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5月17日 星期五

楓林牛排館

    楓林牛排館是湖口第一間西餐廳。阿爸親手裝潢,採用大量木料,牆面貼滿楓樹皮,吧台立面以楓木切片排列「楓林」二字。客來,桌前先鋪上一張潔白餐紙,印有阿爸的題詩、阿母的水墨畫。

 我出生不久,阿爸阿母離緣,餐廳忙碌時,阿婆將兩張長型藤編椅合併,便是簡易嬰兒床。

 全家作息與餐廳開店打烊同步。當門外景色被黑暗吞噬,我坐在吧檯高腳椅轉圈,電影似景象,每一輪都有什麼被悄悄改變,吧檯上塞風壺洗淨倒掛,清空杯盤狼藉的桌面,摩托車牽入騎樓,音樂靜止。

 我喜歡這樣平淡踏實的日子,開門迎客、送客打烊。直到某夜一如往常歇息時間,我正從二樓走至一樓,聽見微弱低緩啜泣聲。阿爸身坐長椅,右手握牛排刀,一刀刀劃開左手。我沒有喊叫,像突然抽離這個世界,被拋出鏡頭之外,只記得尖銳救護車聲劃破小鎮寂靜夜晚。

 小鎮容易遺忘,記憶糾結凝固於阿爸手腕上的一條長疤。

 未久,厭倦重複生活的阿爸,離開小鎮到城市闖蕩。楓林持續營運,阿婆每日晨起煮玉米濃湯和黑胡椒醬,廚房被油煙薰得黑烏,地板踩起來黏黏稠稠,阿婆身上恆常散發一股油膩的氣味。對我而言,那就是家的味道。我學著如何把柳丁蘋果皮削成兔耳狀,作為附餐點心。無人時,我喜歡在後方水泥池塘裡看游魚,紅色小魚在人造燈照射下如舞者獨舞。或把壁上銅製飾品取下,衛生紙製衣當被,玩一人扮家家酒。

 彼時小鎮還是小鎮,外面的世界都還在外面。我家對面是全湖口最大的書局、最高的樓。書局外有一張長凳,等候公車的人三三兩兩或坐或站,一台投幣式飲料販賣機,紙杯啪嗒掉下,碎冰可樂落降;天冷,我會點熱巧克力,坐長凳看馬路熙來攘往的車輛。

 時間隨車速光影流逝,我所熟悉的一切不知不覺在定格鏡頭裡消失。書店變成連鎖便利超商,門前販賣機隨之身退。楓林,我的家,不敵廉價牛排館進駐,走入歷史。

 歇業前夕,恰是我十二歲生日,國小同學來楓林慶生。一群半大不小的孩子圍坐木桌唱著生日快樂,我吹熄蠟燭,告別童年。

※刊於中華副刊2013.05.17。
 

2013年5月8日 星期三

越南咖啡


    你熟練地把咖啡粉均勻填入鐵製咖啡器皿中,再將其疊置於高約十五公分的玻璃杯,鐵製咖啡器皿須先用熱水澆淋,填入咖啡粉,熱水浸潤後加蓋。杯中已有煉乳,剛煮好的熱水沖下,蓋上。程序雖簡單,卻仍需花費不少時間,你說有句越南諺語:「要吃美食就要走進廚房。」

    我們的越語課從廚房裡開始。咖啡粉是同鄉姐妹回娘家時幫你帶回,雀巢牌煉乳最接近越南道地口味。在異地,些許差異不影響故鄉滋味。越南咖啡多為羅布斯卡種,籽多易栽植,咖啡因高,烘焙末以奶油增添香氣。十九世紀葉鏽病,讓越南放棄阿拉比卡種,改種羅布斯卡種。台灣精品咖啡多數對羅布斯卡種不屑一顧,大量栽植、不顧生長環境,非羅布斯卡先天之罪。為調和羅布斯卡強烈氣味與深焙苦澀,煉乳成最佳搭檔。深黑咖啡液點點滴滴流下,黑白分明,一苦一甜,獨成特色。

    越南咖啡光是滴漏過程就非常耗時。你說,在越南喝咖啡悠閒緩慢,尚未嫁至台灣,下班後你與幾位同事在胡志明市咖啡館閒聚,一小杯咖啡可飲數鐘頭,你遂不明白義式濃縮何以如喝水般一飲而盡。

    不同於越南咖啡,台灣咖啡一分為兩派,一派走平價路線,多選人車擁塞三角窗,紙杯塑膠蓋,最後以貼紙標明糖奶熱冰。一派講究品種產地、烘焙程度與沖煮技巧,每間咖啡館都各有一套咖啡學、一票粉絲。前者沒有音樂,人聲吵雜,你不去;後者太過昂貴,氣氛高級得太疏離,你不去。最終選擇回到廚房,一切自己來。

    你談起第一次喝咖啡的經驗,彼時高三大考將至,同學們拉著你說要去喝咖啡,咖啡是大人飲料。一杯未加糖奶的黑咖啡,帶你初嘗成長的第一次苦味。好苦,當時你想。年紀愈長卻愈喜愛咖啡苦味,比起其他,這苦實在單純許多。

    「妹妹,你第一次喝咖啡是什麼時候?」你問。認識未久,你便喊我妹妹。身為長女的我,自小就渴望有一位姐姐。越南文化注重長幼,越語第一、第二人稱常以哥姐弟妹替代,你如此自然親暱稱我妹妹,應來自母國習慣。而我確實享盡做妹妹的福利,你教我說越南話,時常煮食溫暖我胃。

    我第一次喝咖啡也是高中三年級,彼時義式咖啡正流行,火車站前開了一家複合餐廳式的咖啡館,雖稱咖啡館,卻是餐廳,咖啡勉強算是附餐飲料。對著琳琅滿目書以英文字的咖啡品項,我點牛奶含量最多的拿鐵。它以碗公裝盛,出現眼前,我雙手捧著,以碗就口。如此前所未有的飲用經驗花費一星期零用金。

    長大後,咖啡從珍稀走入日常生活,我流連於不同城市精品咖啡館,品嘗不同產區的獨特性格與甘酸香氣,卻遺忘咖啡作為食物的本質,沒有應該與絕對的飲用法則,而是順隨地方風土各自化應。

    慣泡精品咖啡店的我逐漸愛上越南咖啡,以小湯匙輕輕將杯中壁壘分明的顏色攪拌調勻,看色澤逐漸融合,如一種儀式。且從未因它失眠。


※刊於人間福報副刊2013.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