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9月30日 星期一

阿啾箭


   電視新聞出現一段畫面,背景竟在我居住地附近,標題寫著「繁殖期太敏感  烏秋街頭襲擊」,只見一個女孩騎單車經過房子和稻田間的馬路,一隻站在電線桿上的烏秋,突然俯衝而下,伸出爪子攻擊。記者採訪被烏秋攻擊的女孩,她心有餘悸的說:「嚇我一大跳。」烏秋體型不大,全身烏黑,尾巴末端如魚尾分岔,領域性極強,尤其一到繁殖期,為保護雛鳥和鳥巢,會攻擊經過的人類或更大型的鳥類。
    烏秋,客語稱阿啾箭,阿婆說過,農村時代,阿啾箭最愛站在牛背上覓食。牠抬頭挺胸站在牛背上,神氣的東張西望,彷彿在看牛般。阿婆教我一首和阿啾箭有關的童謠:「阿啾箭,尾砣砣,無爺無哀跈叔婆。叔婆呢?掌牛咧。牛呢?賣忒咧。錢呢?錢呢?討餔娘咧。餔娘呢?走掉了。」童謠採一問一答,節奏明快,內容卻有點悲傷。阿啾箭從小無父無母,跟著叔婆。叔婆在哪?在看牛。牛呢?賣掉了。錢呢?討老婆了。老婆呢?老婆跑掉了。我比阿啾箭幸運,雖然父母不在身邊,至少我還有阿公阿婆,不像阿啾箭只能跟叔婆。
    另一首跟阿啾箭有關的童謠,不知為何,也帶著一股淡淡的惆悵。「阿啾箭,阿啾唧,阿姊婆,做生日,要去不要去,害𠊎打扮兩三日。」「阿啾唧」是仿擬阿啾箭的叫聲。姊婆即外婆,外婆過生日,阿啾箭打扮了兩三天,卻不知外婆究竟要不要他去?傳統客家家庭裡,女兒地位不如兒子,外孫是別人家的孩子。所謂「憨姊婆惜外孫,憨鴨母孵雞春」,指傻外婆才會疼外孫,一如傻母鴨去孵雞蛋。
    小時候,外婆非常疼我。三歲前,媽媽把我托給外婆帶,那時,舅舅們還未娶妻,外婆家只有我一個孩子。除了晚上回家睡覺外,我幾乎都跟著外婆。爸媽離婚後,爸爸不准我和外婆見面。有一次,阿婆帶我去小鎮媽祖廟拜拜,我遠遠瞧見外婆,雙手張開,不停哭喊:「我要姊婆!」外婆遠遠看著我,舉起手想走來抱我,卻又把手放下,佇立在原地。阿婆不管我奮力擺動雙腳,硬是抱著我往回家方向走去。外婆的身影越來越小,最終消失於人群中。
    幼稚園畢業典禮,因為老是記不熟舞步,我被老師安排在舞台最後一排。起初,我跟著前排同學跳,跳著跳著,我發現一雙眼睛在台下盯著我。黑暗中,那雙細長的眼睛,笑得彎彎的,像月牙般發光。是外婆。她眨眨眼,彷彿說:「姊婆來看妳了喔。」我訝異又開心,忘記擺動手腳,傻傻站在舞台上看著外婆,直到整首歌結束。同學一一走下台,我仍站在原地。老師喊我的名字,我這才發現諾大舞台上只剩我,我趕緊跑下台,外婆卻已離開。
    幾年後,小舅舅娶妻,小舅媽生下大表妹。外婆很開心,整天帶著大表妹,像從前帶著我一樣。此後,外婆嘴上全是表妹,表妹會走路了,表妹會叫阿婆,表妹如何如何。餐桌上的菜全是表妹愛吃的、能吃的。比起表妹是內孫,我只是個父母離婚的外孫,外婆還會愛我嗎?我第一次有這種疑問。
    再後來,外婆家改建,外公外婆暫時搬去台北和小舅舅同住。一年後再見,外婆坐在客廳沙發上,緊抱一歲大表弟,對我淺淺一笑。「叫姊婆啊!」媽媽催促。「姊婆。」我喊。「乖。」外婆說完,把表弟交給媽媽抱,走進房拿出童裝店紙袋,遞給我說:「試著看。」我打開袋子,是一件粉紅色洋裝,胸前腰部裝飾蝴蝶結。「媽!她都國中了,還買童裝,不適合啦!」媽媽皺眉說。雖然,青春期的我也覺得童裝幼稚,但心裡卻有一絲開心。我換上洋裝,裙子果然稍短了些。外婆見我穿上,笑得很開心。我想,外婆一定也期待著,和我見面的這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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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哀:客語,指父母。
試著:客語,試穿。


