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7月29日 星期三

姑婆入祠堂

    祠堂端端正正坐落在田中央,油菜花隨風搖盪,視野沿著金黃邊線向上彎延,直到橘紅的琉璃瓦頂。祠堂是三合院式的建築,祖牌供奉在正廳。

    我學著阿公持香祭拜的模樣,阿公總是閉起眼睛,默念著一連串的字句,有家裡的住址,也有我的名字。我問阿公為什麼要祭祖?阿公說:介係祖先傳下來的規矩,就像妳日日要吃飯一樣。我不知道吃飯和祭祖究竟有什麼關係,但是我知道阿公是守規矩的人,紅燈停車絕不超過白線、每餐要吃一碗公的飯、年輕時的薪水是連袋子一併交給婆太……。 

    婆太過逝那年,阿公自己壞了規矩。 

    本來,未嫁的張家女兒是不許入祠堂的,耆老們殷殷告誡狗肉上不了神桌,族長福叔公太卻不如此想,他說細妹也是母親懷胎十月生下的。這個決定意外受到媒體重視,福叔公太成了小鄉鎮的大明星。阿公不想成為大明星,他只想要自己的小妹回到婆太身邊。 

    守著婆太靈堂之時,阿公跟滿叔公說,還有一個兩歲就夭折的妹妹,不要讓她在外面流浪。我問阿公,姑婆不是死了嗎?怎麼還會流浪?阿公說,人出生即有靈,兩歲的身軀葬在田邊的小土堆裡,兩歲的靈魂卻會徘徊在人間……。除了初二回娘家的三位姑婆外,我從沒聽婆太提過還有另一位姑婆,但阿公從來都不說謊。 

     可是滿叔公卻不相信。飼鳥賣鳥維生的滿叔公排行老么,最受婆太寵愛,性格暴躁,怒氣沖沖宛如一隻被激怒的大鷹:「脈介時候多一介人?阿母毋使提起,我毋認。」「介時你未出生……」未等阿公把話說完,滿叔公又回:「你講有,總有證據,證據拿來,我就認!」 
    證據? 

    埋葬夭折姑婆的小土堆,早就隱沒於荒煙蔓草間;她卻藏在阿公心底七十年,七十年來成家立業、養兒育女,在日出日落裡開墾自己的人生,人生裡的潮起潮落都只剩茶餘飯後的一陣笑談,可是妹妹卻如心中的一塊肉,無法除去無法遺忘。滿叔公六十好幾,聲音宏亮如鐘,當著我父親叔叔的面對阿公一陣質問,引來街坊鄰居不斷向父親探聽事件始末。父親於是勸阿公莫要再提,免得兩家鬧不合,別人看笑話! 

     阿公不怕被別人笑話,只說「做毋得使妹仔在外面流浪」。 

    他鎮日坐在電話邊想著妹的名,說是那笑靨明明還在。甫滿兩歲的妹妹最喜歡跟在大哥身後,沒錢買糖的日子裡,大哥總是撿一塊破損的瓦片,瓦片以兩塊石頭架著,再將稻草綑緊點燃置於下方;瓦上烘著蕃薯籤絲,小女孩塞得滿嘴滿手,笑容燦爛如日。 

    日漸西沉,晚霞模糊了當年小女孩的臉。小女孩高燒不退,窮困農民無錢就醫,做母親的手抱發燙的幼兒,跪在祠堂門前,祈求女兒平安;木茭在哥哥發抖的雙手中悄然輕落,紅醞的雙頰,如夕陽落到天的另一頭。「秀子!」哥哥急急喊著。 

    終於想起來了,秀子!親密又生疏的名字,苦苦又酸酸的日子。 

    秀子什麼都沒有了,只有阿公腦海裡存著她的笑容。婆太入了土,阿公仔仔細細整理婆太的房間,就盼能找出與秀子相關的東西。父親望著整日翻翻找找的阿公,即便不曾聞見的姑姑,竟也日漸覺得熟悉起來,「不如去戶政查查吧!」父親提議。阿公騎上細心保養多年的摩托車,催油門或煞車都如一個機器人。當年的三合院早成柏油馬路,找了幾間戶政事務所,終於在桃園楊梅尋得資料。原來除了阿公的記憶,秀子在人間還有一張清清楚楚的證據。 

    這張紙送到滿叔公面前,他降低了音量改口說要幫秀子姊入祠堂。入祠堂還要管理祖塔的老叔公同意。 

    幾個月過去,仍然沒有消息。阿公耐不住便往滿叔公家裡去。滿叔公支支吾吾說老叔公不答應。阿公撥了電話去老叔公家:「聽我弟講您毋肯,毋知是脈介原因?」老叔公回答:「會議上講入祠堂的細妹要清清白白,你用脈介證明?」 

