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3月22日 星期日

秋燕記念

    第一次見到秋燕,是國小四年級暑假。阿爸牽她的手,一個皮膚黝黑、雙眼深邃、約莫與我同年的小女孩,羞澀躲在阿爸身後。在山區工作多年的阿爸結識不少在地原住民,尤常跑塔奈家,秋燕為其女。我盯著她,打量著她,嫉妒起她牽阿爸的那隻手,很久,阿爸不曾那樣牽我。尤其眼前阿爸因高山日光,皮膚黑亮,談吐動作間隱隱散發野性,在秋燕身上同樣顯現。

    秋燕是賽夏族人,「賽夏」總讓我想起夸父逐日的勇態。秋燕也愛跑,幾日相處,日漸熟悉,發現她幾乎什麼運動都好,與我南轅北轍,我是寧可坐在教室亦不願上體育課的孩子。秋燕鍾愛游泳,她的姿勢獨特,不能明確區分狗爬式、蛙式或自由式,彷彿天生浮於水面,隨意擺動來去自如。她曾提及哥哥和她在夏日午後的溪邊跳水,自大石一躍而下,迸出水面,水花四濺,笑聲不絕;夜晚的溪水也極度迷人,當朦朧夜色籠罩山林,她和族人潛入水中,此時捕獲的溪蝦最肥美。教我游泳,我說。

    家裡後院有一塑膠製圓形泳池,平時軟趴趴躺在地面,注水即能立起。整個暑假午後,秋燕和我都在這裡度過。和秋燕的溪水比起,泳池仿如水族箱。游泳首要得敢閉氣,我帶著蛙鏡,刻意忘記嗆水的記憶,秋燕不需蛙鏡便能在水中睜眼。我們在水底互看彼此,儘管髮絲凌亂漂浮,她晶瑩剔亮的炯炯大眼依然懾人。

    夜晚,兩個女孩躲在被子裡壓低聲音繼續白日未完話題。後來,我們發明一種遊戲,輕輕地用指尖在對方手肘內側搔癢,先笑的人就輸了。現在獨居陌生城巿,失眠夜裡,還能感覺秋燕指尖輕輕滑過。

    某日午睡,我提議交換秘密。秋燕舉起左手要我細看,手肘伸直仍保持微彎弧線,如她慣常淺淺的笑。生來如此,她不在意地說。我問怎不給醫生看?她回山中沒有醫生,自小未曾去過醫院,連出生都在家裡。小鎮街道上診所比便利商店還多,成長過程吃藥打針不斷的我,很難想像沒看過醫生的孩子究竟要怎麼長大?是不是住在山裡都不會生病呢?

    輪我。這個秘密我從不對他人提起。她如鏡雙眼映照著思念阿母的我,低聲啜泣,哭聲漸大。秋燕輕拍我的背說:「一起去泅水。」水底,我們不再有涙。

    很久,我才從阿爸口中得知,秋燕從小沒有阿母,阿母和我一年能見一次面,秋燕與她的阿母卻無緣相見。她在秋燕襁褓時便選擇離開這個世界,將生命懸解在樹枝上。

    暑期將盡,鄰居君君自南部省親返歸,每年此時我總期盼她早日回來,這年暑假因秋燕而例外。君君看見我身邊的秋燕有些嫉妒。我知道的,因為她偶而會沒來由喊秋燕「山地人」。阿爸不允許我這麼說。但我沒有保護秋燕,任君君喊,心底害怕自己會被嘲弄,甚至一起嘲笑她長在嘴邊的痣。三八痣,君君說,我說。無論怎麼說,秋燕不回嘴,靜靜離開。我突然希望阿爸快將秋燕帶回無憂山林。那晚,我們沒有玩抓癢遊戲。

    秋燕返家,我不停結交新朋友,更以功課為由不再隨阿爸往山裡去。轉眼升上國中,難得不需上輔導課的假日,阿爸要我陪他去山裡,並問:「記得秋燕嗎?」我訝異我記得,記得那年暑假,我們整日像小魚浸泡水族缸裡。

