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月20日 星期一

拜年

    每到過年,最期待的除了領紅包外,就是穿新衣。每個店家輪番播放幾首琅琅上口的過年歌曲,比如〈恭喜恭喜〉、〈財神到〉,還有歌詞描寫穿新鞋新衣的〈拜年〉:「小妹過年真高興呀,換上新鞋穿新衣,從頭到腳打扮好,上街去拜年,嘁嘚隆咚鏘咚鏘,上街去拜年……」過年要穿的新衣得早早準備好,在除夕這天換上。

    新年穿的新衣和平時買的衣服不太一樣,平時穿的衣服是阿婆去菜市場買的連身休閒服,上衣大多是某個卡通人物或熊熊、綿羊這類可愛動物,這些衣服只求便宜舒適,沒什麼特殊設計。過年穿的衣服通常顏色鮮豔,最好帶點大紅色,下身常是公主裙這類漂亮衣服。

    接近新年時,爸爸會特地帶我們去買新衣。某年,他開車載繼母和我們三姊妹去一間知名連鎖童裝店。窗明几淨的童裝店,櫥窗前放著孩童塑膠模特兒,男生穿著格子衣配吊帶褲,女生穿連身裙。看地上的標價,每件都千元起跳,爸爸卻毫不猶豫推開服飾店的玻璃門。服飾店小姐起初有點冷漠,覺得我們只是看看不會買。

    她的態度激起爸爸的好勝心,叫我們各挑一套去試穿。繼母為妹妹們挑選和模特兒同款連身澎澎裙。我年紀大妹妹許多,自己挑了件蕾絲上衣,搭配格子裙。在試衣間裡,我偷看標價,心裡擔心:「這麼貴的店,爸爸有錢付嗎?」爸爸擺出一副絕對沒問題的模樣。

    服飾店小姐收起冷淡表情,熱情的向爸爸介紹童鞋:「有興趣再帶一雙鞋子嗎?有喜歡都可以拿尺寸試穿喔。」服飾櫃下方擺著幾雙鞋子,絨毛短靴、低跟鑲著寶石的娃娃鞋,以及紅色絨布製的平底鞋,上面交錯略粗的彈性綁帶。繼母低聲對爸爸說:「好了啦。」爸爸卻似沒聽見,指著平底鞋說:「這雙不錯看。她們三個的尺寸都有嗎?」「爸爸眼光真好,這雙是我們品牌為了配合過年出的新款。」服飾店小姐蹲下來打開矮櫃,看著我們的腳形,尋找尺寸。

    她很快替妹妹找到剛好的尺寸,但我需要的尺寸較大,她怎麼也找不到適合的。只好拿出這一款最大的尺碼,對我說:「這是最大的尺寸了,要不要穿穿看?」我把腳擠進鞋子裡,大拇指頂到鞋子前端。爸爸見我們三人套上同一款鞋子,滿意的點頭。繼母看我表情怪怪的,問:「可以穿嗎?」我雖然覺得這雙鞋長得不怎麼樣,尺寸又過緊,但因為想和妹妹穿同樣的鞋子,儘管有點勉強,我還是假裝沒事對繼母說:「可以。」

    最後結帳,爸爸掏出一疊千元鈔票,數算後拿給服飾店小姐。走出門口時,他吐了吐舌頭,對繼母說:「好險,差點就不夠了。」繼母拍一下爸爸的手臂,又挽起他的手往車子走去。爸爸老是這樣,身上有多少錢就花掉多少,每次都讓我們心驚膽跳。但手提著那袋名牌新衣新鞋,我還是好開心,盼望除夕那天趕快到來。

    過完年,平底鞋變得更緊,我穿過一兩次就沒再穿了。每次過年,在不同商店街聽到〈拜年〉歌,就會想起爸爸帶我們去買新衣,和那雙姊妹同款的過緊平底鞋。從前覺得普通的鞋子,在回憶裡卻顯得十分特別。幾次在鞋店尋尋覓覓,卻遍尋不著一雙相似的鞋子。

註:

我所聽到的〈拜年〉是林淑容演唱的版本,但這首歌最早其實是男女對唱的歌曲。一九三八年,嚴華改編東北民歌寫成〈新對花〉,由嚴華、周璇合唱,風靡上海。一九五五年,改編成〈歡樂年年〉電影歌曲,由林黛、嚴峻對唱,中間有一段口白,描寫男女相識求愛的過程。一九六一年,被政府列為「查禁歌曲」,原因是「文詞粗鄙,輕佻嬉罵」,然而卻不減這首歌在民間受歡迎的程度。一九六四年,莊啟勝改編成台語歌詞的〈歡喜過新年〉,由文鶯、黃三元演唱,歌詞中依舊保留「嘁嘚隆咚鏘咚鏘」鮮活狀聲詞。



