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0月26日 星期一

北漂少女的泡沫──黃文倩讀《海市》

 

北漂少女的泡沫──黃文倩讀《海市》

台北西門町的地景變遷和人事滄桑,與母親的生命史有同構的關係。然而,儘管小說家企圖羅列與表現萬年大樓、獅子林、中山堂、中華商場、美華泰、中山堂旁邊的上上咖啡等等的客觀景觀與變遷,以及它們在新世紀以降愈來愈繁華落盡的命運,但我覺得跟人物命運的整合比較有機的細節,大抵還是集中在主人公無視獅子林的歷史意義的環節上。

一九○○年,德萊賽(Theodore Herman Albert Dreiser,一八七一~一九四五)出版嘉莉妹妹》(Sister Carrie),描寫一位從鄉下到芝加哥打拚的貧窮女孩,如何藉由美貌依靠男性,並在劇院的工作中慢慢發展出才華和事業,最終成為當紅演員,徹底立足現代城市且毫不感傷地告別了她的情人們。儘管從未幸福,德萊賽惜才之餘,還是要忍不住出場,以全知的角度辯護「嘉莉」們的命運與祕密:「引入歧路的,不常是罪惡本身,而是更通常地是對更美好的事物的慕念。不慣於理性思考的敏感的心靈,受其華美的誘惑的場合,多於受罪惡的誘惑的場合。」(註1

二○二○年秋天,張郅忻出版《海市》,故事背景置於上個世紀七○年代以降至二○一八年,空間放在小鎮「湖鄉」到台北西門町。人物雖然包含三代,但主要角色仍以敘事者的母親「如月」的篇幅最多且相對完整(二、三、四、五、六章都在講述母親),因此與其說小說家想寫的重心,是開篇的二十一世紀二○一八年的西門町的新網紅少女的「我」,不如說關鍵還是母親的北漂生命史。她年輕的時候有西門「萬年第一美人」的稱譽,如今則是「變胖又變老的小龍女」(小說語)。

張郅忻《海市》
張郅忻《海市》

像「如月」這一類從鄉鎮為求生存與機會的北漂主人公,在台灣現代文學史上並不少見,但恐怕很少以中產的女性為主體。她沒有李昂《迷園》主人公的機緣與視野,卻也不若顧肇森《曾美月》的孤絕、西化與有「下海」的勇氣。在《海市》中,「如月」雖然到了台北受過一定現代化的教育,但嚴格來說是技術知識(在小說中,「母親」先後念了馬偕護校和明志二專),理性啟蒙的程度不高,她出身的客家背景,也不鼓勵一個可能有才華的女性多讀書與發展藝術能力(在小說中為繪畫),只期望女性對家庭和男性承擔過量的責任,但時代已在發生變化,台灣愈來愈形現代化的社會和世俗資本主義的拜物教,也開了女性的天眼,「如月」對更美好的生活自然有嚮往與追求,愛情、婚姻和台北,都是「如月」般的女性的生命出口。

