有早晨見面匆匆招呼,還有下班時幾句閒聊,又或許是矜持曖昧的眼神交換了彼此訊息,也可能在那短暫的瞬間就足以互通鼻息,反正愛情開始本來就是一場猜題遊戲。這場遊戲絕不止於兩人之間,工廠裡有關兩人相戀的傳聞隨耳語蔓延。

這沒有使他們靠得更近,反而愈遙遠,像十五圓滿的月娘逐漸被黑夜啃食。半途還出現潛伏的黑手,「給人破壞啦!」阿公講到這裡搖搖頭。窈窕淑女君子好求,原來工廠裡還有介年輕阿哥傾慕伊人,這場看似已有答案的謎題,結果出爐大爆冷門。明月遂恆常遠在天的彼端。

阿公終奉父母之命,娶了那天相親的細妹。她披上白紗,成為別人口中的糟糠之妻、長男的媳婦。

誰人知她亦曾是某人心中的一輪明月?當阿婆還是二十三腰的細妹時,走在路上有人對她吹口哨,還有開油漆行的外省老兵往家裡提親,「只是妳的外婆太不准,說客家人要嫁給客家人」。「妳去尋妳介老兵古」便成阿公同阿婆打嘴鼓必說的口頭禪。

一甲子過去了,明月變得更加朦朧,身邊的牽手卻一直都在。

之二

偶然,就是那麼偶然,讓我們並肩坐在一起,唱一首我們的歌……

話說阿公到越南紡織廠工作,家中景況也日益好轉。身為長子的阿爸,小學二年級擁有了第一台相機,也是全校的第一台相機。

阿爸的青春時趕上民歌時代,他每天背著一把吉他到學校,還參加學校管樂社,從此國中當成五專念,高中、專科就更不用說。在他的相簿裡,有不同美麗女孩巧笑倩兮,美好的民歌時代也是阿爸的戀愛時代,長相俊俏的他,總有細妹徘徊家門口,自來有他拋棄別人,無有別人拋棄他。

只有一次例外,那介細妹是隔壁學校的校花,長得像當年紅透半邊天的林青霞,從來只有她拋棄別人,沒有別人拋棄她。她到鄉鎮裡的醫院當護士時,阿爸就在必經的橋上等她,不管她當年有多少醫生追,阿爸只用一把吉他。

他倆的婚姻成了鄉鎮裡的大事,不知道多少阿哥阿妹在喜宴外心碎,唱著:「為什麼忘不了你?為什麼惦記著妳?」愛情沒有理由,也成為大家統一的理由。

民歌敵不過流行歌潮逐漸銷聲匿跡,阿母也赫然發現婚姻不能只靠一把吉他。那個「從來沒被拋棄」的我的阿爸總算遇到人生的第一次有人先說要離開他,他抱著吉他不明所以目送她離去,從此不再彈吉他。他知道她已經成為他的偶然,一首禁忌的歌。

阿爸繼那台相機之後,又開了小鎮離婚風氣之先。

等到阿爸再拿起吉他,已是我十七十八青春時,可能在阿母肚裡聽多了那些簡單不膩的調子,自小就愛聽民歌。高中時,我有心加入吉他社,阿爸只好給我買把吉他,教我簡單和弦。吉他頂在他微凸的肚子上,好像青春少女躺在中年人的懷中,我忍不住吃吃地笑。阿爸也笑了,他說原來還有人想聽他彈吉他。

多少的時光流走,多少的記憶在心頭;你悄悄的來,又悄悄的走,留給我的只是一串串落寞的回憶。

阿母曾經是阿爸窗外一輪明月,也曾經是牆上的蚊子血,後來成了心底一首沒有聽眾的歌。


※刊登於《中華日報》副刊2010.5.11。謝謝你寄來的,我的青春。

2010年4月16日 星期五

魔幻時刻




E君獨自坐在剛整修完畢的研究室裡。原來蕪亂隔著書牆的座位,被清楚劃歸為幾個比鄰的方格。新的空間裡,空氣沒有任何阻礙,暢行於空蕩蕩的房間中。E君遂感覺冷,他戴上連著外套的帽子,翻開一本詩集,試圖燃字取暖。