    吉普車開至竹東轉往五峰鄉,一路往山裡去。右側山林小徑,秋燕走過;左邊溪水,她曾泅泳。見面該裝若無其事?或假似早已忘了她?車行恍惚,睡睡醒醒,發現水流已沒,兩側長滿茂密竹林。阿爸說已到十八兒莊,此地曾有族人連生十八個兒子得名。儘管是夏天,高山寒氣還是讓人忍不住打顫,我後悔沒有聽話多帶外套。

    塔奈在小路盡頭親切向我們招手。秋燕在他身邊靦腆地笑,我們一樣留著國中生齊耳短髮。繞過木板搭建的簡單廚房,幾個男人坐在屋前烤火。雙層樓房,一樓水泥建造,鐵皮搭建其上,秋燕一家七口居住於此。她帶我進屋,客廳擺放幾張木製椅子,老舊電視,有個孩子坐在地板上,秋燕抱起他溫柔地說:「哥哥的孩子。」堅強篤定的眼神,讓我想起那個無眠午後。

    二樓臥房,地板無磁磚,水泥裸露。窄小低矮樓層以木板隔成幾個房間,門是及地長布。她的臥室在角落,窗外可見對面的山,床以木板鋪地;沒有衣櫥,秋燕在僅有衣服中撿一件足以禦寒的外套給我。或坐或臥,我們跟從前一樣隨意聊著。

    晚餐,一盤炒山蔬,一鍋以小米酒燉煮的雞酒湯,山雞瘦,酒醇濃,半匙熱湯,足配一大碗飯。秋燕黝黑臉龐泛著微醺酒紅。如塔奈所說,秋燕和她的Dinah一樣美麗。

註:Dinah賽夏族語母親。


※2015.3.22紀念與燕秋重逢於臉書。



2015年3月14日 星期六

誰的黃金時代:重讀蕭紅


    約是去年底時,蕭紅熱潮登陸台灣。許鞍華導演的《黃金時代》預告片在臉書流傳,電影還未來台,華美劇本已出版。被譽為集大成之作的葉君《從異鄉到異鄉——蕭紅傳》,修訂版正式在台灣出版。此外,香港藝術節主辦的三幕室內歌劇《蕭紅》亦在台灣中山堂演出。各種各樣版本的蕭紅敘事,或者正說明難以只有一種詮釋方式。

    蕭紅死時僅31歲,除了作品與少數書信,她少於談論自己,許是這個緣故,在不同歷史背景的眾人之口下,蕭紅的面貌如拼圖般被建構出來。從另一方面而言,這或許正是蕭紅身世引人之所在,沒有一個能夠真正固定她的位置與框架。《黃金時代》劇本的特殊性在於它的時序並非完全線性,而是透過不同人的敘述交錯讀解蕭紅的一生。電影中,蕭紅與親朋好友們時而敘述時而轉向鏡頭,演員是扮演的角色,同時也是自己。這部片讓我想起關錦鵬導演的作品,張曼玉所飾演的《阮玲玉》。於我而言,《阮玲玉》的獨特節奏感更引人,然兩部作品都或隱或現昭示出一個主題:人言可畏。

    蕭紅曾對友人說:「當我死後,或許我的作品無人去看,但肯定的是,我的緋聞將永遠流傳。」這句話著實是一個警鐘,不斷迴響在不同版本的蕭紅故事裡,蕭紅與蕭軍的愛情命運似乎成為蕭紅故事的主要脈絡。譬如《黃金時代》關鍵的一幕是描述蕭紅赴日,片名源自當時蕭紅致蕭軍其中一封信,蕭紅從極不適應至較熟悉異地生活,卻獲悉魯迅逝世的消息,人事變化無常。異鄉的她在斗室中如此寫著:「自由和舒適,平靜和安閑,經濟一點也不壓迫,這真是黃金時代,但又是多麼寂寞的黃金時代呀!別人的黃金時代是舒展著翅膀過的,而我的黃金時代,是在籠子過的。」電影劇本以蕭紅在東京寓所寫信的狀態與蕭軍晚年後的回憶交錯並置,這段日本之行以蕭軍晚年反省當時自己對愛情的不忠為結,使得蕭紅對於自身處境的反思被淡化在蕭軍的憶想之中。

