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2月25日 星期日

我正在織一個故事


    2013年初完成〈織〉這篇散文後,開始構想把這篇文章擴寫的可能。儘管動了念頭,也嘗試寫過不同版本的開頭,卻全都被我捨棄了。直到今年7,我回到原初的切入視角,重新調度人物與性格,耐心地寫了下去。

    20132016年幾乎三年半的時間,除了中間完成第二本散文集外,對於〈織〉這篇文章始終惦念不忘。最初,我讀了阿公留下的《紡織機概論》,不同人手抄的泛黃複印本,第一頁上頭有他的筆跡,寫著1956年。再是讀了與台灣紡織業歷史、紡織工廠建築相關的論文。美國、韓國、越南與台灣,在冷戰時期的特殊關係,影響台灣紡織業的走向與發展。

    原來許多事情不是巧合。1950年,因為韓戰,美國進口大量紡織原物料到台灣,台灣紡織業突然蓬勃、擴廠,又因價格競爭,在短短七年大量停工、倒閉。阿公工作近十年的工廠就在那年關廠,他只能被迫離開。1964年,美國軍隊正式進入越南。西貢,戰爭時期依舊蓬勃的大都市,吸引各國人們來此工作,我的阿公就是其中之一覓糖而來的螞蟻。同樣修理機台,月薪幾乎等於在台灣工作一年的薪水。1975年,越南統一,他倉皇逃離。

    當我閱讀大歷史的同時,亦在一個人一生的移動足跡裡看見人的卑微。那麼,其他人呢?

    我開始訪談曾經從事紡織業的人。起先是家人,我的小姑姑曾在阿公的引薦下,在1980年代進入紡織廠工作,受不了紡織廠的工作環境,一年後辭職。我的大嬸嬸和叔叔結婚前,有很長一段時間在北部的紡織廠工作。她知道我想以紡織廠為背景寫故事,就帶我回到當初工作的紡織廠看看。在那裡,我才知道堂叔也在同一間紡織廠工作。他在紡織業最興盛時進入,隨著它衰老。那間紡織廠白天不開工,它們只在夜間運轉,以廉價薪資聘請的移工與外配,讓工廠得以賴活。

    再是訪問阿公從前的同事,由於阿公已經不在。阿婆只能憑著印象,帶我在重複農村景色裡找到其中一個同事的家。在那段尋路的過程裡,我幾度要放棄,阿婆仍不氣餒一戶一戶詢問,故事因此接續。

    也因為寫這個故事,我才發現好友的父親從年輕時就在染整廠工作。那個總是沉默、內向的叔叔,告訴我他在紡織業逾三十年來的種種。當工廠大量外移時,他已是副廠長,必須負責告知被裁員的員工,內心懷著歉疚與無可奈何。至於現在,低廉薪資、襖熱不堪的工作環境,工廠裡大多是泰籍和菲律賓籍移工,台灣勞工只佔少數。即使是夕陽產業,好多人,包括他自己,還是得靠它生活。


    我正在織一個故事,虛構的情節是虛線,穿梭在這些人的故事裡。虛線與實線,在每個字的背後交錯相連。我不知道最後這塊布會是什麼模樣,但因為這些過程,我知道自己會努力下去。


※刊登於《幼獅文藝》2016年12月號。

剪髮記


    我把頭髮剪了,長度大約齊耳。說實話,真有點不習慣。從高中以後,幾乎都留著超過肩膀的長髮。中間也曾剪短,但一直離肩膀不遠,像這樣齊耳的短髮,真可以說是我人生髮型史上的重大突破。

    剪髮那天,頂著大光頭的髮型師O這麼說服我:「你看我頭髮長不出來,想剪也沒辦法。」我的頭髮就這麼落在那間連鎖型髮廊裡。看那一地參差、雜亂的黑色線條,很難想像曾經與它們朝夕相處、親密依偎過。

    連鎖髮廊所在的那條不大不小的街道,大約擠了七、八家髮廊,可以說是髮廊的一級戰區。街道側邊高樓的一樓是小市場,多數髮廊都臨著市場而開,前後都有入口。從前門走入,髮廊裡飄散化學香精氣味,向人直撲而來;打開後門,聞見的卻是市場裡雞豬魚肉混雜的氣味。這裡算是老社區,居民大多有一定年紀,婆婆媽媽買完菜,恰好走到前面的髮廊休息、整理一番再回家。