這不是明智之舉。文字逐漸沿著他枯瘦的手筋,禁錮他的心臟,並且順著脊背,從髮根浸潤至大腦。他被文字反制入侵,遂懷疑這莫非是外星人?或者研究室早被外星人移往太空。

頓時,傳來敲門聲。

E君怔怔望著門,彷彿已知道是什麼要走進。那是一個黑衣人,手裡拿著ㄇ形器具,套上他的脖子,像入侵的文字一樣,卻更強烈。黑衣人開始發出聲音,將斷裂的語言以剛柔並濟的聲調一次發射:○是○○公司○產○新○品本○○百貨○司裡○○○千元○○○算○五○元來○試○看○舒○吧剛○○下○人○買○你看○○系 ○○多人買○○買買買買買買……。

那是某種類似指令的東西, E君打開皮包,掏出一星期的伙食費(作為回到地球的旅費,真是便宜透頂)交付黑衣人。黑衣人果然轉身離開, E君吐了一口氣,附身的文字也自口中傾洩。

E君後來把這件事告訴我。我先是念了他兩句,隨後忍不住打開門,呼,還好,這是地球。

※刊登於《中華日報》副刊2010.4.5。
 

2010年4月7日 星期三

歷史的隱流──張惠菁《給冥王星》



我一直抑制自己不要太快閱讀完這一本書。

她被擺在書桌前,和許多層層疊疊的研究論文擺在一起,望過去,便像是在浩瀚的銀河裡,看見幽暗渾沌的冥王星。

我總是在腸枯思竭,感覺自己已將言語掏空的境地,拿起她,閱讀一篇至兩篇,有時候重覆地閱讀某篇,有時候則拿起筆抄抄寫寫。我很喜歡她的閱讀筆記,尤其當我對一本書無徑可入之時。比如她形容納博科夫的《洛麗塔》所顯露出的細節、字謎,記憶背後引路的線索。

昨天,我結束這趟斷斷續續的冥王星之旅。

我準備這天很久了,所以上星期先到圖書館借了她2000年出版的書《活得像一句廢話》(張惠菁的書在圖書館很暢銷,這是唯二未被借出的,另一本是她寫的楊牧傳)。像為了冥王星之旅將要結束似的,《廢話》成了回航的慰藉。

我似乎把這本書過度誇張的偉大化了,但她其實不是那麼明顯的美好,像冥王星。

冥王星象徵一種巨變,與此時張惠菁因故宮南院案遠走上海般,被看不見的濛霧遮掩了我們對於現世的理解。

由於我一邊讀張惠菁,一邊寫周作人論文。很容易引起有關兩人的聯想。

我想像,周作人晚年在上海《亦報》發表的時候(1949-1952),對官方而言他是眾矢之的的漢奸。《亦報》主編唐大郎卻知道有一批隱隱存在的讀者群,仍守候著他們的文壇盟主,或者,有一群等著看好戲的人們,靜靜張望這位叱吒五四文壇的文化遺老能變出什麼花樣。在這種情形下,周作人幾乎日日有稿,他採用一種短篇隨筆的形式,遊走在當代輿論的邊緣。周作人的詩配上豐子愷的漫畫,還有張愛玲的小說,便是五○年代初上海文壇的《亦報》三絕。

在我們以為的道德與規律以外,總有一些模糊不清的影子。上海改變了,道德觀改變了,新中國改變了,人們也改變了。改變裡也還有一些改變不了的,讓影子顯而又隱。

張惠菁的一篇文章便隱喻性的寫出這種影子,〈風中沙堡〉裡所描述的兩個女人,導演雷妮‧瑞芬舒丹,因曾經為納粹拍紀錄片,往後生涯便背負罵名。一位是學者漢娜‧鄂蘭,猶太人,戰前參與反政府活動,1933年離開德國,逃往法國,再往美國。張惠菁透過兩人命運的對反,用歷史的眼光,看見無常片刻中人的選擇。我喜歡文末她描述被世人責難的雷妮,用另一種方式繼續去看她所關注的美。

