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6月16日 星期一

雁兒落


        蘭姨從前不是姨,十幾年前還在福建的時候,蘭姨是地方上出名的旦角。名角一天至多只唱一場戲,她扮李三娘、演花螺姑,閒暇時間便串珠鍊,珠鍊用玉石、珍珠,配上各色各樣的中國結。

     到了台灣,這裡沒人聽懂蘭姨唱的究竟是什麼腔,蘭姨遂不再開口。不唱戲以後,串珠鍊成為正職,蘭姨在市場裡租間小店,賣自己設計串連的珠玉項鍊。我從小住 在市場邊,這裡攤攤都熟識,只是無論哪家叔叔阿姨怎麼賄賂我,我最喜歡的還是蘭姨。蘭姨像個大家閨秀,說話細細,步履緩緩,穿的衣服總是繡上銀花絲蝶;蘭 姨活脫脫是楊麗花歌仔戲裡走出的名門小姐。我曾見過蘭姨年輕拍的相片,十足媚態,也聽過戲迷為她錄製的錄音帶,蘭姨偶而在她的小店裡小聲播著,人來就關 上,以是,誰都忘了蘭姨以前是什麼出身,只從她的口音裡判定是個大陸新娘。蘭姨談到自己的口音總是笑笑:「來了台灣十幾年,還是改不了故鄉音。」

     不說蘭姨來台十幾年改不了,那些來台灣幾十年的也還是改不了。據說,蘭姨在故鄉唱了二十年戲,人生亦如戲聲悲嘆。登台二十年餘,名氣正響亮,台灣遂邀請她 真正「登台」。蘭姨來台的那一晚,台前坐著全是故鄉人,他們來到台灣幾十年,也聽京劇,也聽歌仔戲,然而心底卻還是不能忘懷故鄉的聲音。戲演完,老觀眾早 是淚如雨下;蘭姨現在的先生就是陪著父母去看戲,進而和蘭姨相識結婚。在台灣登台一回,從此反而登不了台又離不開台。

     若問起蘭姨的故鄉,她的眼裡便開始迷迷惘惘。她的故鄉名十分好聽,叫莆田、仙遊,蘭姨演的正是莆仙戲。蘭姨就像在仙遊途中遇上凡夫董永的七仙女。她說的是仙話,手裡串著編著的是仙裝,只是不能再唱,再唱她夢裡仙境的樂音。

     蘭姨來台時,正是歌仔戲大盛的年代,大家都喜歡去媽祖廟前看戲,蘭姨卻從來不去。記得有一回,我賴在蘭姨的店裡,硬是要她陪我一道去,她嫌歌仔戲粗野;我 耐不住性子,遂央求她唱一段。平時熱鬧的市場今日早休息,滿街滿市,空空蕩蕩,蜿蜿蜒蜒,木製攤位,狹長冗道,從暮色中向裡望,彷彿舊時亭台樓閣。蘭姨似 乎也察覺寧靜市街的氣氛獨異,我聽見對面街道裡歌仔戲開演的鑼鼓聲,蘭姨此時從窄小的櫃檯裡走出,碎碎蹀步,腳掌如蝴蝶揚翅,推迭向前如浪花;而身子挺直 端正,蓮花指兩端擺開,眉目一睨一轉,唱著「自暢飲通宵酒,想人生在世如春夢……」,市場空巷此刻全是蘭姨的貴妃醉聲。

    她唱得滿臉通紅,就像照 片裡眼眉鼻樑上,那一道深深淺淺的紅。雖然不需要再唱戲,蘭姨仍習慣日日上妝,眉毛如黛,唇紅若櫻,兩頰撲上一點粉,頸上手上掛著項鍊玉石。尤其,蘭姨的 衣服褲子總有她親手繡製的花團錦簇,或是牡丹,或是鵲鳥,偶爾還在腰際處串上古銅色的鈴鐺。我難免猜想,蘭姨每早對鏡梳妝,打理衣裳,是否為了某一日再度 登台?

     蘭姨唱戲如仙,做起生意又是另一番模樣。老客人知道蘭姨來歷,便顧著撿選殺價,蘭姨應聲答腔毫不馬虎;而新客人聽蘭姨奇特腔調,總不免一 問:「哪裡學來的手藝?」蘭姨笑言:「我以前是做演員的,閒暇無事當作興趣。」客人若央求蘭姨開口,蘭姨總搖搖手說是早已不成調,才緩緩而唱:「一年老一 年,一秋又一秋,一聚一離別,一喜一傷悲。尋一夥相識,吹一回,唱一回……。」

    「再唱一回吧!」同鄉會打電話來邀請,在難得的聚會時唱一曲。沒 有長裙紅妝、沒有珠玉頭飾、沒有她最熟悉的鼓師,單憑清唱。同鄉會的年節與台灣鄉間聚會無異,唯有莆仙話獨特的腔調,成為主要語言。我跟在蘭姨身後,彷彿 置身異鄉。紅色塑膠巾包裹木桌,十來人圍坐一桌,蘭姨熟練地使用故鄉語寒喧問候,笑意深深映入眼簾。在你來我往的熱絡應答中,我依稀分辨主持人以莆仙話請 蘭姨出場。蘭姨走至場中央,一點也不怯場,彷彿等了許久的雁兒,要在破冰後揚翅。中央的走道鋪上紅艷艷的地毯,襯得蘭姨有說不出的嬌姿媚態,她緩緩將手指 翹起,喧噪的聲響便剎時止息。濃濃的故鄉曲自蘭姨的口唇間迸出,從不需要刻意背誦,她開口就是晉宮中理想無處伸的驪姬。我想起堆疊在市場內珠玉櫃子下方的 獎狀與錄音帶,獎狀上逐漸模糊的字跡,泛黃的照片,那是隨著歲月而磨去的理想,也是伴著蘭姨漂洋過海而來的曾經。