《海市》無疑地藏詞且暗示了「蜃樓」。「如月」的愛情已經帶有現代精神──自由選擇,且並非被實利所誘,因此她才能放棄成為準醫生娘的愛情,後面的兩段婚姻,也是首先基於感情而非基於物質條件的選擇,這也就使得「如月」並不是在複製第一世界的「嘉莉」──那麼地以個人主義與自我發展為目的。小說家花了非常多的筆墨,來描述母親一生如「小龍女」般的心境與行為,包括身為長女對家族成員北上的提攜、對其他弱勢女性的相濡以沫(如對西門町的公娼和外傭的真誠友誼),對兩段婚姻的孩子,恐怕也都比男人更負責任,雖然由於繁忙和艱辛的生活,母親對二代的陪伴與教養的能力實在有限。但整體來說,「如月」不但曾經有美貌更有道義,多付出且少回收,但這些描述實在過於素樸(雖然這是小說家最大的優點之一)。我認為寫得最好且較有美感的細節之一二,還是跟主人公們所抱持的少女心有關—例如「如月」在知道先生婚前曾為了跟她在一起,間接地拋棄與傷害了另一個女人,甚至導致該女子自殺時,「如月」痛苦到不能接受。小說以全知的方式,加入這樣「人魚公主」的互文:「王保麟的臉、林美娜破碎的雙腳,讓她聯想起人魚公主。……當時,她為人魚公主流下同情的淚水。如今,她竟成奪人所愛的鄰國公主,林美娜是終將化為泡沫的人魚。那麼王保麟呢?在這個故事裡,他為何毫無責任?」同樣的事件,第二章則使用阿姨小玄的青年時期的視角,觀察到姊姊當時的男友/後來的先生王保麟腳踏兩條船的祕密—小玄透過聽到另一位女性的琴聲,感知到對方的存在狀態,同時還注意到她彈奏的曲目,跟王保麟把妹時所唱的曲目的關係,暗示著王保麟一腳才從這個女生身邊聽來〈給你呆呆〉、〈楓林小橋〉及〈微風往事〉等曲子,一腳又能含情脈脈唱給另一個女人聽。但「如月」畢竟跟「嘉莉」不同,她的第三世界現代性,那時還沒有發展出太強的私有慾,男人為他們的愛情畫卷留下污點,就已經是對情感價值的褻瀆,這種本土的現代性雖然有點保守,但卻也是人物尚未完全異化的證據。

 

張碧珠/給你!呆呆!

另一方面,小說家還寫出了一種台灣客家女性的隱忍謙退的文化主體,在細節掌握上也相當敏銳有代表性。「如月」由於長期被父權體制影響,習慣性地放棄與節制自我,總是以家庭及先生為重,即使日後有機會畫畫—為家庭式的「楓林」牛排館作餐墊紙的圖案,她選擇畫的主體卻僅僅是麻雀。「麻雀」在第三章獨立成一節,因此幽微地可以看作「如月」生命狀態的暗示。如果回溯「如月」小時候曾參加繪畫比賽的歷史,那時的她早已發展出全景的構圖與個別細節的處理能力,還曾得過「中日交流繪畫比賽湖鄉小學生佳作」,但在早年台灣重男輕女、重實用輕藝術的條件下,「如月」就像《魯冰花》的姊姊,即使可能也有才華,卻最早選擇退出,如果說《魯冰花》的弟弟是一種悲劇,姊姊又何嘗不是?小說家用妹妹的眼光和口吻為姊姊抱不平:「阿爸唯一贏過阿母的,不過就是他命好,天生是個男人。」

台北西門町的地景變遷和人事滄桑,與母親的生命史有同構的關係。然而,儘管小說家企圖羅列與表現萬年大樓、獅子林、中山堂、中華商場、美華泰、中山堂旁邊的上上咖啡等等的客觀景觀與變遷,以及它們在新世紀以降愈來愈繁華落盡的命運,但我覺得跟人物命運的整合比較有機的細節,大抵還是集中在主人公無視獅子林的歷史意義的環節上。獅子林現在仍是西門町的一棟住商混合大樓,國府戒嚴期間,曾為台灣省保安司令部所用,保安司令部的職權包含各式或隱或顯的文化管制、郵電檢查與監聽等等,具有特務單位的白色恐怖性質,但在這部小說中,最有意思的地方在於,母親也知道獅子林內曾因白色恐怖死過人,但小說卻不企圖新政治正確地想批判黨國歷史──對許多文化知識人而言,獅子林可以是一種再操作的符號與隱喻,但對「母親」而言,她買下其中一小部分供作己用,純粹只是離工作的地方萬年大樓較近,當然這並不是在批評「如月」的無知或對歷史責任的無感,我認為張郅忻略帶童話性格的現實主義書寫,只是想保留這種客家女性的簡單實際與順應偶然性。類似的互文使用,在文藝資源上,還引入了「蕭紅」和「孽子」,左右立場和國家色彩均被弱化,突顯得更多是女子不得已的逃離與孩子似的糾結心理,這部分或許有張郅忻個人經驗和心理意識的帶入,點到為止處,似乎可作為下一部小說的題材。至於最有象徵意味的互文,應該是母親在萬年大樓的錶行「36度C」的命名,母親早年在台北學護理,知道「36度C」意謂著正常體溫,用作錶店的名字,也有精確之意。然而,依照小說中的時間推算,母親開店的階段可能在上個世紀八○、九○年代,那時最有名的法國電影新浪潮的作品之一《巴黎野玫瑰》的原名,即為37度2(台譯片名為《憂鬱貝蒂》),「37度2」在該作品中,意謂著高溫、真誠的狂熱、蔑視庸俗秩序、激烈且不考慮後果的情慾與愛情等等。但《海市》用「36度C」則給了我們一個二十世紀末、二十一世紀初的第三世界台灣客家女性更精準的象徵與暗示—身為長女的「如月」,無法講究個人與存在的無限豐富性,她的藝術也只能發展成家常日用,但也惟其正常平淡實在可用,母親才能承擔家族、照顧孩子。百無聊賴的網紅二代的孫小漁,似乎也才能藉此得到新生與救贖的契機。