我突然覺得,像周作人這樣的人也許不在少數。仍有許多魅影,還深埋在歷史的隱流中。

2010年3月19日 星期五

口考以後



口考以後,我把我親愛的名字們留在原來的會議室裡。原因是,我不確定自己是否拾得起,但也不確定,是否割捨得下。

他們說,碩三(不要懷疑了,中文系的基本年限是三年)就應該是連串口考的日子。將你們熱騰騰斷裂的用新細明體以及標楷體堆砌雜交而成的那厚厚的不知所云,在計時的十五分鐘裡,用顫抖的嘴唇奮力張嘴。老師……各位……同學大家好……我的論文題目是……

聲音還是出奇的小。十五分鐘的講稿,不及十分鐘就念完了。完了!我看著教授,教授望著隔壁的教授,隔壁的教授看著手錶,手錶看不見沒身在對桌的我。他們於是開始說話。

我感覺自己穿著一條過長的長褲,學走路。我好像打開了一扇窗,但窗外還有一扇緊閉的門,他們說,門外還有一條長長的路。我跌跌撞撞的踩著褲管剛爬出了窗。

指導教授為我撕下一頁日曆,大部分的日子卻還沉甸甸躺在牆上。

※刊登於《中華副刊》2010年3月3日。

2010年2月22日 星期一

「世事雖然本來是不可測的,但這實在來得太突然,只覺得出意外,除了惘然若失而外,別無什麼話可說。」

「半農和我是十多年的老朋友,這回半農的死對於我是一個老友的喪失,我所感到的也是朋友的哀感,這很難得用筆墨紀錄下來。朋友的交情可以深厚,而這種悲哀總是淡泊而平定的,與夫婦子女間沉摯激越者不同,然而這兩者卻是同樣的難以文字表示得恰好。」〈周作人記劉半農〉(1934)


有人批評周作人情感漠然,在文字的縫隙之間,卻滲透了如水潤紙的哀傷。這哀傷我過去並不懂得,或者從不想懂得。

妳於九六年寄來的生日卡,我在今年年初才收到,原來想要打一通電話給妳,卻一直怠惰無心。妳在信上寫著:

「今年總算記得妳生日了,每次見面總是好趕,印象中好像一直沒有機會好好跟妳說說話,那天真的應該單獨找妳出來好好聊聊,還有妳去德國的分享,很多話想說,見面再聊喔!」(2007)

我很過意不去的是,我始終沒記住妳的生日。去年妳送的筆記本成了我的日記書,咖啡豆磁鐵還貼在研究室的冰箱。我還是忘記妳的生日。我撫著妳大方的字跡,妳如今要我再也不能忘記妳。

妳說妳喜歡看我的文字,那會給妳某種力量。於是,在我要去德國前一刻,妳特地打來要我讀吳明益《家離水邊那麼近》,書我來不及還妳。也忘了告訴妳,因了這個關係,後來我寫了一篇文章,遺忘在電腦裡。

妳知道我容易遺忘,如今,遺忘卻成遺憾。

2010年2月9日 星期二

咖啡地圖七站──非洲盧安達


盧安達的味道像今天的天氣。早上是陰沉沉的雨,臨午卻有陽光。正是如此戲劇化的轉折,甫入口是鬱沉的酸,末梢則有煙硝味;待涼,卻成了酒釀的櫻桃香。

我不知道如何想像這一塊地方。但我想起近年看的一部電影──《盧安達飯店》。電影改編自真實故事,講述盧安達境內胡圖人(Hutu)消滅圖西人(Tutsi),展開了極恐怖的種族大屠殺,此事件雖震驚世界,卻沒有任何國家伸出援手。一百天的屠殺,一百萬條冤魂。電影中呈現一位平民英雄──盧安達飯店經理,其為胡圖族人,妻為圖西人。種族滅殺時,他一再與軍隊周旋,以保護住在飯店中的圖西人。

事實上,胡圖與圖西的模樣看來並無甚差異,我們或許也會嘲笑殺戮的可悲。但是,我們似乎也將自己置身於種族、地域的分界中,糾結在無法理清的利益糾葛裡。

彷彿盧安達咖啡甫入口的煙硝氣,難掩沉重。

於是,我試圖尋找在煙硝與沉重平息以後的盧安達,卻有難以完成的距離。

只約略聽說,盧安達有兩個雨季,雨季來時,晴雨交替。遂想起盧安達國旗上的日光,如何曲折的透過咖啡樹叢來到草地上。天空也許很藍,牛奶似的藍天襯得旗上日光更燦爛。底層是一片蔭綠,有漿果的氣息。

