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1月18日 星期三

外面的世界

 最近可能是頻繁宣傳新書的關係,心裡又響起〈外面的世界〉這首歌:「在很久很久以前,你擁有我,我擁有你;在很久很久以前,你離開我,去遠空翱翔……」齊秦悠緩訴說愛人別離後,留在原地之人的心情。每次聽,都讓我想起離婚後獨自去台北打拚的媽媽。爸爸曾拿著一紙媽媽狀告他的法院公文,含淚控訴這是媽媽逼他離婚的證明。她為了離開,可以連妳也不要。爸爸用可憐、怨懟的眼神對我說,想把我拉到他這一邊,恨離去的人連最後一點機會都不給。但,還小的我對媽媽的印象太模糊,模糊到連動用「恨」這麼明確的情感都不能。


「外面的世界很精采,外面的世界很無奈,當你覺得外面的世界很精采,我會在這裡衷心的祝福你。」再大一點,我可以趁爸爸不在家,偷偷北上看媽媽。但這樣的機會很少,更多時候是我在湖口等待她偶然出現。有時,是外婆打電話來通風報信:「妳媽轉來了!遽遽來。」有時,媽媽突然現身在班級教室的窗邊。妳媽媽好漂亮喔,同學羨慕的說。我揚起驕傲的小尾巴,跟在美麗的媽媽身後,一塊步出校園。媽媽會給我帶來各種新奇好玩的東西,掛在脖子上的懷表、會長出頭髮的大頭娃娃、粉紅色史努比照相機、比手掌還小的蛋形電子雞,第一次吃山竹也是媽媽帶來的。我們並肩坐在校園後門的石椅上,媽媽細心撥開山竹厚厚的皮,說:「這可是果后喔。」我用媽媽帶來的新鮮事物,拼湊外面世界的樣貌。

「每當夕陽西沉的時候,我總是在這裡盼望你,天空中總是飄著雨,我依然等待你的歸期。」相聚短暫,媽媽送的新手表分針秒針不停往前跑,我暗自倒數分開的時間。夕陽西下,媽媽送我回教室,並向老師道謝。放學途中,提著一袋還未吃完的山竹,跟同學邊走邊嬉鬧的我,突然看見那張空蕩蕩的石椅,想起媽媽離去的身影,內心下起濛濛細雨。

「再大一點,就可以來台北跟媽媽一起住。」媽媽安慰我說。盼望這一天趕快來到的我,好不容易等到高中畢業。選填大學志願時,卻猶豫了。媽媽的世界不只有媽媽,還有媽媽的丈夫和同母異父的弟弟妹妹。在那裡,我像多餘的人。還有,我才剛逃出一個家,怎麼願意再被另一個家束縛?結果,我的志願從台北變成遠離台北的地方。「叫妳填台北妳不聽,跑去那麼遠的地方幹嘛?」媽媽在電話中念。這次,我成了離開的人。

大學畢業那年,電影《如果.愛》上映。周迅飾演的老孫,為了前途不惜離開愛人。插曲除了〈外面的世界〉,還有一首改編版的〈外面〉,周迅以沙啞嗓音呢喃:「外面的世界很精采,我出去會不會失敗?外面的世界特別慷慨,闖出去我就可以活過來。」坐在觀眾席的我,想起當年帶著一點傻氣和愚勇,想去全然陌生、沒有阿婆也沒有媽媽的世界闖蕩的自己,忽然有些理解當年媽媽離開的心情。還那樣年輕的她,或許不想再被什麼束縛住了,所以走得乾脆,不留餘地。不知道是幸或不幸,我似乎遺傳了媽媽的傻勁與決絕。

「一離開頭也不轉不回來,我離開永遠都不再回來。」媽媽離開湖口後,很少再回來,台北已是她的家。而我畢業後,待過一個城市換一個城市,湖口或台北僅是短暫停留就離開。當年背起行囊離家的我,不曾想過,原來離開是不停往前走,再也回不來。

*人間福報副刊2020.11.16

2020年11月6日 星期五

【聯文選書】著地的麻雀- 張郅忻《海市》

 聯文選書喜歡讀書

【聯文選書】著地的麻雀- 張郅忻《海市》

written by 林 妏霜2020-11-06
【聯文選書】著地的麻雀- 張郅忻《海市》

張郅忻的第二部長篇小說《海市》,其虛構之蕊更加突顯各種「缺席意義」。這份「缺席」不僅以即將停業的消費地景啟幕,透過敘事鏡頭追攝流行物件敲鑿出時間的縫隙;也在於家庭結構下關係的晾在一旁,人事物的消泯與失蹤,為此層層鋪上情感的隔膜。