    我曾抱著嘗試的心態,走進其中幾間店。有間是低價競爭、雇用建教合作生的連鎖髮廊,我去過一次,發現裡頭工作的年輕男孩連吃飯時間都沒有,只能到對面買包乾泡麵裹腹,就不再去了。還有專營銀髮顧客的資深老店,店是老闆娘的嫁妝,我稱呼她「阿姨」,新居民如我會向她打聽各種情報,譬如哪裡有好的裁縫店、哪家菜值得買。也有姐妹倆共同經營的髮廊,她們看著我推著娃娃車,車上還掛著剛買的菜蔬,見我還算年輕,對我曉以大義,說明女人工作的種種好處。

    有時,我有這麼一種感覺,覺得自己不是去剪頭髮,而是用頭髮交換一個故事。

    O所在的連鎖髮廊價位中上,有三位資深設計師,之所以遇到O,完全是因為他剛好沒有客人。我陸續又走入兩、三次的原因,除了他剪髮細心外,還有他的廣東腔。在他之前,十年來幫我修剪頭髮的髮型師K,也是個香港人。

     當時,我剛到高雄讀大學,學校對面是文化中心,而K經營的髮廊就在文化中心另一頭的巷子裡。那些巷子長得非常像,即使已經去過無數次,身為路癡的我還是時常走錯。巷子兩側的房子大約五、六層高,雖然屋齡已久,但房價從不降。以房仲業的說法,就是所謂的文教區。

    起初,我是透過學校的BBS站搜尋,看見有人推薦這間髮廊。K的髮廊很低調,牆壁是深藍色的,要走幾個台階才能到門口。第一次去時,遇見同校別系的女同學,染著一頭美麗的長捲髮。我從背影認出她,這讓我增添不少信心。K的剪刀從我眼前、耳邊滑過,略過眉毛的斜瀏海、修飾頭型的厚薄度,令我滿意地走出K的髮廊,成為他忠誠的追隨者之一。

    K不說好聽話,十多年來,我不只一次問他,能不能幫我剪「短一點」的頭髮。他只會說:「你的頭髮有自然捲,剪出來的效果,沒辦法像雜誌上那樣喔!那都是要加上化妝、打光才有的效果。你知道嗎?」他說話特別喜歡用「你知道嗎」結尾,我點頭,打消剪髮的念頭。大學四年、實習一年,五年時光,全靠K把我留長的歲月剪去。

    由於過於依賴K的關係,離開高雄後,我四處尋覓適合的髮型師。抱著試試看的心態,我去過朋友推薦,必須提早一個月預約的髮型店;也嘗試過剛開幕,店內只有一個位置的髮型店。

    就這麼一間換過一間,直到碩士畢業,竟被分派到高雄工作,且地點就在文化中心。租好房子後,我決定立刻到K的髮型店報到。循著熟悉的路徑,像少小離家的人,我指認曾經熟悉的景物。四年過去,布蘭琪仍在轉角二樓賣著平價咖啡,隔幾間的相館卻變成服飾店,一新書局還在,樓上的漫畫王卻收了。我不免憂心起K的髮廊,很快又安慰自己,不會的,K的老主顧這麼多,一定還在。

    果然,K的髮型店還在老位置,還是深藍色調,只有玻璃窗前多了一架腳踏車(K後來告訴我,因為平常沒時間運動,只好上下班騎腳踏車)。至於K,還是穿著短T、牛仔褲,略微隆起的肚子,比從前稀疏些的頭髮。他一眼就認出我,向我打招呼:「怎麼那麼久沒來?畢業了?」我告訴他我回新竹讀書,現在又被調來這裡工作。

    助理領我去後頭洗頭間洗頭,我平躺在洗髮椅上,聞見熟悉洗髮精氣味,輕輕閉上眼睛。頂著濕漉漉的頭髮,坐在熟悉的位置,K替我梳理頭髮,沒有問太多,就拿起剪刀在我的頭頂輕快穿梭。我望著鏡子,看見這些年來,我不斷尋找的熟悉輪廓,與從前相似的自己。

    我又回來了。

    逾五十歲的K,不只一次對我說,也許再過幾年,房貸還得差不多,就不做了。工時太長、店租太高,以後打算經營工作室,只做預約就好。他說:「我們這一行很現實,大家喜歡年輕點的。你知道嗎?」