涼盡的盧安達,濃郁酸甜感剎時浮現。我沖洗器具,嗅得酒釀的甘甜。這是異於戰火遍野的盧安達,別種滋味。

咖啡原是殖民地況味最濃的作物,今日卻成盧安達農產輸出大宗。除了《盧安達飯店》外,盧安達咖啡遂成我認識此地的另一個關鍵詞。

他們同時賦予我盧安達印象,最絕望處卻有希望。

B9

2010年2月4日 星期四

咖啡地圖六站──台灣



由南美洲往西行,科隆群島、夏威夷島、馬紹爾群島、北馬里亞納群島,在太平洋上的島與島之間跳躍,回到屬於我們的島嶼。貧窮與戰爭成為咖啡產國的關鍵字,漫散的淚珠來自四面八方,匯聚成杯中黑色的苦澀。

我始終慶幸台灣咖啡無須支撐整體經濟,儘管我們也有無數分裂與戰爭的歷史。台灣咖啡不乏汲汲耕耘之人,但更多的是觀光噱頭,風光明媚的山丘蓋滿如別墅般的咖啡館。

日復一日,在台灣咖啡館行走駐足的過程,學習更高深的品嘗法則,同時,也藉由一杯咖啡探索未知的咖啡地圖;攤開地圖,一個黑暗與美好對反的世界,緩緩浮現。

2010年2月3日 星期三

咖啡地圖五站──南美洲哥倫比亞CEO黑騎士心莊園



我們會有一段很長的旅程,不往北行,除了南方,咖啡地圖只能橫向偏移。

在大西洋的另一側,美國、加拿大佈滿大型的連鎖咖啡館,並且企圖擴大為一個新的世界版圖,我們無法在這張咖啡地圖上發現那一塊新大陸,於是來到南方之地,哥倫比亞。

烘焙度一爆三十秒,入口微酸,儘管淺焙卻仍有巧克力香。這是一支味道極為複雜的豆種,2008年哥倫比亞心莊園以此款豆子一路搶進初賽、複賽,最終打進國際決選,在眾多豆種中打入前十強,這是騎士爭取最高名譽的機會。

國際級評審團審慎篩選,竟被兩名評審發覺豆子含「酚」,最後一役,騎士被判定含有化學物質勒令退賽。一時間,傲氣橫秋的騎士在哥倫比亞高原上失足。名譽掃地,卻聲名大噪,「黑騎士」稱號響亮,一款驕傲與失敗共融一爐的滋味。

握住杯柄,我竟無法冷靜析究其中滋味,似乎酸甜苦盡在其中,但頹敗卻令人振奮。繼巴西、新崛起的越南之後,哥倫比亞成為世界第三大咖啡輸出國。

它的地理位置與歷史,演變為當地複雜的人口混種,如果血液也有滋味,哥倫比亞種該有淺焙白種的清酸、中焙印地安種的微甘以及深焙黑種的苦澀。

他們彼此殺戮競爭,讓鮮血經傷口混和,既牴觸又交融,只不過是世上其中之一人口混雜的國家,但悲歌歷歷。

刀劍揮舞間,黑騎士迴遊原鄉,混雜鮮血浸潤的混雜滋味,交錯於我杯中,黑暗深沉……

彷彿,眼淚。

2010年2月2日 星期二

咖啡地圖四站──非洲肯亞AA



沿著乾渴的地縫往南行,貧窮與荒蕪更甚,與衣索比亞相接的肯亞,是非洲經濟最差的國家之一。

若非得有一款豆子名為女人,我想就是肯亞AA。現代女人被名以各樣符碼,自由、堅強、隨性、孤獨……,女人瘋狂獵取過去專屬男性的形容詞,企圖離開弱者之身,卻從一個規範落入另一個窠臼中。