獅子林
西門町獅子林商業大樓今昔對比。圖/張哲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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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門町萬年商業大樓 1995 vs 2015。圖/張哲生


是故,《海市》可以視為一種第三世界的現代女性的「進城」敘事,張郅忻非常具體地掌握部分台灣客家人的古典感性與歷史現場。同時以更有心胸的情懷,試圖超越個人經驗,整合女性主義的同理心及空間地景的觀察,用文學來發現傳統客家女性在現代發展與轉型的歷程和困境,並作為跟網紅二代的敘事者「我」的和解與寬恕的資源;二方面也紀錄與穿插西門町的地景變遷和中小企業的發展碎片,從繁華盛景到衰頹瑣碎,一如母親一生的寓言。是否還有對台灣命運的暗示?目前無法判斷。但我認為張郅忻的創作道路和力求突破的實踐,其嚴肅潛力和直面台灣人生命(包含弱點)的品質,已經明顯超過不少時下同輩作家。

註1:德萊賽原著,黃蓉譯《嘉莉妹妹》,台北:桂冠圖書公司,二○○○年,頁五三七。

 

──本文為黃文倩推薦序〈北漂少女的泡沫〉,收錄於《海市


|黃文倩  

現任淡江大學中文系副教授、兩岸文學評論刊物《》主編。曾榮獲科技部博士論文獎、東亞漢學研究學會青年學者獎。著有學術論著《在巨流中擺渡》、《不只是「風景」的視野》、《靈魂餘溫》及兩岸核心期刊論文多篇。研究領域與興趣:現當代文學、思想、理論、美學及實踐。工作之餘,偶涉繪畫與攝影。

 


2020年10月23日 星期五

尢咕仔

 臉書跳出黃瑋傑和我在新竹關西東安古橋一同演出的系列照片。發文的人是爸爸,他用自拍神器拍下當天的畫面,有的以舞台上的瑋傑、山寮樂隊、阿婆和我為背景,有的則是我們一家的合影。無論跟誰合影,爸爸的臉大多占據照片左半,笑得很開心,好像他才是那天的主角。


我上網搜尋〈尢咕仔〉,跟隨歌聲回到前年春天。

性格害羞如我,每回受邀演講總猶豫再三,最後多委婉推辭。但瑋傑的邀請卻引起我的興趣。新竹出生長大的我,從未去過東安古橋。一來這地名恰好與孩子乳名「安古」相似。二來則是我上網搜尋「黃瑋傑」,立刻出現他獲2012年台灣原創流行音樂大獎客語組首獎〈尢咕仔〉的MV。「目盯盯,尢咕仔,看著這世界;目眨眨,尢咕仔,毋驚毋驚乖乖睡……」(眼睜開,小嬰孩,看著這世界;眼閉上,小嬰孩,不怕不怕乖乖睡……)曲調悠緩如搖籃曲,準備入睡的安古聽見自己的名字,有點害羞拿小被被遮臉,表情陶醉。「安古」是客家人逗弄孩子的聲音,「尢咕仔」便成為小嬰孩的代名詞。種種巧合讓我對這次文學與音樂交流的演出產生興趣,決心試試看。