    我發現K習慣說「你知道嗎」,主要原因是他的廣東腔。即使他的國語說得非常流利,甚至夾雜一些台語,濃重廣東腔還是跟隨著他。剪髮時,他喜歡談論時局。尤其愛比較台灣和香港,比如登革熱流行的時候,他會提到香港的地下水道設施如何進步;比如談到公務員這個行業的時候,他會說香港的公務員少,但都精幹。怎麼說,香港似乎都好過台灣。

    「那你為什麼留在台灣?」我問。

    K給了我一套說法:有錢人和窮人都可以住在香港,有錢人可以享受香港的奢華,窮人有政府的社會福利接濟。但如果像他這種不上不下的,買不起香港的房子,吃不起豪華餐廳,住台灣就好過香港。憑著精準的投資眼光,K當初買的房子已經漲了一倍。

    「賣掉了也買不起同一區的其他房子,就繼續把房貸付完囉。」K說。

    為了付房貸、孩子的學費,髮型店一星期僅休一天。每年,能回香港的時間,只有過年那個星期。他回去,什麼也沒做,整日整夜跟在老母親身後。早起吃飲茶,接著逛菜市場,吃過午餐,到公園做運動,吃晚餐、睡覺。過平常的從前日子。時代廣場、蘭桂坊,都離他的香港很遠。

    「我媽住的是政府配給的房子。我接她來高雄住過,她不習慣。每次想到她,就很後悔當年到台灣來。你知道嗎?」1990年代,台灣瘋香港,K本來打算到台灣工作幾年,錢賺夠就回去。他先去台北,房價過高,開銷太大,於是一路向南,到了高雄。沒想到認識現在的老婆,買房、生子,定居下來。

    K就像一面鏡子。我看著他,像看見自己。

    本來想工作個一年調回新竹去的我,就這麼留下,徘徊在文化中心的周圍。吃同一間早餐店、到同一家髮型店剪髮,多年來毫無改變。也許是這麼一點賭氣的心態,我到O的連鎖髮廊去,向他說想剪短一點。

    「好啊!人生沒有幾個十年,想試就試。」一樣的廣東腔,給了我不同的答案。


    我再看了一眼鏡中的自己,也許過不久就會習慣了吧。


※刊載於《高雄款》2016年12月號。

2016年10月26日 星期三

在網路中打聲招呼



      對於電腦一竅不通的我,總是比身邊的朋友晚一步進入新世界。高中時,我就聽同學談過BBS這個東西,但BBS長成什麼樣子?我沒有看過,也沒有興趣。一直到上大學,我才終於擁有一台自己的電腦。身邊的同學們早已熟絡地用學校BBS站聯絡,也常去PPT找資訊,喔不,是PTT。這兩個縮寫,我永遠搞不清楚誰是誰。我絞盡腦汁想好一個英文拼音帳號耐心登入註冊,偏偏電腦顯示:已有人使用,只好再加上生日數字,成了一條落落長的網路代號。我身分證上的名字是由母親取的,網路代號卻完完全全出自我自己。它是兩個英文名詞的結合,但是當初為什麼會選這兩個詞,我完全沒有印象。

    BBS同時期的,還有明日報新聞台。沒有電腦的我,是從表妹那裡知道的。他們全家人共用一台電腦,現在想起來真是不可思議,電腦是多麽私密的工具。但是在國中時期,家裡有一台電腦已經非常不容易。她在上頭發表文章,一行一段,如詩歌般的節奏。她曾經打開新聞台給我看,那時的她對我來說,有點像小時候我們曾一起讀過的三毛。看不見的電腦語言,匯聚成一大片撒哈拉沙漠,許許多多旅人在上頭留過足跡。上大學後,認識一個矢志創作的朋友,他兢兢業業寫著新聞台。慎重的把網址給我,我有事沒事會去那裡晃一晃。先是表妹關站,我熟知的新聞台也少有新文章,人煙漸漸稀少。明日報既如海市蜃樓,又確實供給過路人短暫解渴止饑之地。