肯亞AA適合單純白杯,無須雜染,入口是極淡且清揚的酸,卻能在喉頭散發一股濃烈的甜味。我認識的女人似乎都是如此,她們有各類的樣貌,又各執後勁。

女媧造人為女性在人類創造史上展現優越性,肯亞正是人類發源地之一,你如何想像在非洲貧窮落後的國家裡,旱裂土地原來的模樣?劣土猛然爆出一株株熱帶樹木,叢林與綠洲覆滿土地,蟲聲鳥叫流水淙淙,神秘地流出深紅血液,再一聲啼哭,宣示人類先祖的誕生。先祖步伐印刻於泥上,炯炯有神凝視這片領土。

儘管在數萬年後,我們只能瞻仰遺物,座落在西非肯亞山區的卡卡瑪加森林、拔突的高原,予以肯亞人民較穩定的收成。人類先祖的土地上,還種著咖啡,那深黑如血的液體,榨取這塊土地的營養,然後運往他方。

肯亞AA的女人香正由於那亙古的定律,母族孕育的傳統。也或者,這是肯亞AA受到廣泛女性族群喜愛的理由。

她們喜愛,因為它反映自身。

2010年2月1日 星期一

研究室光影



進入象牙塔以後,便過著窩居於研究室的日子。單薄的水泥牆垣,阻擋外頭社會的震盪;窗外偶然入室的光影,渲染了對世界的想像。

語言所的研究室蘊藏青春的活力,如同語言本身不停的演變與再生。研究室中央擺放一張大圓桌,研究生們面對面的圍坐,電腦、私人物品、A4資料散落在圓桌的不同角落,彷彿隨時可以針對某個問題恣意漫談,讓語言的力量無限擴張。

社會所的研究室則又不同,裡頭幾乎看不見像樣的桌子,大多數的地板被蓋上塑膠墊子,我幾乎可以想像他們在那張墊子上畫著各式海報,蒐集相片、資料,拼湊成社會裡看不見的喜怒哀樂。他們的關懷是直接的,研究室門口不定期換上不同景觀,苗栗的客家音樂,印尼的勞工剝削,他們企圖在此之上建築美好的烏托邦。

所以,許多人走進中文所的研究室時,都有點慨嘆。那些用了許久的桌椅、書櫃,都用一種斑駁而滄桑的姿態立在那裡,空氣裡飄散著虛無飄盪的句子。可是,我很喜歡。它多像一間古老的出版社,在社會的邊緣之外,用另一種聲音說話。

E的角落是台灣八零年代的詩壇,牆上有林耀德、有席慕蓉,還有一群看不見但存在的讀者;M回到明朝末年,有一批文人在滿清臨城下時,正在面對不同的抉擇,他們於是咿咿呀呀唱念許多未解的謎音,成為一條懸置的溝渠,等待跨越。

我身邊的書架,存放久遠前的學長所留下的遺跡,從二十五史到台灣民間文學,那些捧著它們的人,不知去向。

在我前方的,是清末民初真偽莫辨的過去,它們正導引我的未來。面對這些曾經燦爛的人物,在老舊出版社裡埋頭的我們,不免感到自身的微渺;於是,每日午後還必須煮點咖啡,彼此談論那些作古的八卦,在某種氛圍裡,將那些龐雜的過去萃取成眼前的菁華,然後,一飲而盡。

有一天,我也終將成為那些不知去向的人,留下洗不淨的咖啡漬,以及名之為夢的塵土。

※本文刊於中華副刊2010.1.25。
去年年底投稿的時候,我的研究室確實是老舊出版社樣貌。在等待文章刊出的過程中,系辦有經費重新裝修研究室,它於是變得很新、很俐落。雖然舊的氣氛不見了,書櫃與咖啡依然。圖片裡是每日經過的人社院,通過長長的走廊,走入研究室。我的世界也如此簡單而直截劃分成兩個不同時空。

2010年1月31日 星期日

咖啡地圖三站──非洲日曬耶加迷霧山谷



從摩卡港途經狹長紅海,很快地,一片廣大而古老的陸塊即在眼前。

這一款豆子具有美好的名字,生在迷霧山谷中。種滿咖啡樹的衣索比亞西達摩省的小鎮耶加雪夫,在十年前與西達摩日曬作法相對的方式,以水洗處理咖啡豆,一時聲名大噪;爾後,耶加雪夫不僅是一地之名,更是咖啡豆代稱。