    一曲方畢,掌聲四起不止,蘭姨 點了頭,又是一片寂靜。那早是老觀眾與演員間的默契,蘭姨從不需開口說話告知曲目,觀眾們心底已是有譜有詞有劇情。「是誰輕分鸞鳳?是誰鴻雁音沉?是誰三 誤歸程?是誰不守盟誓?……」,轉瞬間,蘭姨又成哀淒怨婦王三巧,唱到末了,她眼眶泛濕,轉頭才知老聽眾早低頭拭淚。他們說,蘭姨就適合演王三巧,因為真 實人生與戲台上相似的故事情節,蘭姨早是王三巧的化身;海那頭紛紛雜雜的陳年舊事,也只有那時那地那人才知。

     那時,日子酸苦,個頭嬌小的蘭姨, 只得去唱戲。長板凳一橫,十歲的蘭姨兩腳踩在上頭緩緩移動,腳掌間的推迭起伏只是基本功,會了才得學唱;白天唱,夜裡息燈便在被子裡偷練。練成了名旦,以 為日子要轉好,嫁了人,卻有段不幸的婚姻。離婚後改嫁來台,綿長的絲線在蘭姨手裡串進串出,她細數每顆珠玉的來歷,再一顆顆串進絲線中;若有一顆石子,她 放在掌心握了又握,任手裡的汗漬與溫度潤濕石子,我便知曉它原是來自蘭姨的故鄉。

     從蘭姨手裡串起的珠玉,一絲一結自有條理,台上台下她做事總似有譜,有板有眼。而談起往事卻豁達,「戲裡苦慣了,難不成下台還要猛擦眼?」她嘴上笑談,手上卻一點也不慌亂,微薄的滄桑包裹在不同的絲線糾結之中,並且販賣。

        蘭姨曾說:「這珍珠是海裡的,玉石從山中來,珠連璧合就是海誓山盟,看著漂亮,其實都不禁摔。」淚水滑落至手心,眼中的晶瑩,彷彿瞬間凝結為石。於是,在我眼裡,蘭姨總是不老,她以如歌的咒語將回憶複製、纏繞、圈結,在市場營生的店舖裡,販賣青春的結晶。


※2008/06/04刊於中華文學副刊

後記:圖片為《團圓之後》片段,主編曾問我蘭姨是否真有其人,我感到很難回答,不知道真實是否如此,如此是否是真實。還是謝謝主編的鼓勵。覺得在戲曲老老的腔調裡,卻透露一種與現實呈現出距離的情感,卻是情感最真誠的一面。


 

致米勒

米勒,晚禱,1857-1859,油畫,55.5 x 66cm,奧塞美術館


致米勒:

兩百年後,我在植物密處的展覽館與你相遇。你呢喃著我曾瞭解如今卻不解的語言,像一把鋤頭,開掘我心中茫然未可知的土地。

我努力擠過人群,想看清楚你畫中人物為何低眉不語?深深切切祈禱,念出如詩的禱辭,並且不需張口。

彷彿聽你說,人生本來如此!在土地之中埋首,遠方天空明朗。你細細描繪不同天空的模樣,要日光透在厚厚的雲層裡頭,成為一束百合。

多想,握住你厚實的手,儘管因生活因土地而有了裂縫,那終究是藝術家的手,終究是夢裡才得望見的色彩。

低低的,是夜晚的迷濛。

2008年6月11日 星期三

Juno



     Juno是她的名字,一個十六歲的美國女孩。片中提及,她的父親給她起這個名字,主要是因為他喜歡希臘神話,Juno是宙斯的老婆。小時後讀神話,總覺得這女人太可怕,她完全是善妒、個人的女人,然而,神話儘管充滿奇遇,卻也是人性。

    這部片用輕鬆的筆調談未婚懷孕,或者更多,談的是歸屬。什麼才是你真正的歸屬?什麼才是你看世界的態度?

    我試著揣想Juno生活的美國社會,現代的、年輕的、誘惑的世界,正好讀中國的現代性,五四個人主義狂飆、矛盾也錯亂的時代。西方個人主義的誘惑與身為知識份子的絕對使命互相融合與衝突,這時的知識份子對西方世界而言太年輕,他們的身體太脆弱。

     Juno也有脆弱的時候,可是她也堅強,她是美國現代個人主義的最佳代表,當她是一個純粹自我的時候。而人不能完全的純粹,家人朋友以及社會讓你的腳步放慢,放慢,再尋找另一段歸程。甚至,我懷疑,人生就是出線與回歸的循環。

    我很喜歡電影裡用動畫開頭,那賦與電影一股獨特氣息,年輕不就是想像與前行?因此,我羨慕更為年輕的人,他們可以恣意命名他生活的一切。

     Juno是一個美麗的名字,她是一個美國少女,這部電影有些浪漫與輕快,從Juno的眼中向外探索,世界似乎也有了意義。

     另外,我喜歡這部片的對話,以及片段觸碰的鏡頭,鏡頭下的感官在放大之後,充滿張力。片中顏色景物明朗豐富,青春洋溢。

圖片來自:http://www.imdb.com/title/tt0467406/mediaindex
還是喜歡漫畫版的

2008年6月10日 星期二

六月來了


五月過去
六月來了
七月應該也不遠
夏天遲遲在玻璃窗外張望

一隻午後打盹的小貓
也遲遲的
夢著醒不來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