    「妹仔正兩歲就夭折,若做得平安長大一定是清白的好細妹!」阿公想找出更有力的反駁字眼,他的妹妹是真正的好細妹,老叔公未曾見過,滿叔公未曾見過,他可是清楚記著妹妹的笑,但他絕不能得罪老叔公,而妹妹是一定得入祠堂的。 

    「你知葬到那位麼?」老叔公似乎能體會阿公的心情,帶著關心的語氣問。 

    「我母將佢埋到那位我也毋知,這下只剩戶政裡頭留下的名字。」阿公愈說愈急,他知曉儘管身為族長的福叔公太已大力通過讓女子入祠堂的提議,真正去做的人卻仍未有,那長久以來的傳統與顧忌仍然大過於會議中的決議及媒體的讚譽。這裡有的是不能得罪的長輩,祖塔入門的鑰匙還掛在老叔公身上。 

    老叔公總算被連日來登門造訪的阿公的誠意所打動,替阿公請來一位同鄉的道長,禮金自然不菲。阿公將婆太喪事結算的費用全數交出,再補貼了一些退休金。「這介事情就煩勞您啦!」阿公彎著腰請託道長。 

    阿公挑了一個純白的骨灰罈,罈裡沒有骨灰,沉甸甸的是故鄉的泥土。又找來一塊長型壁磚,這幾年勤練書法的阿公,仔仔細細在磚上寫著姑婆的名字,那是端正的楷書。道長口中念念有詞,站在新建的祖塔前,以客家海陸語音的腔調半念半唱如詩的句子,偶而可以聽見秀子姑婆的名字亦在其中,以刻意拉長語音強調著。 

    道長揮動手中的拂塵,將浮沉在塵世中幼小的魂魄招來,阿公望著無盡的藍空輕輕念著:秀子,歸來唷!我只聽見竹林裡的蟬聲乍然而起。

──本文刊於96.11.02《中華副刊》

香港書店



倘若你想去一個陌生的地方旅行,不妨去看看那裡的書店,不一定買書,不一定要了解書的文化,只是用一種窺探的心態去觀望此處。香港過於複雜,它雜揉不同時代,不同文化,了解它,你需要一個精巧的模型。

觀望香港的大體面貌,就搭上它的地鐵,地鐵便是香港的時光隧道,香港本身劃分了不同的時空,這裡披著的華麗與國際同軌,那裡的街坊卻才是確確實實的香港人。樓下樓上也是兩個時空,下面的人群穿梭在流行的前端,上面卻是香港人運用空間的極致,一根長杆掛了許多衣服,延伸到外頭,中國文化也是這樣一件一件向外窺探著遠方,用五千年的風,鼓起華麗的外衣。

書店的質與量正是展現此處文化的絕佳舞台。在海港城來來回回走了三四次,就是怎麼也找不到洪葉的招牌,洪葉是香港老字號的二樓書店,賣的是文史哲類書籍,抬頭不停張望,用著最生硬的方法,一路計算著門牌號碼,狹小的通道,盡頭是電梯,管理員說這間書店已關了有段時日。飢餓伴著失落遽然膨脹,在附近叫碗隨便麵,隨便敷衍著匱乏的空間。

晃入香港的Page One,總算看見一家顯眼的書店,有人將它等同「臺北誠品」。入門,精緻文具陳列在入口,防盜裝置靜立於側。它們不得不如此,以美麗的身體迎接你,以防備的心態為你築一堵對彼此都安全的牆。許多人站著就看,他們本身也是書店的風景,一樣綺麗,儼然花園裡一尊尊雕琢完美的石膏像,然而是否亦有一堵牆在心底?

Page One是一間二樓書店,對面的三聯則開在地下室,香港人善於利用空間,香港的樹更是如此,翠綠盤旋在每一處擁擠的空間。書店內懸著華文排行榜,暢銷書隔一道海峽仍然差不多,胡適說對了。隨處看看,一本蒼白的香港文學雜誌,緩緩地擱淺在這片海洋;隨手翻翻,果然較暢銷書便宜許多。版權頁上有一道標題「立足本土,兼顧海內外;不問流派,但求作品素質」,越過了一道海峽,臺灣,什麼時候,可以不問流派?此期主題是微型小說,作者果然是兼顧海內外,海峽兩岸、東南亞各國均在名單之中;因為微型,所以更誠實地拼貼文字背後的社會,關於城市的愛情,關於夢後的囈語,關於逃亡的真實,一樣書寫,百樣情態。香港這座小小的海灣,曾為中國打開第一扇窗;如今,這窗依舊開著。