※刊登於人間福報副刊2019.9.30。

2019年9月16日 星期一

食酒歌

    阿公房間木櫃的最上層,擺著幾瓶親友贈的好酒。有做成戰車形狀的高粱,也有顏色深沉的威士忌,還有白瓷繪著竹葉圖案的竹葉青。滴酒不沾的阿公,把酒當裝飾品,時間久了,酒瓶漸漸被蜘蛛絲和灰塵纏繞。
    阿公不喝酒,卻愛唱〈食酒歌〉:「食酒要食竹葉青,採花要採牡丹心;好酒食來慢慢醉,好花越採越入心。」客家歌經常是情歌,這首〈食酒歌〉也不例外,談飲酒、採花,實是借物比喻追求心儀女子,沉醉入心的心情。阿公性格剛硬,處事一板一眼,在家不苟言笑,只有睡前,稍微放鬆的他,躺在竹蓆上翹腳,揮扇唱山歌,偶爾談起往昔舊事。有次,提起青春時的初戀。
    「佇紡織廠該時,有認識一个細妹,人生到盡靚,講話盡溫柔。」阿公的臉泛起微微笑意。細妹是阿公的紡織廠同事,彼此沒說過什麼話,只隔著巨大紡織機互望。僅僅幾眼,阿公把她放心上,期盼共譜一段好姻緣。「被人破壞啦!」說到結局,阿公忍不住嘆氣。他不夠主動,細妹被另一個同事追走。許多年過去,少年阿哥已白髮蒼蒼,阿公提起往事,仍然惋惜不已。
    阿公的初戀故事沒有跌宕起伏的情節,卻令還小的我震撼不已。原來,阿公不只是阿公,也是一個有情有愛的男人。
    只是,阿公說話時的溫柔表情,不是對阿婆,而是一個我未曾謀面的女人,這一點讓我頗在意。我把阿公的初戀故事說給阿婆聽,阿婆低頭做著手裡的工作,淡淡的說:「知該細妹啊!講話盡內,後來嫁分姓陳的。」阿婆不但不生氣,反倒稱讚那細妹講話細聲、溫順。對我這種愛吃醋的天蠍座來說,阿婆的反應實在難以理解。
    某年母親節,姑姑買蛋糕回娘家一同慶祝。大叔叔拿出冷凍庫裡的高粱助興,平常不喝酒的阿公,因為家人齊聚,也喝了一小杯。酒意微醺,大家鼓譟,要阿公抱阿婆。阿公有點不好意思,阿婆倒是大大方方坐到阿公身上。阿公沒有拒絕,笑得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親一下!」我們不放過這難得的機會。只見阿公的嘴唇輕輕在阿婆的臉龐點了一下。小姑姑拿起手裡的相機不停拍,留下阿公阿婆親密的合照。
    多年後,阿公離世。有次回家,和阿婆聊到阿公,阿婆說著說著,嘆口氣道:「人生恁短,結婚七十年,想起來盡久,其實一下就過了。」雙人床邊的窗台上,放著阿公的獨照。我問阿婆會不會唱〈食酒歌〉?阿婆輕輕哼起那首歌,歌聲中的淡然,不是少女懷春的浪漫,是歷經生活磨難的釋放,與相陪一生的思念。
註:
● 食酒:客語,飲酒。
● 人生到盡靚:客語,人長得很漂亮。

