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3月27日 星期二

消失的房子



        他們說,這是一座新興的城市,需要規劃、剷平與重建。

        凹凹,她位在一條無名巷弄,兩側是新起的樓房。新世代已不喜住在獨門獨戶舊屋,專人管理如飯店的大廈更受歡迎。凹凹的親朋好友於是一一消失,巨大陌生人一一進駐。

        兩層樓高的她,皮膚是洗石子質感,一個寬度恰好的陽台。鏤空雕花灰色磚牆,襯得門前大樹生氣十足。不久前,對面老屋剛被拆除,一場血淋淋工地秀。她於是更寂寞。

        城市另一端,黃色警示條包圍凌亂屋塊,舊時客廳牆櫃、浴廁鏡子、樓梯側面,毫不保留地裸露著。他原來是一幢多麼挺立的三角屋。曾經居住的老者已逝,年輕人搬遷。某天,土地建商看好此地樞紐地段,和老屋後代商量再三,最後因談不攏價錢,雙方不歡而散。夜裡,原來寧靜的街道傳來哀泣聲。殺!殺!殺!不知何方出現怪手部隊,僅僅一夜,百年老屋瞬間成魂。

        小木屋,位於城市邊陲,木造二樓建築。港邊工人宿舍,冠上違建之名,群聚房舍僅存一間。

        這是一個冷漠的世界。

        卻仍然有溫暖的人。小木屋先是被一群熱愛藝術的年輕人當作藝廊展演空間,後被Y承租。Y是設計師,也是廚藝家。熱愛老屋的她,整日與其相伴,販售創意料理。煮食之餘,官方筆戰也是家常便飯。

        凹凹與小木屋,還有正在城市不同角落掙扎的老房子,他們有不同名字,不同長相,不同故事。

        他們,記憶一座城市。

※半年多前寫的,始終沒有完成,但老屋被謀殺、誤殺的事件卻不斷上演。未完成的文字剛好配上未完成的圖。

2012年3月17日 星期六

寫給比黛─亞富‧哈勇




比起妳,我的么妹,我對亞富‧哈勇是陌生的。

 但我並不明白何以我每到麥巴萊,亞富總是熱心的招呼我,彷彿我也是部落裡的一份子。阿爸稱他 MAMA,泰雅族語叔伯。他待阿爸親如子,甚至讓阿爸在他的土地上起建家屋,妳後來便在這幢兩層木樓裡出世、成長,直到入學遷居平地。

 我其實並不習慣亞富的熱情,他把私釀小米酒以碗公裝盛遞給我,自己手握保力達 B,親暱與我並肩而坐。他一飲而盡,我小口啜飲。關於他熱切的話題,我一律以微笑及嗯啊回應。他遞給我新鮮的酒釀山豬肉,毛根在皮膚裡清晰能辨,我奮力與嚼如橡皮筋的山豬肉搏鬥,他半數掉落的齒牙依然咀嚼有味。

 我可以想像,他曾是英姿颯颯的獵人。他的指結粗大,眼神明亮且深邃,獵槍仍吊掛在工寮竹編牆上。年老的獵人坐在門前編織竹籃,在旱地耕種高粱及高山青蔬。勞動的身體黝黑且精壯,歲月無法掩飾他身為獵人的本質。

 南清公路未開的年代,亞富獨自翻山越嶺至清泉的部落「拿」他的妻。他慣以「拿」替代「娶」,無涉文明與否,單純不在意漢族文字學。

 阿爸對我們呼他為「山上的阿公」,亞富以髮妻之名為妳命名,將祖靈之地予妳棲身,他看妳從學走站到可以昂昂爬坡,自牙牙學語到懂得以撒嬌似軟語回辯。你們共飲山中泉,同吹林邊風,你們的聯繫超越血緣,來自土地。

 妳的皮膚慣習山中低溫,雙腿因日日爬坡而強壯有力。儘管妳如此熟悉山中事,儘管亞富疼惜妳如親,但妳終究必須和所有山裡的孩子一般,遷往平地,學習書本上記載的知識。

 妳搬遷至山下兩年餘,每星期一堂客家話教學卻未能給妳留下任何印象。妳尚且聽得懂少數泰雅語,母系阿美、父系客家全數敗退。比起妳血親所聯結的族群,更貼近妳生命的是泰雅。

 未久前獲知亞富歸返祖靈,腦海頓時浮現他家屋旁漫山塞野的杏白桃紅。

 年節返家,見妳張著黑白分明的大眼,以獨有的腔調與用語說話。一如亞富說話時的模樣。

※刊於中華副刊2012.3.17。爸爸某日打來告訴我亞富逝世消息,對於死亡,我漸漸不再抱持唯一傷感,引用孫大偉:「往前往後都是團圓。」比黛長大愈來害羞,但野性眼睛依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