感到真正的疲累,彷彿吃了太多高級的食物,卻想要喝杯最純淨的水,連檸檬味都不要。搭著電梯,有點惶恐,歐陸法文圖書公司,簡單的招牌在電梯打開後以紅白對比的設計讓人一目了然。入門的左側是咖啡機,右邊是張木椅,正邀請著你,來吧!請坐。突然聽見笑聲朗朗,陳列書籍的桌子後頭,外國男孩正用英語與母親交談,比手畫腳說著書裡的大千世界。書架十分高,書與書之間幾乎沒有距離,書架有書架的歷史,可以想見新與舊之間的聯繫,可惜看不懂那彎曲的文字。白色窗櫺,一位金髮中年婦女背對著我,認真工作著,她面對窗外,窗外是我熟悉的香港,這裡頭的世界卻截然不同,架上行事曆計算香港的時間,美麗的明信片飄著異國的香氣,窗外的世界不是她的故鄉。

香港來了許多外地人,送往迎來之間,繼續雜揉這五花八門的世界。無疑的,香港人絕對有更開廣的視野,卻也更需要,更需要一處空間,以尋常的態度,笑著,看書裡頭正方文字書寫著關於彼此的事。

──本文刊於96.08.04《中時人間》

游牧夜



這座城市屬於燈光屬於街道。入夜即醒的街道,頓時有了自己的名字,偶而冠上「國際」的光環。繁華夜市綻放在港都未曾寂寞的城。然而,它從來不是我記憶中夜市的樣子。

記憶中的夜市是數學的幾何圖案,帶著游牧聚集的美感。點聚集成線,再由幾條相交的線譜出整個面。這樣流暢的串連有特定時間。時間刻在父親中古貨車的遮陽板上,星期一湖口星期二新豐星期三……,時間地點偶有牴觸之時,小販們的慣性與直覺必須做出抉擇。

父親工作少有長久,夜市擺攤反是其中較穩定者。憑藉一雙木工巧手,無論設計裁切組合上漆都親自打理,一台木製餐車於焉完成。十幾年前珍珠奶茶還是新鮮名詞,夜市擺攤總是無往不利;木製餐車從貨車卸下,先加以組合,再擺上瓶瓶罐罐,雪白奶精粉末、黏稠透明果糖、沈浸甜蜜裡的黑珍珠、幾根攪拌用長柄湯匙、雪克杯大中小具足,一台新型洋娃娃雪克機,紅茶綠茶上架,一切就緒,天空仍泛著白。

初始時,還可和父親聊幾句,瞬間人潮彷彿白晝黑夜交替的光景,不解他們究竟從那個方向湧來。第一杯珍奶裝袋後,陸陸續續第二杯第三杯,聲音來源未可辨明,只是手裡嘴裡不曾閒置。我的工作容易,僅是蓋蓋子裝袋找錢不忘言謝。銅板敲擊銅板是悅耳的聲響,當時的我聽不出,亦不明白錢如何來去。生意有時效性,珍奶當紅,相仿攤子如雨後春筍,一樣價位、招牌,同款新型洋娃娃雪克機,相同的點分散了錢的流向。

雨,是共同忌諱。

天氣陰暗,依舊開車出門,雨點時大時小,偶有稀落人群,今日生意許是做不成了!父親將貨車墨綠塑膠門兩側捲起,於貨車中將餐車組好,沿著虛幻的線以遊行速度環繞,群眾卻少得可憐。難得從從容容做好每杯飲料,難得父女多聊幾句,難得遇上喘息的日子。最後沒掙多少錢,微薄所得亦貢獻於此,幾個固定攤販彼此熟悉,食物金錢交互傳送。雨來,屬於攤販孩子的假期才開始。

夜燈倚賴延長線連接發電器,如胚胎以臍管與母體相連,鵝黃燈泡朵朵開在夜的泥土上,散播即將誕生的喜悅。茶葉奶香於沖泡的首刻郁積,我喜歡綠茶的回甘及淡淡苦澀,珍珠少許,手搖的雪克杯響著冰塊撞擊的脆冽,上下左右讓食材充分相渾。你喝的不是綠茶,不是奶精,不是如蜜的珍珠,是一杯完整的味道;味道裡,有你不能遺忘的夏夜涼爽,如果你已忘了,我亦無法賦予你,文字煮不出這滋味。