相較於女性在不同國族身分的聯繫與彼此關照的情誼,男性作為女性必須承受的對比,常是不知何所蹤、背棄家庭而被問責,或萍水相逢的匿跡者。小說更多著墨客家「細妹人」,如何由新竹「湖鄉」遷居到台北西門町,從一個刻意馬賽克的地名到明確指出的真實座標,並重複以「夢」為章節標題。敘述的重心似乎也著力於女性在這些空間裡發生的事情與情事;對其外貌或因之而來的命運以孔雀或麻雀象徵,描寫她們在被輕易消融的混沌時代,艱難地追索自我價值。

結構配置雖以二○一八年的西門少女網紅子漁、八○年代的北漂少女如月,最後以新生兒生日結尾,從ing到ed再回到ing的時態變化,讓時間的刻度快速地移動,企圖點出全球化的過程中那些被塑造出來的日常選項、生活條件及其產生的內在波動。經由自述話語,也提供他人的記述與旁證,看似停留在一種「我」的層次上。然而,支撐整個敘事聲音的,就是那些曾經不被理解的人事物,在某個時刻透過另一種原先隱藏,意外揭露的形式而予以重新理解。

女兒子漁原先評價母親如月是「那種活在很久以前的人」,她從二十一世紀前半的一端走進時代的通道,黏附在身上的是那些群體語言的遊戲、屏幕與鏡子的虛擬互動、符號指涉、擬像裝扮(雖然小說聲腔於此略顯微妙);而從二十世紀後半另一端走過來的少女如月,倒退還原她因父權社會對單一性別的漠視,承載「重男輕女」的偏見,束縛其繪畫才能,限縮其選擇,歷經兩段婚姻的過往記憶。《海市》的組構讓兩代女性在生養的提問與辯證中重疊身影,在通道中相遇並對視。她們都面對大大小小的時代之框,意識或否的框裡之框,譬若此句心聲:「一定有我看不見的量尺與剪刀,選擇我的選擇」。

小說也旁及社會與性別運動的摸索、同志性向的焦慮,部分刻意淡成遠景,或許為了直指「有些看起來與我們沒有關係的變化,也可能改變我們的生活」;歷史建物及其周邊變化亦如推薦序所言:實則更接近「客觀景觀」。防寫開關被打開的記憶卡般,只能讀取資料而不能寫入任何資料。這些女性被放進某個位置,重而同時決定了其生命往後的意義,不禁讓我想起法國作家安妮‧艾諾在自傳式作品《位置》中一句:「我要搬遷到不同的階層去,想隱藏和她(母親)相像的那一部分。」

⊕書籍資訊:

《海市》,張郅忻/著,九歌出版

張郅忻以客家小鎮成長的女孩如月為主角,書寫出一九七○─八○年代台灣客家女性離開故鄉「湖鄉」,到城市逐夢營生的故事。西門町地景興衰變化與人事滄桑,結合如月的生命歷程,從北漂讀書的絢爛青春歲月,到回湖鄉談戀愛走入婚姻,甚至離婚後被迫再次北漂,泅泳在西門町這紙醉金迷的世界裡,從繁華盛景到衰頹破敗,如同如月逝去的年華、愛情與婚姻。藉由妹妹如玄和女兒小魚二者的視角,描繪出姊妹情誼的真摯,跨世代面對生命考驗的不同應對,以及女性面臨艱困與抉擇的無奈與堅毅,展現出客家女性不向命運屈服的生命力。

⊕延伸閱讀:

《平民之宴》,林真理子/著,王秀娟/譯,東方出版社

後來改編成日劇《下流之宴》的長篇小說,穿插描繪了住在東京的福原一家,以及家在沖繩的宮城一家,透過兩家子女可能的婚配,從堅決反對、如臨大敵的理由之中,一一顯露各自接受的教育與養成,以及將不同學歷與職業類別、擁有的經濟資源、人脈網絡,甚至性別美貌,劃分成「三六九」等第與價值的日本社會結構,並藉由不同角色貼上身分標籤。但不論依靠苦讀,抑或仰賴婚事,這些人生追求都不保證階級的必定爬升或帶來最終希望。

