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1月2日 星期二

少年

 疫情緩和,總算能告別蝸居在家的生活。不能出門時,時間緩慢得像壞掉的秒針,想往前,卻始終停留在某一格。正值好動年紀的安古,不得不在狹小空間裡活動。看書、畫畫、玩玩具,全做過一輪,他就跑來我身邊,耍賴似喊:「媽媽,我好無聊!」通常他說這句話,不為別的,就是貪圖桌上的平板電腦。


無計可施時,平板確實是我的終極武器。明知道看平板傷眼,卻能讓我獲得片刻平靜。我繳械投降獻上寶物,換來短暫的和平。安古開心又熟練按下密碼,徜徉在另一個世界。那世界比起所處的現實,也許真的自由多了。安古熟練背誦影片廣告台詞,還跟著哼唱:「我還是從前那個少年,沒有一絲絲改變……」少年?我看著安古,思索這個詞與他之間的關聯。

看似停滯,其實不斷前進的日子,安古確實抽高不少。吃得多、動得少,肋骨微露的纖瘦體型竟冒出圓鼓鼓的肚子。升上二年級的他,從外貌看來,愈來愈像一個「少年」。不久前,他會在睡前撒嬌:「媽媽,抱抱睡!」後來嫌抱抱很熱,要我輕摸背就好。又過一段時間,翻身就秒睡,連拍拍安撫都不需要。他正在長大,比想像中更快的速度。

說實話,我很失落。我習慣他依賴我,卻發現是我依賴著他。

除了悵然若失,還有一點不捨,正如〈少年〉唱的:「成長的路上必然經歷很多風雨,相信自己終有屬於你的盛舉,別因為磨難,停住你的腳步……」大一的教育概論課,老師提及剛讀幼稚園的孩子,正在經歷「growing pain」。一直到自己擁有孩子,陪伴他長大,才真正體會這個詞的意思。正值換牙期的安古,乳牙從鬆動到忍痛拔去,往往得經歷好幾個星期。吃東西會痛,不小心碰到會痛,拔牙瞬間更是痛。但這是會過去的痛,缺口很快能長出堅固新牙。

有的痛恰好相反,看似結痂,卻永遠無法痊癒。

歌手夢然以正向、激昂的歌聲,召喚光明爽朗的少年:「我還是從前那個少年,沒有一絲絲改變,時間只不過是考驗,種在心中信念絲毫未減。眼前這個少年,還是最初那張臉,面前再多艱險不退卻,Say never never give up……」回首少年時代,一段晦暗多於燦爛的歲月。那時台灣號稱亞洲四小龍之首,父親卻因為人作保入獄。叔叔們扛下債務,承擔照顧我們三姊妹的重責。家中經濟拮据,氣氛宛如戰場。那種忐忑,至今仍在我內心深處不安跳動著。

彼時亦是升學主義掛帥的年代,鄉下國中為了與城市學校一較高下,搶進明星高中,表面實行常態編班,背地依成績進行能力編班。被歸類於「好班」的我,每天在奇怪制度下跑班。一條無形界線把我們劃分成兩個世界。

我曾在常態班課桌上發現翻倒的飲料,在座位上找到故意被置放的圖釘。我沒有告訴老師,默默收拾殘局。憂愁煩悶時,我就躲進文字中,藉由閱讀逃脫現實,或是藉由書寫抒發憤懣。文字點亮的微微燭火,陪伴一個慘綠少年走過幽暗時刻。

如願考上理想高中的我,輾轉得知當年被劃為壞學生的同學,國中畢業便進入工地工作,幫忙貼補家用。早已斷了聯繫的我們,都曾是坐在同間教室的少年。那些分類你我的界線是否仍然存在?成為少年的安古又會變成什麼模樣?接安古放學時,我緊牽他的手,在車水馬龍中前行。面對渾沌的未來,我只想珍惜當下,陪伴他尋覓衷心所愛的興趣,在他成為一個少年之前。

*人間福報副刊2021.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