※刊登於人間福報副刊2020.01.20。

2020年1月6日 星期一

桃太郎さんの歌



    阿婆來了。我牽她的手走進我住的大樓,她看著大樓中庭,念道:「好像Mandy那裡。」Mandy是我的表妹,剛搬進新居。我去過一次,那棟樓和我住的這棟樓,除了都有中庭,沒什麼相似之處。

    「蓋北美大樓的叫巴老八,這可能都是他蓋的,才會那麼像。」阿婆說。北美大樓是湖口的第一棟樓,也是當年湖口最高的樓。曾是戲院,約二十年前,戲院收了,樓上轉租商辦,樓下租給服飾賣場。北美大樓起建時,阿婆為貼補家用,當保姆的她背著別人的孩子,在工地外用大鐵鍋炒菜煮飯,為工人準備三餐和點心。

    搭上電梯,阿婆用渾沌的眼神看著我,問:「我來多久了?要回家了嗎?」「妳才剛來啊。」我安撫她,拿出鑰匙開門。她脫鞋走進屋裡,望著四周喃喃說:「我有來過。」接著走到靠陽台的電子琴旁,坐上藤椅,用胖短手指彈奏幾個音。學琴半年的安古見阿太彈他的電子琴,立刻跑上前彈一小段貝多芬的〈快樂頌〉,彷彿在說這樣彈才對喔。阿婆笑了笑,她不識DoReMe,卻沈浸在某種情緒中,邊彈邊唱:「桃太郎さん  桃太郎さん  お腰につけた 黍団子  一つわたしに くださいな……」(桃太郎啊  桃太郎啊  給我一個繫在你腰上的飯糰吧)我拿手機錄下彈鋼琴的阿婆。彈唱幾句後,她轉頭問我:「好聽嗎?」「好聽。」我說。

    〈桃太郎さんの歌〉是我學會的第一首日文歌,最早是從太公那裡聽來的。年近七十的太公理平頭,髮絲全白,瘦削長臉常掛笑容,露出又長又黃的牙齒。太公很疼我,從不罵我,常偷塞零用錢給我。當時讀幼稚園的我,一下課就跑上二樓找太公。太公如果沒出門釣魚,會在二樓整理釣具或炒誘餌。他常邊工作邊唱日文歌,桃太郎さん就是常掛在嘴邊的一首。

    很喜歡這首歌的我,對桃太郎的故事也十分著迷。

    那時,阿公阿婆固定每年帶我搭火車,從湖口到高雄鳳山找小姨婆。小姨婆一家四口住在租來的房子,倚靠賣紅豆餅維生。節省的她鮮少遠行,把錢存下,希望有天能買一棟自己的房子。某次去,小姨婆怕我無聊,特地準備一卷錄影帶給我看,是林小樓主演的《新桃太郎》。

    一看是桃太郎,我迫不及待坐在電視機前等待。老爺爺和老奶奶撿起河邊飄來的大桃子,剖開後發現裡面居然有個孩子,悉心照顧孩子長大,並為他取名桃太郎。被阿公阿婆帶大的我,對電視上的老爺爺老奶奶,多一份親切。看見惡魔假扮老爺爺欺騙桃太郎時,我忍不住掉淚。熟悉情節外,電影版還添加許多稀奇古怪的角色:男扮女裝的鬼婆婆、搞笑CP蘋果公主和西瓜太郎。大概是屬狗的關係,我最喜歡陳子強扮演的略帶傻氣卻忠心耿耿的狗童。那趟高雄行,去過哪裡我全忘了,只記得《新桃太郎》裡鮮活的人物。

    過幾年,小姨婆好不容易攢夠積蓄、買下新居,姨丈公卻因病過世。失去老伴,小姨婆變得更不愛出門。

    我問阿婆,還記得以前去高雄找小姨婆的事嗎?阿婆嘆口氣說:「當然記得,這下小姨婆記性不好,舊年住到台南的安養院囉。」我牽阿婆的手下樓,散步去餐廳吃飯。我們手牽著手,像兒時一樣。不同的是,從前我如此矮小,現在已高過阿婆半個頭。我輕輕哼:「行きましょう 行きましょう  あなたについて どこまでも……」(走吧 走吧  讓我們跟著你吧  到哪裡都讓我們跟著你吧)在這條小路上,我是狗童,阿婆是桃太郎,我多希望,就這樣跟隨她一路走下去。

註:太公,客語「曾祖父」之意。

※刊登於人間福報副刊202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