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2月7日 星期二

鏗鏘玫瑰

趁著假日,我帶孩子到萬年大樓找媽媽。這是我見過最蕭條的萬年。一樓好幾間鐵門拉下,用紅紙貼著招租二字,行人三三兩兩,與從前擁擠不堪的景象截然不同。從前留著長直髮的媽媽,剪成方便整理的齊肩短髮,坐在店裡最內側的椅子上,專注看著平板電腦。

媽媽見有人靠近,轉頭一看是我,露出驚喜的表情。一問之下,原來她在追劇。反正沒什麼客人,媽媽說,追劇打發時間。五月疫情爆發以來,萬華區百業蕭條,我以為撐過數次危機的媽媽,這次會撐不下去。然而,媽媽卻找到自己的方式面對疫情。就算在追劇,媽媽依然豎起雷達,偵測門口的客人。只要有人靠近櫥窗,媽媽會立刻起身招呼,用爽快語氣說著熟悉的那句:「慢慢挑,喜歡可以拿給你看。」

從媽媽垂下的眼角,我明白,總被稱讚不會老的她,終是敵不住歲月的重量。但即使老了,她仍直挺挺站在店裡。那自帶氣勢的姿態,讓我想起林憶蓮唱的〈鏗鏘玫瑰〉,媽媽就如一朵瀟灑而倔強的玫瑰。

「那女孩早熟像一朵玫瑰,她從不依賴誰。」成長在重男輕女的客家庄,身為長女的媽媽從小被教育要照顧弟弟妹妹。離婚後的她,幸運的在西門町頂下一間表店。那是台灣經濟最繁榮的時期,讓她初嘗台灣錢淹腳目的滋味。她未獨善其身,而是盡可能在物質上幫助剛畢業的弟弟妹妹,帶他們一起北上謀生。我見過媽媽最好的時候,也看過只知付出的她在自己最需要幫助時,卻落得意冷心灰。同為長女的我害怕步上媽媽的後塵。說實話,我也無力做到媽媽的程度。最好的時代過去了,現在賺的錢永遠趕不上通膨的物價。

「一早就體會,愛的弔詭和尖銳,她承認後悔,絕口不提傷悲。」林憶蓮以嫵媚嗓音瀟灑唱著。不提不代表不悲傷。再婚後的媽媽,經歷丈夫感情與金錢的背叛,卻未曾在人前示弱。我是無意間在媽媽的房裡,發現一張她親手寫給對方的信,才略知一二。潦草字跡乘載她沉重的心事,我偷看幾行便放回原處。我無力負載她的痛苦。

「她習慣睜著雙眼和黑夜,倔強無言相對,只是想知道內心和夜,哪個黑?」從那時開始,不管白天多忙多累,獨自被黑夜包圍的媽媽難以入睡。非得吃醫生開的藥,配上濃烈的酒,才能輾轉睡去。像曠野的玫瑰,忍受風吹日晒,「用脆弱的花蕊,想迎接那旱季的雨水」。

然而,雨水真的會來嗎?

「我現在就等疫情好一點,外國客可以進來,我就沒問題了。」媽媽堅定告訴我那不知何時才能等到的未來。一年前的我或許會勸媽媽,收掉這間店吧,不需要勉強撐著。現在的我卻不這麼想,只要表店還在,不管發生什麼事,我都能在這裡找到她。這間表店不僅安頓媽媽的心,也安撫了我的心。

「像曠野的玫瑰,用驕傲的花蕊,想擺脫那四季的支配……」林憶蓮在灑脫高唱後低吟:「那感覺久久不退,像一場宿醉,到黎明不退。想一想也對,她說,誰怕誰。」高樓之中,四季變換沒有太多意義。驕傲如媽媽,依然挺立在她的寶座中,俯瞰荒謬人間。困難一直來,她抬起美麗的瓜子臉,挑起垂下的眼眉,輕聲說:「誰怕誰!」



註:這是「憶曲心聲」專欄的最後一篇,很感謝人間福報編輯部以及讀者們的閱讀。願遇見人生困難時,我們也都能輕聲說一句「誰怕誰」,然後繼續往前走。


※刊登於人間福報副刊2021.1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