十點過後,開始算計收攤及回家的時間,將零錢十個一數,以相同高度堆疊排列,整理時先將用過的物品過水,街道上取水不易,貨車下方備有水源;用具過水後,是一連串巧密擺放功夫,要如何擺置才能有條不紊,車子行走時又不輕易墜跌,總是需要經驗累積。

朵朵燈黃曇花一現,游牧為業的販人們,即將歸返各自的部落,遺留污檅成為喧囂後的孤獨。夜裡歸時,未照的街失去名字,也無須擁有名字,幾何圖案隨塑膠製品飄散,等待下次刻在遮陽板上的時間。

──本文刊於95.01.08《中時人間》

山歌綿綿

        街角的平房,一直沒有改變它的模樣,黃土牆,木板門,曾是一對老夫婦的家,兩人初相識,誰也沒見過誰,只是這個山頭唱,那個山頭和。阿哥阿妹從年輕唱到老,村裡的老人家都知道,他們是最會唱的;年事已大,隨兒孫到大城市享清福,便與村人失去聯絡,旁邊的房子越蓋越高,黃土房靜靜待在那裡,幾十年過去了,又彷彿幾百年的沈默;偶而,老人家牽著小孫兒經過,就指著它說:「在那住的老人家,很會唱山歌喔!」宛若塵封的音樂盒,門扉裡還藏著餘音。

        孩提時,總愛跟著祖父母睡,祖父挺著大肚子,側望如弦月的彎口,白汗衫,四角褲,躺著就唱「飲酒要飲竹葉青,採花要採牡丹心;好酒喝來慢慢醉,好花越採越入心。」夏日涼涼,酒還釀著,喝不得!微醺的酒氣卻沁入空氣,隨著風扇轉阿轉,山裡的採茶姑娘就來了,前面是整片茶園,後面是一座又一座青山,白霧裡,姑娘輕輕卸下竹葉帽,拿在手裡當扇子搖,兩抹夕彩醺在臉上,不正是嬌豔欲滴的牡丹!徐徐風兒一陣來,牡丹花遠了,夢鄉近了。

        醒著時,也聽山歌,傍晚跟著祖母上市場,有些菜是從山裡挑來賣,菜葉還帶著泥,常常可以看見一兩隻菜蟲在上頭大快朵頤,儘管蟲子多,吃起來卻特別舒爽順口,也因此受到祖母青睞。祖母習慣對每個人親切談笑,每一攤都待上一陣子。祖母向他們買菜,他們也來家裡買早餐,買方賣方其實都是同一群人,小地方的市街中,友誼在買賣之間單純而穩固。

        停停走走,夕陽是正攪和的蛋黃,越來越渾,天色灰灰,該是晚炊的時候。抓著祖母粗糙的手指,街巷裡家家燈火通明,她輕唱「山歌唱來鬧連連,唱條山歌來結緣,老人聽回添福壽,後生聽回添飯菜。」祖母把最末三字「大賺錢」改成「添飯菜」,我也唱「雞公相打胸對胸,阿哥相打鬥過龍;阿哥相打爭天下,阿妹相打爭老公。」她聽了忍不住地笑,這是我在客家歌曲伴唱帶學來,是新的曲調。

        後來,她老愛叫我唱,以前不明白詞義,遂不了解祖母為何每次聽每次笑;多年過去,遠赴異鄉求學,回家也多半待在家裡,偶然陪祖母上街,輕輕挽著她的手,賣魚的婆婆已退休,在屋裡頭打盹,魚攤傳給了兒子,響亮的叫賣聲,俐落手腳,不亞於母親。婆婆見我,笑說「大囉!該嫁了!」「還沒啦,還在讀書哩!」祖母這樣回,我則害羞低頭,「阿妹相打爭老公」只有當時的自己才能這樣正經八百唱著。呵!這回,我也笑了。

        曾有段時間,市街裡的民眾服務站舉辦教唱山歌的一系列課程,陪著祖母一道去。敎唱山歌的老師約莫四十來歲,頭髮微捲及肩,紅唇粉腮,足蹬高跟鞋,走起路來搖阿搖的,風韻猶存。手握麥克風,用親切客家母語向大家問好,發下歌譜,學生中多的是不識字的老人家,卻沒造成多大問題,這些歌曲本是大家再熟悉不過的!老師正準備要唱,卻又覺得麥克風礙事,索性放在椅子上;站定就唱,聲調明快流暢,唱一字拉一音,詞短調長,詞簡情深。

