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7月29日 星期三

山歌綿綿

        街角的平房,一直沒有改變它的模樣,黃土牆,木板門,曾是一對老夫婦的家,兩人初相識,誰也沒見過誰,只是這個山頭唱,那個山頭和。阿哥阿妹從年輕唱到老,村裡的老人家都知道,他們是最會唱的;年事已大,隨兒孫到大城市享清福,便與村人失去聯絡,旁邊的房子越蓋越高,黃土房靜靜待在那裡,幾十年過去了,又彷彿幾百年的沈默;偶而,老人家牽著小孫兒經過,就指著它說:「在那住的老人家,很會唱山歌喔!」宛若塵封的音樂盒,門扉裡還藏著餘音。

        孩提時,總愛跟著祖父母睡,祖父挺著大肚子,側望如弦月的彎口,白汗衫,四角褲,躺著就唱「飲酒要飲竹葉青,採花要採牡丹心;好酒喝來慢慢醉,好花越採越入心。」夏日涼涼,酒還釀著,喝不得!微醺的酒氣卻沁入空氣,隨著風扇轉阿轉,山裡的採茶姑娘就來了,前面是整片茶園,後面是一座又一座青山,白霧裡,姑娘輕輕卸下竹葉帽,拿在手裡當扇子搖,兩抹夕彩醺在臉上,不正是嬌豔欲滴的牡丹!徐徐風兒一陣來,牡丹花遠了,夢鄉近了。

        醒著時,也聽山歌,傍晚跟著祖母上市場,有些菜是從山裡挑來賣,菜葉還帶著泥,常常可以看見一兩隻菜蟲在上頭大快朵頤,儘管蟲子多,吃起來卻特別舒爽順口,也因此受到祖母青睞。祖母習慣對每個人親切談笑,每一攤都待上一陣子。祖母向他們買菜,他們也來家裡買早餐,買方賣方其實都是同一群人,小地方的市街中,友誼在買賣之間單純而穩固。

        停停走走,夕陽是正攪和的蛋黃,越來越渾,天色灰灰,該是晚炊的時候。抓著祖母粗糙的手指,街巷裡家家燈火通明,她輕唱「山歌唱來鬧連連,唱條山歌來結緣,老人聽回添福壽,後生聽回添飯菜。」祖母把最末三字「大賺錢」改成「添飯菜」,我也唱「雞公相打胸對胸,阿哥相打鬥過龍;阿哥相打爭天下,阿妹相打爭老公。」她聽了忍不住地笑,這是我在客家歌曲伴唱帶學來,是新的曲調。

        後來,她老愛叫我唱,以前不明白詞義,遂不了解祖母為何每次聽每次笑;多年過去,遠赴異鄉求學,回家也多半待在家裡,偶然陪祖母上街,輕輕挽著她的手,賣魚的婆婆已退休,在屋裡頭打盹,魚攤傳給了兒子,響亮的叫賣聲,俐落手腳,不亞於母親。婆婆見我,笑說「大囉!該嫁了!」「還沒啦,還在讀書哩!」祖母這樣回,我則害羞低頭,「阿妹相打爭老公」只有當時的自己才能這樣正經八百唱著。呵!這回,我也笑了。

        曾有段時間,市街裡的民眾服務站舉辦教唱山歌的一系列課程,陪著祖母一道去。敎唱山歌的老師約莫四十來歲,頭髮微捲及肩,紅唇粉腮,足蹬高跟鞋,走起路來搖阿搖的,風韻猶存。手握麥克風,用親切客家母語向大家問好,發下歌譜,學生中多的是不識字的老人家,卻沒造成多大問題,這些歌曲本是大家再熟悉不過的!老師正準備要唱,卻又覺得麥克風礙事,索性放在椅子上;站定就唱,聲調明快流暢,唱一字拉一音,詞短調長,詞簡情深。

        既然大家都會,老師乾脆讓「學生」上台發揮,有對夫妻來個男女對唱,聽男方一聲「阿妹」,女方也回一聲「阿哥」,結婚多年的夫妻,巧扮成初戀男女,男逗女俏,大家默契十足打著拍子。全場年紀最大的老人家,也出來唱一曲,聲音微啞,卻自然有情,鼓掌更是熱烈。整堂課下來,大家就是這麼唱。本來,山歌是這樣的,順著生命的節奏,什麼題材都可以唱,從戀愛、季節到農忙等,全是生活一部份,詞句變換展現歌者的功力,幾乎呈現一貫樂觀精神,在過去的貧苦日子,成為客家民族重要的精神寄託,沉隱於血脈之中。

        民歌引領風潮後,流行歌曲大起,隨著歌星起落,也留下不少膾炙人口的曲子。山歌悄悄,有人為順應潮流,開始改變原有調子、詞章,用新的型態呈現。老人家仍聽著舊時曲,父執輩偶會欣賞新曲,如陳永淘先生的創作,裡頭的詞句記載他們兒時回憶。簡單的吉他伴奏,陳永淘唱出生活經驗的累積,有些甚而是現代孩子未曾聽聞的故事,樂聲彷彿鄉下瓦房炊煙繚繞,廚灶裡,徐徐溫火正蒸煮的甜糕,綿密芳香,要人忍不住偷嘗,箇中滋味難以言喻。從歌裡頭,可以回憶一個時代,詞裡記載人生百態,曲中道盡歌者真情;自古遠的塗山氏之歌,或者更早,民間藝術的真實質樸,純粹乾淨,由來已久。

        只是,我所珍愛的,仍是祖父、祖母口裡唱出的,伴隨童年成長的聲音,它潛伏在心底,如涓涓細水。

        暮春方至,夏日氣味偶現。叫人忍不住想起,夏夜裡疏淡星子,皎潔月光,和著山歌節奏,再適合不過!清清山溪,涼透心肺,祖父拍響它的大肚鼓,續唱「… …三月裡來桃花開,四月裡來柿花開,五月裡來桐花開,六月裡來禾花開,七月裡來菱花開… …」十二月裡還有枕花開,再又是正月的梅,花開年年,願山歌也綿綿。

──第25屆南風文學獎散文組第二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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