    那句蕭紅對於自身作品的預見,也可以看作是一位作者對讀者的呼喚。透過細讀,我們將重新回到蕭紅的語言裡,以及她所建構出虛擬而卻最真實的世界。也唯有回到文本與閱讀,我們才能稍稍釐清蕭紅之所以迷人的模樣。她的筆端恆常有一股抒情與一絲諷刺,無論是稍早於《生死場》出版的《商市街》,或晚期的《呼蘭河傳》,皆對底層與女性自身位置有其獨見。尤其對於生死的體悟,她在《呼蘭河傳》中以極諷刺的筆調對比跳井的女子與上戰場的男性,批判古語「女子上不了戰場」的說法,「上戰場不一定死,也許回來鬧個一官半職的。可是跳井就很難不死,一跳多半就跳死了。那麼節婦坊上為什麼沒寫著讚美女子跳井跳得勇敢的讚詞?那是修節婦坊的人故意給刪去的。因為修節婦坊的,多半是男人。」然而,被視為具有濃厚自傳色彩的《呼蘭河傳》,蕭紅的諷刺性多半為抒情所遮蔽

    許鞍華長期拍攝香港島上流離邊緣的人物,譬如越南移民、中國移民等,又或者關乎其身世的《客途秋恨》,在這部片裡,許鞍華娓娓道來母親身為日本人卻在戰爭之時嫁給中國人所遭遇的人生無奈。許鞍華既在局內,又在局外般,耐心建構香港移民的多端面目,蕭紅亦是其一。香港知名作家董啟章便站在香港與中國特殊的關係上,認為許鞍華透過蕭紅展現出「一種香港式的對待中國歷史和政治的態度」,即是「迴避意識形態鬥爭、逃出大時代的漩渦、或在其中尋找夾縫」,實現個人卑微的自由。重讀蕭紅時,我不斷想著如果蕭紅所見今日之「自由」,她是否會追問著:在當代全球化資本主義語境中的「自由」裡,誰又是被隱蔽或邊緣化的那一個?

    蕭紅站在商市街的一處旅館裡,透過一扇小窗,她看見邊緣的邊緣外,貧苦之人的嘆息。


※刊登於新頭殻網站2015.3.13。
http://newtalk.tw/news/view/2015-03-13/57743

2015年3月9日 星期一

女人與海


        那一方小小盥洗台位於廚房角落,水泥糊的,藍色的漆幾乎已落盡,僅存斑駁幾撇色彩。秀姑比平時更早起,窗外還是暗的。秀姑,大家這麼稱她,從年輕到老,彷彿她從來未曾年輕過。

        她用面帕揉水洗臉,鹽水漱口、戴上假牙,豐滿凹陷的唇齒。手抹了抹頭髮,昨天剛燙波浪捲髮還留著堅硬弧度。盥洗台嚴格說來並不屬於她,當初起建樓房,專為家婆設置。家婆老是嫌她毋淨利,她於是寧願多爬一樓梳洗。家婆走了近二十年了呀!她還是時常想起家婆,唉,沒法度,畢竟相處一甲子,丈夫長年工作在外,小叔小姑們嫁娶異地,除了孩子,家裡就剩家婆和她兩個女人。每到年初二,因為家婆的關係,不知不覺起得更早。

        她抬頭看了一下客廳的時鐘,已經六點,阿蓮怎麼還在睡夢?昨夜特別提醒了,今日是大年初二,姑婆姑爺都會返來,唉,沒法度,懶骨就是懶骨。正想著阿蓮,阿蓮就出現,手上抱著五個月大的女兒,月螢。秀姑本來滿肚悶氣,一見白胖可愛的孫女,氣已消去大半。