瑋傑和我透過電子郵件討論,為了讓表演更豐富,決定邀阿婆唱山歌。阿婆稱記性變差,怕記不得歌詞,但又叨念想去關西走走,半推半就答應請求。剛做完化療的爸爸得知阿婆要去,乾脆在Line家庭群組要全家一塊去。演出當天,阿婆、爸爸和兩個妹妹一家,總共十來人、三輛車,浩浩蕩蕩往關西出發。

阿婆、安古和我坐爸爸的車,新竹是爸爸的地盤,他像孩子般興奮說著往關西山路上,有一家賣菜頭粄、艾粄的客家攤,味道做得很好。爸爸不停往山裡開,路邊出現茶園,大霧朦朧,飄下細雨。眼看離演出時間愈來愈近,我們還得提前半小時彩排,爸爸卻仍在山路上尋覓那家做粄的店。「爸爸,時間快到了!」後座的我焦慮催促。「趕得上啦!」只見爸爸一派悠閒,一點也不擔心。

從小到大都是這樣,和孩子氣的爸爸相較,我更像個老氣橫秋的小大人。明明隔天段考,爸爸硬要帶我出門玩,不屑的說:「那種考試又不重要。」準備高中聯考的暑假,在學校上輔導課、中午離校吃飯的我,被爸爸半路攔截,一路載往司馬庫斯。「我的書包怎麼辦?」我問。「叫妳同學幫妳拿不就好了?」爸爸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

不停催促爸爸的我想起往事,實在有點後悔搭上爸爸的車。真是個不靠譜的老爸啊!我抱怨。還好,妹妹的連環叩打斷爸爸的執念。她在手機中大聲說:「我們都到了,你們在哪裡?」沒買到艾粄的爸爸,像沒買到玩具的孩子一臉失落,無可奈何往山下開去。

當天,我選了幾個文章段落,以朗讀搭配瑋傑和山寮樂隊的演奏。讀完換阿婆登場,一度喊「毋記得仰般唱」的阿婆,發揮山歌即興特色,用客家曲調訴說自己的身世,從少女時代採茶往事,唱到今日來關西,最後唱得欲罷不能。現場觀眾熱烈鼓掌,阿婆害羞又歡喜。瑋傑問:「有沒有想點播的歌?」我看著坐前排的安古,問:「可以唱〈尢咕仔〉嗎?」

「尢咕仔,膽膽大,想要跟你講,這世界無恁壞;尢咕仔,膽膽大,想要跟你講,這世界等你遽遽大……」(小嬰孩,不要怕,想要跟你說,這世界沒那麼糟;小嬰孩,不要怕,想要跟你說,這世界等你快快長大。)現場演唱情緒更加飽滿動人,東安古橋水流淺淺,台下孩子們隨節奏搖晃。爸爸也沒閒著,拿著自拍神器不停拍照。爸爸也太愛拍照了吧!而且每張都以自己為主角。我望著爸爸的背影在心底嘟噥著。

此刻看著臉書照片的我,突然想知道爸爸當時以什麼心情拍照?他也想看孫子孫女們長大吧。他知道自己時日無多了嗎?所以才想藉由照片,將瞬間凝結成永恆。然後,每年此時用臉書提醒我:「還記得這天嗎?是爸爸載妳來這裡的喔。」「尢咕仔,膽膽大……」在瑋傑的歌聲裡,我彷彿聽見爸爸喊:「安古,看阿公!」咔嚓!四歲的安古和五十九歲的爸爸,永遠停格在那瞬間。

附記:〈尢咕仔〉以孩子與大人間的問答,帶出黃瑋傑一貫關注的環境議題。對我來說,這首歌乘載當天許多回憶,以文為記。


*人間福報副刊2020.10.19

2020年10月5日 星期一

同類

約是高中時,確定自己對文學的嚮往。然而,在追尋文學的途中常是跌跌撞撞,家人的期待、經濟的考量,以及一個人與文字奮鬥的寂寞,使我一再卻步。〈同類〉這首歌伴我度過幾個轉折的孤單時刻。笛子與吉他的簡單前奏,把我帶回尋覓文學之路的起點。


當時,滿懷憧憬渴望就讀中文系的我,聯考作文結尾沒寫完,最自豪的作文分數淒慘,國文未達高標,中文系全不能填。倒是那年文組數學出奇難,我的數學卻考得特別好,把總分拉上來,得以進入國立大學。