    明日報轉世投胎,成為無名小站。朋友點開無名小站的首頁給我看,美女如雲,簡直如盤絲洞。我也跟風般,不僅瀏覽美女相片,且在無名小站開了部落格。認真寫起心情感想,偶而在相簿裡放幾張照片。看著逐漸增加的瀏覽人數,究竟是誰讀過那些文章呢?不知名的讀者有時會浮出水面,在文章下頭回應你。你是作者,亦是讀者,固定前往幾個部落,閱讀對方的紋路。

    那些文字最終去了哪裡?我真不知道。我不僅忘了自己寫過什麼樣的東西,也不記得自己曾經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某天,我聽到無名小站要消失的訊息,臉書頁面上有人殷殷提醒快去備份。我卻連回頭的勇氣都沒有,我不敢遇見過去的自己,不忍將那些曾經傷心過一回的往事,談笑風生般,僅僅當作一段回憶或笑話。還有一個實際的原因,讓我不得不放棄過去,那就是我記得帳號,卻把密碼忘記了。是從前情人的生日嗎?還是領養狗兒的日期?全都輸入錯誤,連重來的機會都沒有。

    之所以會忘記密碼,是我已經有了另一個巢穴。狡兔三窟,在網路世界完全成立。為什麼想要另闢空間的原因,我自己也不太清楚。如同相戀太久的情人,彼此牽絆的事物太多,有種黏滯不前的感覺,因而想要毫不眷戀的離開。我為另一個空間命名,叫做「在途中」。源自於詩人林泠的一首詩〈在(無定點的)途中〉,詩裡提及蒙古沙漠,第一段最後一句是「一整夜  唱它自己的歌」。對我而言,在網路世界裡寫字,確實如同在荒漠裡寫作,沒有定點,沒有盡頭。在夜深時,只存鍵盤聲,滴滴答答,以自己的節奏拍打出句子。拍打的同時,叮咚,MSN對話框跳出對岸好友的訊息。滴滴答答,叮咚滴答,寧靜的夜晚其實喧嘩熱鬧。

    打字的過程如以文字攝像,我不停自拍,放上部落格。似乎是怕遺忘自己的樣子,只得不停暫時停留腳步,照一張相。寫喜歡的電影、喜歡的書,用現在的自己也不明白的句法寫各種傷心的感覺、留戀的滋味。持續兩、三年後,「在途中」成為我的檔案資料庫,寫成與發表後的文章,就以關鍵字分類、存檔在此。它們可能集結出版,可能一輩子就待在這裡。不過,我並不知道,也無法保證,這裡的一輩子究竟有多長。與無名小站相同,我只能知道瀏覽量,以及哪一篇文章被重複閱讀過。那些飄渺的數字讓你知道,不知名讀者的存在。以我的部落格來說,瀏覽率最高的一篇是寫日本作家林芙美子的文章——〈一切的鏡/盡頭:林芙美子〉,寫的是我閱讀林芙美子的經過,從影像到文字,從漫不經心的研究生,到無可奈何的上班族,我寫的是林芙美子,也寫我自己。這篇本來是如心情般的記事,它從來不曾被白紙黑字印下來過,但在我的心底,卻是記憶鮮明的文章。每回重讀,我都會記得當時的自己,如何在有限的時間裡閱讀。

    我也喜歡瀏覽別人的部落格,有時不知不覺就耗上整個下午。看到喜歡作家的書,先上網搜尋他的名字,若是找到他的部落格,從中發現書中沒有的片段,便有種賺到的感覺。即使他不知道我這個讀者的存在,也會覺得自己與作者之間更為親密。剛開始喜歡喝咖啡的我,常到幾個咖啡愛好者的部落格,循著他們推薦的咖啡館,一一品嚐,搜索出一條屬於自己的咖啡路徑。我也是一名美女部落客的長期讀者,她在部落格中詳細分享生活瑣事,譬如新買的衣服、包包或一台家用咖啡機。那些還不是我能負擔的東西,透過閱讀,我似乎也能得到一些使用者的喜悅。

    不知什麼時候開始,流連部落格的時間越來越少,滑動手機上的臉書時間越來越多。臉書來了,人人一張臉的時代來了。初始的臉友都是我的同學們,我因為同伴的關係,再度成為社群網站的一份子,深怕自己又落後。研究所同學在裡頭開一個社團,我們在裡頭約定下次的聚會,討論以為只有我們感興趣的問題。後來出書的關係,那些原來在水面下的人,成為我的臉友。我膨脹的心與此處膨脹的宇宙,讓彼此按下加友鍵。有時是別人加我,有時是我加別人。我曾在這裡遇見國小、國中畢業後再也沒見的同學,遇見只有一面之緣的朋友,在現實生活裡未曾謀面的陌生人。再怎麼陌生,都有一個名字或代號。若說部落格是「秘密讀者」的時代,臉書上的一個讚、一顆心,笑臉或哭泣,與你同悲同喜的他們都有名字。