        五年前,來自越南的阿蓮嫁給單身多年的二兒子,直到去年阿蓮才懷了月螢,雖是女兒,秀姑不棄嫌。秀姑五歲喪母,做人養女,儘管養父待她如己出,阿母啊,她還是想了一輩子。她始終記得阿母臨終時,面色槁如死灰,瘦得僅存皮骨。阿母啊阿母,她在心底叫著,不敢出聲,怕太大聲響讓阿母消去。後來,自己有了女兒、孫女,想起幼年的自己,便更疼愛這些女身。

        她邊逗弄孫女邊吩咐阿蓮,先將香菇沖洗浸水,閹雞退冰後莫忘文火慢燉,雞湯熬來做粄圓湯底。

        阿蓮有聽又似沒聽地將孩子放入嬰兒車內,挽起袖子開始清洗昨夜剩下的碗盤。不到幾分鐘,月螢開始啼哭,起初阿蓮並不管,但孩子越嚎越大聲。阿蓮遂放下手邊碗筷,抱起孩子哄著。

       秀姑念,每次要伊做事,小人就哭。阿蓮的丈夫、她的兒子被孩子哭聲吵醒,醒來走出房門,阿蓮喚他照顧月螢,再走入廚房。其實阿蓮一向對煮食興趣缺缺,她原來在台灣紡織廠工作,透過介紹認識現任丈夫,辭去工作,在家幫忙早餐店生意兼顧子。

       阿蓮其實並不喜愛廚房。秀姑也曾經如此。年輕的秀姑,丈夫在異地工作,一月見一次,丈夫將薪水交給家婆。秀姑擔負所有家庭勞務,洗全家十幾口衣服,照顧五個幼子,其餘時間在廚房裡度過。她幾乎要忘記年輕的感覺,只覺腰圍與臂膀日益粗肥,仍依稀記得多年前街頭幾個年輕阿哥對她吹口哨哪。

        不像其他姑嫂,二媳在菜市賣菜、三媳娘家開工廠,長媳秀姑出身貧農,人生注定與廚房為伍。除非死。她其實恨透那些永遠滾熱的湯水油鍋,厭惡黏膩的盤碗地板,她需要冰涼水液沖洗身體。某一夏日午後,陽光耀眼,她帶著幼子走往海邊,海邊有風,她好久沒來外面透風。海無邊際似向她迎來,她感到一種自由的呼喚,在海底。不滿五歲的幼子專心挖溝築牆,未能理解阿母心內亦築起高牆。秀姑徘徊海與沙的邊際,陽光已不若初來炙熱,灑上金光與多彩的霞。對於活著的生命,她已無路可退,但是晚霞的光彩令人著迷。不知不覺海已浸潤她半身,是海走向她?或者她走向海?她其實已分不清。卻沒來由地想起此時她原應和家婆在廚房裡備料做晚餐,她忍不住哭了起來,抽抽噎噎至狂放哭吼,平靜後她返身而來。像沐浴後的少女。

        她牽起孩子的手,回家。她從後門入,撞見正在廚房洗菜的家婆,家婆見到一身濕漉漉的她,不問什麼,只要她去換衫,念著隔壁菜嬸又送了不少地瓜葉來。她聞見地瓜葉與蒜頭翻炒的香氣,恍如隔世般的人間煙火。她已非少女。

        好像重回該有的身份一般,她又開始日復一日與廚房為伍的生活。但或許又有一點不同,晨起煮食餵飽一家老小,她到市場批一些水果,到廟口附近販賣。零碎金錢落入口袋,她終可以買一個孩子想了許久的麵包分食給五個瘦小孩子。「胖」終究是奢侈品,無法常吃,秀姑於是自己做「胖」,嚼勁像饅頭與麵包生的孩子。

        她生孩子,孩子再生孩子,彷彿一個永無止境的循環。她看著阿蓮,便時常想起年輕時的自己。阿蓮的輪廓分明,據說她的故鄉田野無邊,卻餵不飽家裡眾多孩子。孩子長大又生孩子……

        阿蓮的第二任丈夫、秀姑的第二個孩子,唯一嗜好是買魚,他曾想像自己是偉大獵人,嚮往海明威式勇往漂流。並在多年前至澳洲旅行,過著乘船抓魚生活,一個月後花光所有積蓄回到故鄉。

