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龍之歌

學琴一年的安古，仍用初學者的YAMAHA電子琴。老師說，還是要買鋼琴比較好，可以練習觸鍵。但鋼琴昂貴，我沒把握安古可以堅持到何時？畢竟學琴不容易，需要花許多時間練習，一再克服眼前的關卡。那麼最初，為什麼我會希望他學琴呢？

說來還真令人害羞，只因我相信安古有音樂天分。生日恰好和周杰倫同一天的安古，從小就愛哼哼唱唱。兩歲半時曾隨口編一首歌，他含著奶嘴唱：「恐龍，恐龍，Dinosaur；恐龍，恐龍，Dinosaur；恐龍名字叫恐龍。喬治，恐龍；恐龍，喬治。」「再唱一次好嗎？」我邊問邊打開手機錄音。他再唱一次，並解釋：「我在唱喬治恐龍啦！就是佩佩豬裡的喬治啊。」安古當時最愛的卡通就是Peppa Pig，佩佩的弟弟喬治手裡老是抱著一隻綠色恐龍。這首自創曲旋律反覆，歌詞簡單，十分好記，我很快就學會了。

三歲半上幼稚園，安古的恐龍之歌又推出新的系列，他從圖鑑裡得知恐龍有許多不同種類，連續唱了幾首恐龍組曲。第一首是〈三角龍〉：「三角龍很愛撞頭，三角龍三角龍很愛撞頭……」三角龍的頭上有三支角，是防禦肉食動物攻擊的最佳武器，搭配圓鼓鼓的身體，十分可愛，是安古最早認識的恐龍之一。剛唱完〈三角龍〉，欲罷不能接唱第二首：「翼手龍在天上飛，翼手龍在天上飛呦──」尾音的「呦」飄得特別高，像一隻翼手龍在天空滑翔，直衝天際，又迅速俯衝而下。

正當我因為他誇張轉音笑得前俯後仰，小傢伙竟不慌不忙唱出第三首〈霸王龍〉：「霸王龍，霸王龍很愛打人，很愛吃恐龍；Dinosaur，Dinosaur，吼──」「吼──」是模仿霸王龍張嘴嚇人的聲音。他以簡單歌詞捕捉每種恐龍的特性，再將字音延伸為旋律。我在曲子裡彷彿看見恐龍的各種模樣，也感受到某種規律隱藏在旋律裡，不過很可惜，我抓不到那些音符，只好用手機錄下。如果，可以把音符記下來多好啊！如果，可以在心情好或壞時，有樂器可以抒發情感一定很棒！

最近剛讀完恩田陸以鋼琴大賽為主題的小說《蜜蜂與遠雷》，故事最後並不是以頒獎畫面作為結尾，而是鋼琴大賽結束後，少年風間塵來到大海邊，聽見了這世界的聲音，傾注的光、緩緩蠢動的雲。「你聽。少年閉上眼。只要側耳傾聽，就能感受到世界充滿音樂。」是的，彈琴不是為了比賽，為了獎盃，而是聽見這世界，在音樂中尋求生命的歡愉。安古第一聲啼哭，第一次喊「媽媽」，創作的第一首歌。它們是我生命中的重要樂章。

睡前，我把他創作的恐龍系列唱給他聽，他驚訝望著我。

「媽媽今天把你小時候唱的歌再聽一遍喔。」

「在哪裡？我怎麼沒聽到？」

「存在媽媽的電腦裡啊！以後等你琴學得更好，就可以把音符記下來。」

他沉默幾秒說：「好，可是我只要學到八歲喔。」

「好啦！」我摸著他的頭，笑著答應。我真好奇，八歲的他會彈奏怎樣的音符？哼什麼歌？讓我們一起期待吧。

※刊登於人間福報副刊2020.9.21。

甜蜜的家庭

 安古的鋼琴老師安排了一場音樂會，並為每位小朋友安排一首表演曲目。年紀最小的安古被分配一首相對簡單的曲子〈甜蜜的家庭〉。老師把影印的兩頁樂譜黏貼在《兒童的拜爾》封面裡，提醒安古要先彈〈哈農〉，練習小手指的力度，再彈〈甜蜜的家庭〉。老師還打趣笑說：「回家可以請媽媽教你唱喔！」

我點頭微笑，內心卻有點不願意。因為，我一點也不喜歡這首歌。

小時候有幾首兒歌，常讓我覺得尷尬，甚至憤憤不平。比如〈世上只有媽媽好〉：「有媽的孩子像個寶，沒媽的孩子像根草……」媽媽是不在我身邊，但我還有愛我的阿公阿婆啊！我才不是草呢！幼時的我常在心裡反駁。

還有這一首〈甜蜜的家庭〉，說什麼：「我的家庭真可愛，整潔美滿又安康，姊妹兄弟很和氣，父母都慈祥……」家裡做生意，客廳堆滿雜物，老是亂糟糟。姊妹兄弟之間打從阿公那輩開始吵鬧不斷，哪來的和氣？還有，爸媽早離婚，他們個性火爆直接，我很難用「慈祥」形容他們。世上真的有這首歌說的家庭嗎？我非常懷疑。至少，我的家庭不是如此。

但如今，我不得不陪安古一起練習這首歌。

由於得雙手並用，難度比從前學過的曲子難，安古一度排斥練習。坐在他身後的我也無奈搖頭，到底為什麼我們要面對這首歌呢？我在聯絡簿上寫：「安古一直說好難不想彈。」沒練習的結果是到下次上課，他一度抗拒進教室。最後在老師半強迫半利誘下，好不容易坐上鋼琴前。一小時後，我接安古下課。只見他笑咪咪從琴房走出來，留一頭黑長髮、身穿典雅洋裝的老師，雙手放在安古肩膀上，用堅定並帶點鼓勵的語氣說：「我已經跟他溝通好了，他可以的。」

回家看見黑白樂譜上被老師用不同顏色標註：「指頭抬高彈奏」、「換位」、「分手」……安古面對電子琴，手指在琴鍵上彈跳，口裡念念有詞：「ㄉㄛ ㄖㄨㄟ ㄇㄧ ㄈㄚ ㄈㄚ ㄙㄛ ㄙㄛ ㄇㄧ……」只識得幾個字的他，沒有我的講解，很難完全明白這首歌的意思。但不知是否離開文字，只存音符，或因是安古彈奏，我發現這首歌的旋律其實挺好聽的。節奏簡單，卻帶給人溫暖的感受。安古聽老師的建議，先彈右手，再練左手，最後合在一起彈。一小節一小節往前練習，最後竟也走走停停彈完一首曲子。

我忽然有點感動。出生、成長在一般人眼中不甚美滿，算不上什麼「甜蜜的家庭」的我，成年後經歷幾次失敗的感情，始終未曾放棄追尋幸福。分手再合手，我想和安古一起練習這首歌，想和他合唱屬於我們的版本的〈甜蜜的家庭〉：「雖然沒有好花園，春蘭秋桂常飄香，雖然沒有大廳堂，冬天溫暖夏天涼……」讓歌聲輕輕迴盪在我們小小的家。

*刊登於人間福報副刊2020.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