        既然大家都會,老師乾脆讓「學生」上台發揮,有對夫妻來個男女對唱,聽男方一聲「阿妹」,女方也回一聲「阿哥」,結婚多年的夫妻,巧扮成初戀男女,男逗女俏,大家默契十足打著拍子。全場年紀最大的老人家,也出來唱一曲,聲音微啞,卻自然有情,鼓掌更是熱烈。整堂課下來,大家就是這麼唱。本來,山歌是這樣的,順著生命的節奏,什麼題材都可以唱,從戀愛、季節到農忙等,全是生活一部份,詞句變換展現歌者的功力,幾乎呈現一貫樂觀精神,在過去的貧苦日子,成為客家民族重要的精神寄託,沉隱於血脈之中。

        民歌引領風潮後,流行歌曲大起,隨著歌星起落,也留下不少膾炙人口的曲子。山歌悄悄,有人為順應潮流,開始改變原有調子、詞章,用新的型態呈現。老人家仍聽著舊時曲,父執輩偶會欣賞新曲,如陳永淘先生的創作,裡頭的詞句記載他們兒時回憶。簡單的吉他伴奏,陳永淘唱出生活經驗的累積,有些甚而是現代孩子未曾聽聞的故事,樂聲彷彿鄉下瓦房炊煙繚繞,廚灶裡,徐徐溫火正蒸煮的甜糕,綿密芳香,要人忍不住偷嘗,箇中滋味難以言喻。從歌裡頭,可以回憶一個時代,詞裡記載人生百態,曲中道盡歌者真情;自古遠的塗山氏之歌,或者更早,民間藝術的真實質樸,純粹乾淨,由來已久。

        只是,我所珍愛的,仍是祖父、祖母口裡唱出的,伴隨童年成長的聲音,它潛伏在心底,如涓涓細水。

        暮春方至,夏日氣味偶現。叫人忍不住想起,夏夜裡疏淡星子,皎潔月光,和著山歌節奏,再適合不過!清清山溪,涼透心肺,祖父拍響它的大肚鼓,續唱「… …三月裡來桃花開,四月裡來柿花開,五月裡來桐花開,六月裡來禾花開,七月裡來菱花開… …」十二月裡還有枕花開,再又是正月的梅,花開年年,願山歌也綿綿。

──第25屆南風文學獎散文組第二名

山中的相遇




上山

        端月初,立春時。

        再度造訪父親工作的山林,兩年的時光,並未帶給這條山路太大的改變。車窗大開,風的味道,依舊熟悉;父親偶爾停下車來,進屋裡去,向村裡的朋友寒暄兩句,我盡是陪著笑,含著成長的青澀,童年的天真放肆,停留在過去的時空,想帶,也帶不走。

        沿路上,一面是高山,一面是低谷;蒼木林林,溪水緩緩,路旁偶有臨坡而建的住屋。靠山者,以梯拾階而上;靠谷者,有長木支撐著重量。雜貨小店,沒有特殊招牌,商品也沒有特定存放的空間,村民們需要,小店就沒有關門的道理,裝飾太多,反而是一種突兀;檳榔攤,不見穿著稀少的辣妹,只有位挺著大肚子的親切大姊,年紀也才二十出頭,卻已有將為人母的成熟風韻。

        入山後,車行約莫一小時,路旁側出一條小路,順勢下行,不久,即見一座水泥橋,通往溪谷的另一邊。過橋後,坡度漸陡,路面是黃泥土混石子,坑坑洞洞;向左望去,隱約可見瀑布若白絲懸掛,細長秀雅,沒入林中。這山有這山的愁,青天白雲不明白,只好由著淚,每日每夜的流,有時哭得凶,整片山林都打亂了;有時只是哀哀的,留著一行清淚,要過路人曉得、懂得。盼了多少個季節,不見愁裡的歸人,只有我這匆匆過客。

        又走許久,不禁懷疑起這山有沒有盡頭,突來個大彎,只見視野又更寬廣,整野綠草取代蒼樹與竹林,山下風光,盡收眼底。櫻樹應是人為栽植,在路旁與春風搖曳,向前觀望,竟是一整野的櫻樹,滿載著一季春柔。花瓣是雪白的,落花灑了一地,由泥而生,最終回歸泥中,在自然的循環裡,安分享有屬於自己的季節。

        車已停,路仍向上延伸,只是,我的目的地,已向我含著粉紅似的笑,要我停留。

他們

        櫻花坡的底端,是父親臨時搭建的工寮;沿坡上行,可見一幢平樓式水泥房,那是瑪瑪家。瑪瑪在泰雅話中是叔伯的意思,他是父親的忘年之交,已逾古稀之年,但身體硬朗,歲月的智慧在眼神中閃爍著。