        他繼承父母營生的早餐攤,娶妻,生子,唯一與夢想還繫連著便是每月一次到魚市買魚。他總是極細心挑選上等魚貨,家中不允許出現淡水魚,有時候太貴的魚貨反而令廚房的兩個女人感到困擾。如何煮食都不對,經驗不足的阿蓮幾乎放棄這項艱鉅任務。因此,每面對一隻大眼圓瞪的魚躺在砧板上時,秀姑便會主動抹鹽、熱鍋。

        今年年節,白鯧價格翻了兩倍。他下手買下一尾兩斤重的大魚。她知道這孩子孝順,大年初二姑嫂們回來,讓自己有面子。她想了很久,該如何煎這尾白鯧,它實在太大了。若是彼時在庄下三合院,灶上鍋絕對沒有問題。只是現在面對現代廚房設備,不鏽鋼鍋最大不過如此,一隻白鯧就足以佔滿。她時常懷念舊式廚房,柴火煎土雞蛋,連香氣都不同。

        她望著眼前大魚,以前也煎過的,但從來沒它這麼大,她不由得欣賞起它的美。煎魚數十載,這是第一次認真觀賞魚的體態。牠身形既菱且圓,高而短;頭高大於頭長,眼大口小;櫛鱗小,尾鰭呈雙凹形。她瞥見牠肚腹中的卵,一尾母魚。每見母魚,她一面歡喜一面憂傷,歡喜的是想起愛吃魚卵的大女兒,憂傷的是伊也是一位母親。

       鍋已熱,乳白色的豬油在鍋中化開。魚下鍋,吱吱響,她叫阿蓮後退,熱油滾燒噴濺。她的臉被熱油濺傷,立即返身到水槽波打水至臉上,阿蓮焦急的問:「媽,還好嗎?我來啦!」秀姑重新拿起鍋鏟回:「沒事。」她的臉其實紅腫熱痛,但又如何呢?她在心底默默和這條母魚說話:我知妳不甘願,像妳這大隻的白鯧,在海底多神氣呀,自由自在;可惜被人抓去,這下在我廚房,我一定把妳煎得靚。又想起多病的大女兒,身體病痛不斷,洗腎十年,丈夫離伊而去,從小伊就愛吃魚卵阿。

       她邊想邊將熱油澆淋至魚肚,魚卵從膚色轉為金黃,魚的半面已熟,她熟練翻煎。姑嫂已到,阿蓮先至樓下客廳招呼。秀姑聞見陣陣香氣,從熱油裡來,竟想起從海岸回到廚房的彼日,家婆在廚房裡忙碌的背影,她的眼眶有點濕潤。拿起白盤盛裝起她,秀姑把裏頭的魚卵摘下放在另一個小碗裡,留給自小多病的大女兒。魚卵呈現一種飽和的暖黃色,那原來是無數生命匯聚的,成為母愛的兩種極端,在死亡的兩端,都是為了生。

       阿蓮見秀姑走下樓來,手上端著白盤與煎得焦酥金黃的白鯧,左臉薄敷一層燙傷膏,臉上表情得意,彷彿克服大海凶險後返身而來的漁夫。

       不知怎麼的,阿蓮忽然想起從故鄉來到台灣彼日。阿蓮的家鄉在越南偏僻農村,從小到大未見過海洋。對於海,她首先感到的是離別。飛機正在爬升,她俯瞰下方碧藍的海,如此廣大,她有些退縮,也忍不住欣喜。那種冒險似的快感沒來由地打動著她、驅使著她,異地如有光,從遠方投射而來。大海翻滾一層一層薄薄的雪白浪花,距離遙遙,已顯不出海的力道,只覺得仿如一席裙襬滾上蕾絲花邊。

        她的第一任丈夫找無頭路,鬱悶已極,終日酗酒。阿蓮遂到工廠當女工扛起家計。隔了一座海洋,她只不過從一個工廠來到另一個工廠,不同的是,她不再是懷抱浪漫夢想的女孩。無止盡的加班成為她逃離家的唯一途徑。