    在這新的空間裡,我本來用的是英文名,後來改為本名。有人會搜尋網路,在這裡向我邀稿或演講,有些訊息被自動歸類到垃圾夾。直到許久以後,打開發現,有個小讀者曾寫了好長的留言,卻已是一年前的事。我該怎麼回覆他,關於他一年前在書店讀過文字的感受。也看到幾個月前的演講邀請訊息,那個人還在原來的單位工作嗎?我看到的,不過都是許久前留下的光。這裡的許久,有時長不過一天。

    相簿裡依主題歸類,照片裡有我,對著鏡頭笑,對著我看不見的臉友們笑。他們按讚留言,或者只是匆匆一瞥。我也寫一些心情,分享我所喜歡的或認為應該被喜歡的事物。寫過的東西,有的後來把它寫長,拿去投稿賺稿費。我記得,其中有則文字訊息是陪媽媽開刀時寫的,在什麼都沒有的病房裡,只有媽媽與我。我打開智慧型手機,靠注音符號,一個字一個字拼寫當下心情。有的臉友們即時以讚回應,有的人留下鼓勵的語言。不知道如何報答的我,只有按讚以報。讚讚相報,沒有盡頭。

    多數文字遺忘在過去的瀏覽頁面裡。後來臉書設有提醒功能,告訴我:嘿,這是你兩年前的今天,五年前的今天,你去過這裡,經過什麼事情,寫下什麼東西。你還記得嗎?它突然這麼問我。「記得也好,最好你忘掉。」詩人不都是這麼寫的嗎?為什麼非得提醒我,該忘記的事。我於是硬著頭皮,向過去的陌生自己,打聲招呼。

    寫得太多的時候,覺得這張臉一點都不像自己。它是假的,我只差沒這麼告訴大家。我也看別人的臉書,有時不禁羨慕,他們寫的東西看起來多麽有趣、好笑與誠實。我寫不了那樣的節奏,覺得自己的今日不曾有趣到足以向旁人分享。但我依舊上傳照片,配上文不對題的語句,按下分享。對此處放著太多自己的地方,我同時懷著莫名的恐懼。我決定刪除不相識或早已沒有往來的臉友,打開朋友欄,好長一串陌生名字,到底誰是誰?到底在這裡的我是誰?

    我曾經選擇暫時避開臉書,卻反而發現,它已經成為我戒不掉的習慣。我不寫東西的時候,依舊習慣看其他人的臉。與此同時,我選擇登入另一個軟體IG,重新開始。我以為這次一定是捷足先登,終於不再是落伍的人。我登入的帳號用的正是當年BBS站用的舊名字。IG以照片為主,帶著臉書的習慣,我開始在新營地裡用另一張臉生活。我只想群聚熟悉的朋友,一點點就足夠。等到涉足其中,才發現,多數朋友早已在這裡,也許一年、兩年,甚至更久。潛水者若我,不經意遇見同母異父的妹妹,相片裡的她長髮及腰、身材瘦高,我試圖指認她與我相似的地方,那是我們之間唯一的連結,源自母親。我們很久沒有聯絡,各自在各自的世界生活,隔著電波,在此地重逢。她的追蹤人數太多,不會注意到我也在其中。就算知道,也只是知道,我們之間並未因此有更多進展。

    這幾天臉書充滿寶可夢,當寶可夢還是皮卡丘時,我已上高中,同母異父的妹妹還讀國小,她的書包上就是這個圖案。當時的她口中老是發出「皮卡,皮卡」的聲音,我覺得有點吵,於是假裝沒聽見,打算用冷漠來拒絕她。但不能否認的,臉書上的寶可夢確實十分可愛,我想起妹妹發出「皮卡」的古怪樣子,其實並不討厭。我決定登入那個世界,我想,妹妹一定在那裡。

※刊登於《明道文藝》2016年9月號。(46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