※刊登於人間福報副刊2019.9.16。

2019年9月2日 星期一

打粄歌

   小時候,阿婆會坐在藤椅上,雙腳併攏,翹起腳背,叫我坐在她的腳上。我跨坐上去,她抓著我的手,舉起腳,念唱〈打粄歌〉:「挨礱批波,打粄唱歌,人客來到,沒凳好坐,坐到雄雞膏。」每念一句,雙腳隨之上下起伏。最後一句,聲調拉高,動作最大。這首念謠的歌詞很有趣,我很快就記住。挨礱是轉動礱去穀殼,因為螳螂前腳的動作像「挨礱」,客語稱螳螂為挨礱批波。磨好米漿開始打粄,邊打粄邊唱山歌。客人來了,沒凳子可坐,一屁股坐到公雞大便。

   每次念唱這首歌謠,我就會想起舅婆家。舅婆家是三合院,左側邊間是廚房,廚房裡有一個大灶。我喜歡去舅婆家,其中一個原因是舅婆煎的蛋特別好吃。舅婆家的蛋不同於家裡的白雞蛋,蛋殼是鵝黃色的。舅婆燒柴,在大鐵鍋裡澆入一匙油,打顆雞蛋,在蛋黃裡灑點鹽巴,起鍋時再淋些醬油。煎蛋周圍金黃香酥,帶著柴燒的香氣,美味無比。還小的我問:「為什麼舅婆家的蛋那麼好吃?」「因為是公雞下的蛋啊!」舅婆的女兒笑著說。我信以為真,每次到舅婆家,都吵著要吃「公雞蛋」。

   舅婆家的大灶特別好用,過年過節,我們會特地到舅婆家做粄。家裡的廚房不夠大,用的是瓦斯爐,蒸不了幾個粄。做粄要先「挨粄」,把米和水用石磨磨成米漿,米漿過濾後,用大石頭壓乾水分。再放進大鐵盆裡,大力搓揉,加入不同調味和餡料,做成紅粄、發粄和菜頭粄。其中,我最喜歡做紅粄。製作紅粄需要木製的壓模,有龜形和桃形,紅粄包上綠豆沙,搓成圓球狀,抹一點油,放進壓模裡,上下一壓定型。龜形的紅粄模樣很可愛,桃形的紅粄則像一條尾巴,上面的紋路是一個「壽」字,象徵吉祥長壽。最後,把紅粄放進竹製蒸籠裡,放上大灶炊熟。

   我最期待打開蒸籠的那一刻,剛蒸好的紅粄散發迷人的甜香,舅婆用長長的竹筷,先夾一個給我吃。熱騰騰的粄黏在牙齒上,搭配綠豆沙的甜,一起融化在齒間。打粄需要很長的時間,一大早去,往往要到晚上才能做好。舅婆和阿婆邊做粄邊打嘴鼓,一點也不無聊。

   不過,舅婆家也有我不喜歡的地方,三合院的禾埕上到處是雞屎,不時可以看見一隻大公雞走過去,嘴裡發出「咯咯咯咯」的聲音。阿婆不以為意,照樣大步往前走。我深怕踩到雞屎,一步一跳,跳進房子裡。雖然,我不曾「坐到雄雞膏」,但一個不小心,沒算準距離,一腳踩在雞屎上,卻是常有的事。

   等自己當了媽媽,我也會把孩子放在腳上,邊舉腳邊唱〈打粄歌〉。因為節奏明快,孩子很快學會。念唱時,我常想起兒時在舅婆家做粄的情景。三合院的廚房裡,瀰漫汗水和柴燒的氣味,還有蒸籠裡不斷冒出的米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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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粄:客語,做米製糕點。

雄雞膏:客語,公雞屎。

打嘴鼓:客語,聊天。

※刊登於人間福報副刊9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