        在同一組機台工作來自同一故鄉的阿紅,性格明豔奔放,待阿蓮極好。趁工廠修整機台停工的午後,阿紅帶著阿蓮搭上公車往海邊去。阿蓮興奮地看著窗外,林立廠房逐漸變成熱鬧城街,又見不知名村落,稻田、大小廟宇攤露在豔豔陽光下。她感覺被這層鐵皮包圍的安全感,只有微風順車窗縫隙流入,她的嘴角揚起笑意。坐在一側的阿紅突然握住她的手,阿蓮剎地將手抽回,阿紅無事般自顧自燦爛地笑。

       車停。阿紅告訴她,必須穿過防風林以及深灰色的沙灘才能碰觸海洋。阿蓮奮不顧身往前跑,口裡哼著家鄉的歌謠。兩人在海邊玩得像孩子。天色漸暗,阿蓮先返回阿紅的住處,一間狹小陰暗的公寓由多名移工共同租賃,換好衣衫後返家。

        那一晚,月亮出奇地明亮,停泊的燕子在電線杆上排成一列。那一晚,家中特別寧靜,丈夫晚歸。凌晨時,阿蓮接到來自醫院的電話,那一頭緊閉雙眼的丈夫,帶她來到異地的男人,酒駕車禍性命危急。

       喪事在倉促之下完成,丈夫的兄長瓜分他留給阿蓮唯一的財產,他們曾一同居住的兩層平房。阿蓮知道這裡已無法待下,她向工廠申請宿舍,埋首於工作,將掙的錢寄回娘家。後來,透過廠內大哥介紹認識了第二任丈夫。他約她上漁市,琳瑯滿目各式魚類陳列在漁市裡,魚販此起彼落吆喝,他告訴阿蓮關於那些魚的名字、慣性、棲息地等身世及適合烹調的方式,接著冷靜選貨、殺價,請附近攤商幫忙宰殺烹煮。對於那片未知海域,阿蓮從味蕾開始探觸。

        阿蓮嫁給第二任丈夫後,他們仍時常到海邊。海,是繼承家業的丈夫未及的夢;海,是她曾經奔放的出口。每當腳踩細沙,沙土的顆粒一次次刺刻她的皮膚,喚醒那夜的奔放與傷痛,也叫喚遙遠故鄉。比起從前,阿蓮一年能回越南一次,這已使她十分滿足。

        她至臨近學校學華語,當老師教她習「海」一字時,她卻想不起海的模樣。隔日她央求丈夫陪她去海邊,她坐在海灘整整一下午,皮膚紅腫炙熱如她的心。她用撿來的漂流木枝一遍又一遍寫著「海」,有時是左側的三點缺一點,或者右邊的一勾常撇錯方向,直到完全正確,直到「海」終於是海。她開心唱起歌,那是故鄉有關海的旋律。丈夫問她唱什麼?她只是笑,手指著遠方的海,起起伏伏一波一波到家鄉。

        那夜回程,丈夫帶她到漁市買了白帶魚,家中最常上桌的平凡魚類,細長扁平模樣十分可愛,阿蓮自告奮勇要煎煮。白帶魚身形如肩上背帶,阿蓮背帶後是熟睡的月螢,多年前秀姑也曾這麼背著自己的孩子。銀閃閃魚皮發著光,切段洗淨抹鹽等待下鍋,油熱魚入,油鍋聲似乎驚醒了背帶後的孩子,月螢沒有哭,只是定睛望著油鍋裡的魚。阿蓮一手翻動著魚塊,一手拍動孩子的背,口裡喃喃念著在家鄉時母親教她的歌詩:只有船明白,海多麼寬廣;只有海知道,船來去何方。


        此刻,阿蓮望著半邊臉仍敷藥膏的秀姑忙碌招呼來客,傷口似魚皮銀亮煥發驕傲光采。她再次聽見海的召喚,一遍遍訴說,無懼遠方。

※刊登於《明道文藝》三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