「雨後的城市,寂寞又狼狽,路邊的座位,它空著在等誰……」不能填中文系的我,依分數落點就讀高雄師範大學教育系。高雄,一座遙遠陌生的城市。這裡的人大多說「台語」,不是我熟悉的客家話。這裡的天氣很炎熱,冬季只在寒流曇花一現。我花許多時間適應這座陌生城市。

升大二,如願以償輔修國文系。家人苦口婆心勸,讀國文系要幹嘛?當然要讀英文系。固執的我堅持自己的選擇。教育系不是沒有好友,只是在文學領域不易找到有共鳴的人。

到國文系修課後,害羞彆扭的外系生如我仍舊是獨行俠。加上師範國文教育以訓練中學教師為目標,與想像的文學追求有段落差。茫然的我想透過文學獎確認是否可以繼續走下去?「世界有時候孤單得很需要另一個同類……」老舊宿舍裡,當其他室友對著電腦打報告,我戴上耳機隔絕鍵盤聲。孫燕姿清亮歌聲陪伴我,面對空白頁,敲打記憶中的畫面。

間奏悠悠小提琴聲,配合孫燕姿揚高音調哼唱,把孤單情緒帶向高點。大學畢業,先在國中實習一年,我認清這並非興趣所在。唯一解答的題目、一字不漏背誦題解,站上講台的我必須要求學生應付考試,做這些曾把我對文學熱情消磨殆盡的事。實習完,我決定轉換跑道,向幾家出版社投履歷,進入中部文教出版社工作。

我很快就後悔了。在這間以升學為導向的出版社,整日被無窮無盡選擇題和解答追著跑。唯一勉強算有趣的是作文教學參考書。但是,作文教學範式千篇一律,真不如好好讀完一本小說。工作雖不滿意,但還能應付。再次遷往陌生城市的我,最怕夜深人靜的孤單。一個人躺在租屋床上,唯一陪伴只有對街便利商店開門的叮咚聲。「我拉住時間,它卻不理會,有沒有別人,跟我一樣很想被安慰……」還好當時有個和我同期進出版社的同事,同是師範大學逃兵的她,會約我一起吃飯、看電影。工作半年,我隱約感覺到一位資深編輯的敵意,連帶要好同事突然不太搭理我。

「心,暖了又灰,世界,有時候孤單得很需要另一個同類……」從小到大,我最不擅長處理人際關係。面對被孤立的局面,我感到害怕,但只能強作無事,按時上班,打開電腦、戴上耳機,讓讀書時代累積的歌單,伴我度過狹小辦公室的爾虞我詐。撐過一年,我以考上碩士班為由辭去工作,像逃難般離開那座城市。

讀清大中文所後,老師和同學對文學無可救藥的熱情溫暖了我。倒是自己感到學識缺乏,尤其中文系思路與教育系截然不同。發言總是言不及義,報告慘不忍睹,我重新學習用「中文系語言」說話。我曾把聯考作文沒寫完的事告訴同學,他們不可置信看著我,一個國文沒高標的人,居然一路讀到中文研究所。即使老被同學嘲笑,但他們並無惡意,我們組成以完成論文為目標的讀書會「邊玩社」,取自魯迅「邊打邊玩」,意即埋首論文,也要記得玩樂。

碩士三年是我就學期間最快樂、最接近文學的時期。畢業後,邊玩社同伴們陸續找到教職,而我,看似考上穩定公務員,其實對文學之路仍猶豫再三。

「愛,收了又給,我們都不太完美;夢,作了又碎,我們有幾次機會,去追……」若堅持讀中文系是第一次艱難的決定,辭去穩定工作是第二次違背家人期待的選擇。我需要更多時間寫作。人生短暫,我得有所取捨。在伴侶支持下,我終於可以不顧一切追逐文學夢。每天帶電腦前往咖啡館,在空白頁上一步一步耐心走著。走了很久,我才領悟這條路本來就得獨自面對,沒有同類。但有文字相伴,並不孤單。♣


人間福報2020.1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