據當地老人說法,儘管耶加雪夫以水洗聞名,當地傳統作法仍以日曬為主,自然日曬法有說不出的美妙滋味;又因耶加雪夫之名委實太大,索國當局企圖將煮咖啡之儀式納為招待外賓的盛宴,他們不斤斤計較豆子飽滿與否,將豆子放入鐵盤上烘烤,黑焦本為烘豆大忌,在此也無須要求,傳統而美妙的儀式下,色澤不一的豆子依舊煮出令人難以忘懷的味道。

一切只是傳說。但我似乎也能從那虛妄的想像裡,感受陽光炙熱,沙地漫漫,於是,把土地一併飲入腹中。

赤道帶上,咖啡豆種植於高山深土,白日烈烈再植橡樹蔽蔭,高大的橡樹倒像長者般,呵護咖啡樹苗茁壯;午後,蒸發的水氣環繞山谷間,白雲繚繞竟像仙境一般。或者說,耶加雪夫是仙境之味。

只是仙味仍由凡人所植,小農的汗水依舊滴落土,他們不挑豆不汰豆的做法,與台灣精品咖啡差異甚大,那不浪費的個性,反似中國父母老是提醒子女:誰知盤中飧,粒粒皆辛苦。

關於「苦」也是一個謎,有人以為咖啡只有苦味而裹足不前,慣常啜飲如我,竟樂在苦中;直把咖啡比為春天,各類熟果醇美汁液豐沛,苦味經由舌尖至喉頭轉為甘甜。體會的翻轉,頗似小時候最不敢嘗試的苦瓜,那種光想就漫天鋪地而來的苦味,經過時間的成長,卻在苦的背後摸索出一條新的途徑。

只是,這條新路對於衣索比亞人而言,還長。

2010年1月30日 星期六

咖啡地圖二站──西亞葉門摩卡



越過阿拉伯海,這裡是伊斯蘭世界。葉門不過是濱海小國,脫離鄂圖曼帝國及英國的殖民統治,南北葉門爆發內戰,成千上百子彈穿梭,突擊地面、建築與人心。空氣裡有煙硝,但海風依舊吹,葉門的摩卡港輸出世界知名的葉門摩卡豆。

摩卡氣味狂野,濃醇的巧克力香散發致命吸引力,擄獲世界咖啡迷的心。摩卡種植在高險的山丘,最美好的烘焙色澤就是咖啡農受日光曝曬的膚色。黝黑與乾裂的粗躁源自日日為咖啡樹淋水剪枝灌溉,咖啡果實由摩卡港輸出交換家需,於是,臨海的葉門人感受海風與日曬,卻遲遲無暇品嘗親手種植的滋味。

最美好的味道總流落世界各處,那裡有一群沉醉的人們願意出高價收購。忍不住,我啃食不經磨粉沖煮的豆子,企圖探尋老農掌心的溫度,嘗一些還去不掉的煙硝氣,然而,索然無味。

「索然無味」,我幻想葉門咖啡農如是對我說,他掌心朝上,少受日曬的掌心稍白卻依舊粗糙,粒粒生豆乖巧平順以各種姿態散布於掌心。

「不!不!」我企圖尋找比喻以對他說明葉門魔卡的魔幻與狂野,不是戰爭的血腥與砲火、不是阿拉的神聖與貞潔。或許,只是活著的滋味。

「在咖啡產地喝不到好咖啡。」一名號稱咖啡蟲的咖啡館老闆如是說。他正以日式賽風壺攪煮葉門摩卡,香味滿溢在咖啡館裡,狂野豐沛如摩卡港的夜雨。

迷途咖啡館



作為來去自如的咖啡客,搜尋一間好咖啡館是十足幸福的事。

喝咖啡有時十分孤獨,要找的一個氣味相投的咖啡友著實困難。因此,在許多時候,我習慣一個人尋找;網友總會在部落格裡貼心提醒,看到某個標的物時走入巷弄中,或者,乾脆無視地址的存在,隨著整排行道樹或者河流便可走到。