新書資訊員|林妏霜
清大台文所博士生。著有小說《配音》,合著《百年降生:1900-2000台灣文學故事》。

2020年11月2日 星期一

快樂天堂

   〈快樂天堂〉是安古的愛歌之一,我猜,他之所以喜歡,是因歌詞裡提到許多動物:「大象長長的鼻子正昂揚,全世界都舉起了希望;孔雀旋轉著碧麗輝煌,沒有人應該永遠沮喪……」動物的形貌生動,無論歌詞或旋律都充滿希望。這是滾石唱片於1986年,為台北市圓山動物園搬遷,讓旗下歌手共同錄唱的歌。每次聽,都會想起兒時關於動物園的回憶。不過,我記憶中的動物園不是圓山動物園或搬遷後的木柵動物園,而是新竹動物園。

   第一次去新竹動物園,大約是三歲時。由於年紀尚小,對於當天的記憶只剩短短的片刻。只記得,天氣溫暖,日光包圍外婆和我。外婆抱著我蹲下來,一團團毛茸茸的東西向我靠近。外婆握我的手,讓我的手指輕輕觸碰牠的身體。「這是羊咩咩喔。」外婆說。記憶短暫得如一瞬之光。但我確實記得。記得羊屎的騷味,外婆身上的檀香。那樣遙遠,又那樣深刻。父母離婚後,本來給外婆照顧的我,就這樣被帶回阿婆家。很想念外婆的時候,我會抱著外婆送我的小羊玩偶,閉起眼睛,讓短暫的回憶溫暖我。

   再大一些,阿婆也帶我去新竹動物園。那天,阿婆率著五個大大小小的孩子,手裡款一鍋稀飯,搭上火車,再從火車站一路走到新竹動物園。很久以後才聽阿婆說,那時候身上沒什麼錢,好在有熟人在新竹動物園票口工作,通融我們免費入場。阿婆在一隻紅毛猩猩的籠子前逗留很久。鐵籠很小,紅毛猩猩幾乎無法走動,只能把長長的手伸向籠外,向遊客討食物。「佢和妳大姑同一年降(註)。」阿婆憐惜的說。大姑姑從小身體不好,特別受阿婆寵愛。也許是愛屋及屋,阿婆來動物園時,都會特別去探望紅毛猩猩。

   動物園不大,很快繞完一圈。孩子們紛紛喊餓,阿婆帶我們到動物園中心一座磨石子溜滑梯旁,她坐在一旁石椅上,解開塑膠袋、打開鍋蓋,早上剛煮好的熱騰騰稀飯已變涼。阿婆拿起湯匙,一口稀飯配一點醬瓜,餵飽幾張嗷嗷待哺小口。孩子不識貧困,不知道阿婆口袋裡僅剩幾個零錢。只覺得歡樂時光特別短暫,回程路上,跟阿婆約定:「下次還要帶我們來喔。」

   更大一些,我跟著爸爸和繼母的小發財車來新竹動物園。他們在旁邊的花市擺攤,人潮不多時,會給我幾個零錢,讓我獨自去旁邊的動物園。我手裡拿著爸爸搖的珍珠奶茶,進入動物園大門,經過中心的噴泉,走到河馬池畔。河馬總是全身浸泡在池子裡,只露出一對耳朵或兩個大鼻孔。我大口吸著甜蜜的珍珠,等待河馬浮出水面換氣。那時的我還不知道,珍珠奶茶的榮景就快走向尾聲,爸爸和繼母之間漸漸出現裂口,而我,即將與童年揮手告別。

   「河馬張開口吞掉了水草,煩惱都裝進牠的大肚量;老鷹帶領著我們飛翔,更高更遠更需要夢想。」今年新竹動物園剛整修完重新開幕,我帶著安古一起造訪這座童年的樂園。嶄新的動物園遊客眾多,我花了一些時間才找到入口。磨石子溜滑梯不見了,鳥籠變成兒童遊戲區,唯獨河馬還在原來的池子裡。望著鬱鬱池水,我很懷疑裡頭會有水草。對於曾關在鳥籠裡的鳥兒,飛翔可能是一輩子遙不可及的夢想。

   「告訴你一個神祕的地方,一個孩子們的快樂天堂。」動物園是一個籠子連著一個籠子的孩子樂園,一代又一代的孩子們,包括我,都曾在動物園裡留下美好的回憶。但可惜的是,這個快樂天堂,卻不屬於動物們。

註: 客語。佢,他;降,出生。


※刊登於人間福報副刊2020.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