        山中食物,除了米飯和酒外幾乎全是自己種植、畜養,甚至獵取的。這片山林對在地的原住民而言,就如同自家後院,山林是他們的家,亦是他們的親人,更是他們生活與性靈的依歸。

        當晚在瑪瑪家作客,一盤炒山雞肉,一鍋飛鼠肉熬成的湯,再加瓶日本酒,大夥兒安適自在高談闊論。村裡的年輕人往山下去,這裡是一群來自山下的年輕人。

        幼時曾吃過飛鼠肉,味道已忘,但如今卻怎樣也不願再嘗試,最終的原因我說不清楚,或許生命於我而言,仍是存在著等差。關於狩獵,飛鼠不過是從前原住民狩獵的一小部分,祖先遺留的傳統文化與精神,歷經現代文明的衝擊,能保留的部分逐漸縮減,有些動物已絕跡,有些動物則日漸減少,成為保育工作的一部分;對自小生活在這裡的原住民而言,山林即使不曾遠去,但在這片山林中傳唱的英勇狩獵事蹟,都將成為絕響。

        傳統與現代的衝擊,不僅止於此,更表現在許多方面,譬如釀酒。幾年前隨父親至十八兒莊拜訪當地賽夏族的友人,就喝過一口私釀的酒,那濃烈直衝腦門,後勁更是叫人抵擋不住,不過,父親對此味,仍是戀戀不忘;近年,私釀的酒已少見,外來酒種逐漸氾濫,更快速地腐蝕著原住民的勞力與精神生活。

        若說酒是原住民傳統文化的一部分,那麼他們為其付出的代價也著實太大,此刻辛苦的報酬,不及明日,即化為烏有。呼朋引伴,或者獨自一人,總不忘來上一杯,一杯後面則還有一杯,明日的留給明日,今日怎能不來個不醉不罷休?於是,他們的文化在酒精的汪洋中載沈載浮,前面的方向,仍無法判別。

我們
        酒足飯飽後,談話的位置轉往屋外的炭火邊,圍著幾乎已燒盡的炭火,順手丟了幾顆番薯,用竹製的大夾子將之埋入餘燼中。撥弄著餘灰,山中入夜的寒涼,被這暖意驅逐,暖得恰到好處,不若燒地正旺時那炙人的火焰,有種迫人的氣勢;餘燼的暖,像位溫吞和藹的老先生,含著親切的笑容。

        談話時,我細細觀察他們的表情,每一次上揚的嘴角,牽動著一雙振翅欲飛的翅膀。他們說泰雅語,也說賽夏語,國語說得溜,客語也偶爾上口,令人不得不佩服這如此傑出的語言天分,以及適應大環境的應變能力。

        瑪瑪是泰雅族人,一人獨居在此,有個兒子住在山下,前妻去世後曾續弦,當時族人殺了一隻山豬做為見證,後又離異。過去,並沒有為瑪瑪帶來太多無奈感慨,只是淡然道出,與朋友相互調侃,往事的起伏,化作故事,留人尋味。

        另有一對夫妻,約不惑之年,先生是賽夏族人,前妻因病逝世,過了好些年,娶了現在這位妻子。妻子竟是遠從花蓮來此的阿美族姑娘,說話時,聲音宏亮如曲,雙手擺弄如舞。猜想,這山的前一座山,再前一座山……,是她美麗的故鄉,少女時期憧憬的愛情,在遙遠的異地開花結果。

        那位先生和我談起他的女兒,一個和我年紀相仿的女孩,前妻所生,如今已在竹東工作;他長年跑遠船,一年回來兩、三回,他們倆見面機會總是少之又少。他後悔當時沒有機會多陪陪她,他想如果當時可以再多做些什麼,或許她也可以上大學,可以繼續接受教育。我只是望著他,無法說些什麼,只因人生沒有回頭再走一遭的選擇,昂起首,只有不斷前行。

        如今,這位賽夏族勇士,是位貨車司機,經常南北往返;從前在海上漂泊,總不能忘記故鄉山水,現在雖然依然奔走各地,但見山如見故鄉,總有種塵埃落定之感。再說起自己曾是矮靈祭的負責人之一,又倍覺驕傲,祖先遺留的,已成為一種傳承;他炯炯的眼神,在這小山村中,在我心底,刻畫著一幅過去偉大的藍圖。

        泰雅和賽夏,在語言上已同化得厲害;客家人與其族,通婚已常有所聞。亦如圍著炭火的我們,傳自不同的祖先,卻以共同語言相談,過去民族對立的時代,彷彿已是遙遠的舊事。拿起竹夾,撥開餘燼,將番薯挑至冰涼地面,其散發出的香甜,與山中的清靈相混,那美妙,非此時此地不能享有。父親與友人打算進屋再舉酒歡談,我以疲累為由,獨自步行至父親的小屋歇息。