追尋多時,我發現台灣咖啡館性喜孤僻,而咖啡客則要學會享受迷途。除非咖啡館地處偏遠,否則開車是最不妥當的方式,將錯過最多風景。台中的咖啡館適合騎摩托車,朝往你以為最不可能開設的地點,譬如開在星巴克正對面的Mojo,或跟隨貓咪而路至死巷的胡同咖啡;台北咖啡館則倚賴捷運與步行,在最接近的捷運站下車,然後迷走於巷弄中。

好處是,台北有許多迷人的巷弄,此時,果真須要舒國治晃蕩精神,否則容易過濾太多美好。非得到台北時,我總習慣給自己一點時間只是走路,也往往因此發現許多可愛處所;譬如潔白純淨的咖啡實驗室,適合從中正紀念堂出發,穿越凋零的街,在轉頭的一剎那發現溫柔昏黃的燈光。

倘若選擇了晃蕩,什麼時候該駐足便成為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有些咖啡館給人一種距離感,有些咖啡館又過於居家,那必得是在遊走許久後培養出來的勇氣,方能打開那扇玻璃門。

開咖啡館是極花錢的事,有些咖啡館遂選擇於自家開設,省減房租,卻也因此遠離市區。當路途過於遙遠時,開車還是必要的。於是,身為咖啡客,我必得做好許多準備,或許花費心力尋獲原址,咖啡館卻也未必還在,或者率性主人恰巧外出,種種際遇都成緣分。

我始終記得在迷途時,光影有些模糊,有憑有據的路標幻化為無形,某個巷弄總是突然抽離成為虛空,如果無緣就只好另覓他處;如果有緣,真的,在你決心放棄時,它便立在不遠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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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迷路了很久。照片是呼和浩特的時光剪影咖啡館,我說好會從台灣寄照片過去,明信片老早寫好了,地址卻也迷途了。在內蒙的晚上,我和Y獨自離隊,前往在網路上沒有明確住址的咖啡館。走在夏夜裡的內蒙馬路上,只感覺風特別涼,路也特別寬闊。關於危不危險這件事,已在搜尋咖啡館的途中扔棄了。

2010年1月29日 星期五

咖啡地圖首站──越南羅布斯卡



走入一家咖啡館,仿若來到與現實對反的幻境,咖啡客走入咖啡主人釀造的樂土。在美好的領土裡烘焙萃煮的咖啡豆,從中南美洲、非洲延伸至東南亞,咖啡儼然形成自我地圖,沿著某種定律深根列國。

黑色液體在白瓷杯中顯得美好,身後陰影卻綿長而無盡沒入生長的藍圖,美好時代飲盡的甘甜,卻源自黑暗開出的苦澀之果。打開咖啡世界的地圖,才發現狄更生所言,最美好也最壞的時代,始終未曾遠去。

東南亞‧越南羅布斯卡


儘管咖啡成為一門複雜的學問,我們仍必須承認:第一杯落肚的絕對是甜膩並且加入奶精的三合一。

咖啡是經濟作物,它與政治經濟脫不了干係。越南近年來躍入咖啡產國第二,緊追巴西之後。越南實屬小國,如何與世界大型咖啡國家競爭?劣幣逐良幣成為必勝法則。

羅布斯卡種相對於阿拉比卡種而言,它能適應更劣質的土壤與氣候,果實碩大,咖啡因含量更鉅。低廉的成本使越南咖啡普遍應用於即溶咖啡、三合一咖啡,它以極為速食的方式站穩腳步,仿若現今火熱的山寨版。

山寨暢行,其實也反映該國經濟訴求。越南人本來就飲咖啡,其獨特沖煮方式足以掩蓋劣處,特別在物資缺乏的年代。聽曾至越南工作的祖父談起,深夜裡的紡織工廠,除了機器運作的聲響與粉塵,黑暗裡最美好的味道莫過於廚房大姐煮的一大壺越南咖啡。甜膩煉乳攪拌入咖啡裡,便是讓祖父沉吟至今的滋味,使他可以與睡魔抗鬥,為家計苦撐異國寂寞的夜晚。

振奮精神時常是我們飲入第一杯咖啡的原因,奶精的化料味與糖漿的甜蜜,總讓孩子時的我巴望嘗一口擺在父親桌上的濃郁。而今,我卻無法再飲入三合一即溶咖啡。

我們都離回憶太遠,並且不能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