        土地與土地,山與山之間,本是相連,不能分割;民族與民族,人與人之間,本以情感相繫,以心相連。今日以歡笑相聚,單純的生命交會著、流動著,故事仍未結束,明日燦爛的朝陽,我們要準備一同迎接。

        親愛的朋友們,晚安。

──本文為第二十四屆南風文學獎散文組 第三名,刊於《幼獅文藝》92年七月號及《西子灣副刊》

2009年7月27日 星期一

金剛變形



刊於2009/07/27 《中華副刊》

        前幾天在華納威秀大排長龍的隊伍裡,耐心等待一張神聖的電影票。電影院在經濟不景氣的情況下已久久沒有如此榮景,大家巴不得可以多開幾個廳,早忽略平時門可羅雀的窘況。無論如何,我們都是來看這部電影,變形金剛。 

        其實說不上哪裡好看,博派與狂派的激烈互鬥,變形的迅速與利落,讓在場的男生∕男人們驚呼連連。在他們同聲驚呼的那一刻,彷彿時間從來不曾流逝,他們又回到過往時空,沉醉在同樣的情懷裏。 

        印象中最早的機械人是無敵鐵金剛,現今看來粗糙的畫風,在當年使多少孩子「站在正義的一方」、高喊著「打敗雙面人」,敵我意識再清楚不過;男孩長大後,電影版本變形金剛的出現,承載他們多年的嚮往,使票房節節攀升。在金剛演化的時代,穿插了能夠合體的蓋特機器人,忍者龜除暴安良地畫面也是金剛變形手段之一。 

        「金剛」代表了從童年開始豢養的夢,男孩們很容易在那機械的光影中找到回去童年的路。童年的路人人不同,我的追索源自芭比娃娃,芭比一方面展現了美好的體態,一方面也簡化女性的特徵(但某些部位又過於強調),但的的確確是童稚時期,身體最赤裸裸的呈現,也逐漸形成我辨認美醜的標準。 

        芭比不只是美國所產,於我而言,她是概括各地所產的同型娃娃的代名詞。芭比呈現了西方人的體態,但卻有黝黑健康的膚色;日本所產的是東方女子的樣貌,臉形圓潤可愛,膚色卻顯得十分白皙。芭比的塑型呈現的不僅是玩具的審美,背後還有龐大的文化審美訴求。後來韓國也產、大陸也產,這樣的娃娃已經不再是昂貴的高等商品,廉價的比比皆是。 

        芭比事實上也是金剛的變形。 

        不同性別與興趣取向下,金剛幻化為絕美姿色,同樣誘惑人心。機械人變成美女一幕在變形金剛裡顯得駭人,身材姣好的女子突然伸出機械舌頭,對其傾心的男大生感到傷心與失望。金剛崇拜的心理與芭比崇拜是近乎雷同的,我們皆對那樣的外型而感到欽羨,並且為他∕她假想出許多可能的美好生活,在童年的多數時間,我們在美麗的假想中度過。 

        我們從來不去懷疑假想的真實性,因為現實人生須要太多謊言去填空,那美好的假想伴隨我們成長,你已是你想像中的金剛,我早是我想像中的芭比,在欣賞變形金剛的時候,同時也在欣賞自己。我們的另一種變形。

對待空間的方式──陳寧與陳凝




你必須相信世間總有某一些巧合,是無來由的。

陳凝是我偶而在文字間提及的Sonia,我進入咖啡館打工時認識的同事、朋友。(進入咖啡館打工後,對咖啡無甚精進,倒是認識一群值得浪擲青春的好友。)她同時也是一名散文作家,儘管她總是謙虛不承擔作家之名。

近日讀《文訊》,發現上頭有人介紹香港作家陳寧,便迫不急待到圖書館將現有的書刊借來看;並且興奮的告訴陳凝:「有個作家的名字跟妳好像!」在吧檯後方的陳凝笑的溫暖燦爛,她說當初要取筆名時,就想要「陳寧」,無奈出版社告知此名已有人使用,遂取名陳凝。原來如此,名字有先來後到,陳寧是陳寧本來的名字,並非筆名。

陳寧一共出了三本散文集,包括《六月下雨,七月炎熱》、《八月寧靜》(2006)、《風格練習》(2009),三本散文以後記相互貫連;陳凝有書《空姐的藍空日誌》(2005),空姐的獨特經歷與柔美的文字促成一本書的實現。

擁有家庭的陳凝,現在為咖啡館的朋友們用資料夾逐步記錄這裡的點滴,六月,她寫了一篇《房間‧空間》;巧合的是獨身的陳寧(在文章中如此,但不確知),也寫了一篇《書房與廚房》。現代女性在吳爾芙的口號裡尋覓更寬廣的路。

陳凝認為她總是希冀有一個真正屬於她的空間,尋尋覓覓,各種嘗試:「隨著孩子漸漸長大,使用空間越來越少,我有了某種天啟般的領悟,與其爭取自己的房間,不如擁有自己的空間。一間獨立的廚房,成了專屬於我的天地,沒放菜餚時的餐桌,是兒子的書桌,也是我的電腦桌,有時候是充當揉麵團的工作枱面。」(陳凝《房間‧空間》)實質的空間轉瞬間消弭,取而代之是安頓靈魂的心靈空間,這是在維繫家庭的同時,仍保有細膩感受的陳凝。

陳寧想說的不同:「吳爾芙說,所有女子都該有一個屬於自己的房間。……這房間,對吳爾芙來說,許是書房。於我,並不足夠。」(陳寧‧《書房與廚房》)她同時想要擁有理性的書房與感性的廚房,「有了書房和廚房,我才可以說,無欲則剛」。陳凝與陳寧面對空間的兩種態度,無涉境界,而是面向的生活,與生活給予的反射不同。

兩人都曾漫遊巴黎與歐洲,用女子細膩的雙眼,寧靜的凝視出各自美好。

陳寧靜好,陳凝柔麗。

而我慶幸得以在抽象文字與生活斷面裡,認識如此美好的兩位女子。

又,我很喜歡陳寧《風格練習》的封面設計,由周夢蝶所提「風格練習」四字,飄逸靜好。上頭手繪跳舞的女子,畫風讓我想起《長腿爸爸》裡的Judy。

2009年7月3日 星期五

象牙塔



原來象牙塔有如此別致的意思,靜老師考證象牙塔本意,最早是蔡元培先生啟用,1917,他接手北大,須要賦予曾是京師大學堂的最高學府一個新的意義,他說,大學應該是一座象牙塔,純潔無染,世界上再難找到一個如此乾淨之處。

孰知在最美好的願想下,當時的北大卻充斥不良的氣息,有許多人當北大是跳板,舊的迂腐,新的纨绔,一個美好的願景是從最墮落的時刻開始。

有許多人說瓊瑤小說過多欺騙,是一種耽溺的墮落,連歌也是。由歸亞蕾原唱的「庭院深深」,卻給了我許多單純的美好。而近來琅琅上口的是「神話」:

他們說世界上沒有神話,
他們說感情都是虛假,
他們說不要做夢不要寫詩,
他們說我們都已經長大……

早上在咖啡館站班時,跟Sonia談起這首歌,她努力想著歌手的名字,又問了同站吧檯的Mandy,她說是成龍和金喜善主演的那個嗎?Sonia莞爾一笑,於是我明白,所謂的世代差異,是負載記憶的差異,未必是時間決定。這些歌曲,其實都是從父執輩聽來的,但越過長長時空,依然令我著迷,在某種程度上,我願意浪漫的追隨這個純情時代。

還放在嘴裏喃喃而歌的還有陳淑樺。可能是小叔叔曾迷戀她,她的歌曲及MV播送時,我感到遙遠以前的舊憶突突向我襲來。家裏的三樓,靠窗的食茶間,老是播送那些甜而不膩的聲音。

我特別喜歡「那夜你喝了酒」──

那一夜你喝了酒 帶著醉意而來
朦朧中的我 不知道該不該將門打開
你彷彿看出我的憂鬱 輕輕哭了起來
然後隔著紗門對我訴說你的悲哀
剎那間我突然了解
你這樣的男人 要的不只是愛
什麼時候該給你關懷
什麼時候我又應該走開

那種婉轉與甘美的腔調,以及她近年來淡出歌壇,從宗教裏尋求寧靜,使她的歌聲既有了都會女子的獨立,也有一種潔白無染。李宗盛、黃舒駿、張雨生……,總覺得那年代佈滿才子佳人,共同交織了一代傳奇。卻乾淨得令人訝異。

要如何在濁世裡,仍使自己身處在象牙塔中?或者,拚命在濁世之內,守護一座象牙塔?也許有一天,有人對我說:你像一個活在象牙塔裏的人。或許,我不再怒氣沖沖向人辯解,反而開心致謝,這太不易了。

※如果我的生命裡擁有一座象牙塔,是照片裏的人呵護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