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7月29日 星期五

孩子屋

    孩子屋是孩童用品專賣店,老闆娘是阿婆的朋友,年紀較阿婆略輕,喜歡穿碎花洋裝,笑起來露出兩顆虎牙,讓她看起來比實際年紀更輕一些。孩子屋開在老家麵店的隔壁,阿婆偶而經過聊天,不常購物。自家孩子的衣物在菜市場就可以買齊,除非送人,才需花高出許多倍價格買盒裝的高貴禮物。孩子屋的櫃檯是透明的,自外頭望去可以看見許多暖色系衣物。


    櫃台右側有一透明旋轉展示架,放置各式各樣模型車。紅橙黃綠藍,對於車型毫無概念、只能分辨顏色區別的我,好奇地望著眼前實物縮小版。在我有限的認識裡,知道墨綠色那台是吉普車,父親曾擁有一台。他載我上高速公路,行高山,爬溪床。與父親在一起,生活從不無聊,不知下一秒身處何處,也不會知道下一頓吃些什麼。我有時喜歡,有時並不,太多未定讓我畏懼。像走在山中險路的吉普車,一不小心可能掉落懸崖。不知不覺,我的思緒隨著透明旋轉台,繞路至遠方。阿婆見我看得入神,以為我想要,說要買一台給我。阿婆向來疼孩子,模型車較諸店內其他東西還算便宜,順便藉此捧捧老朋友的場。我想知道實物縮小的模樣,並不是真的想要買回家。然而,阿婆已開口,老闆娘在一旁幫我轉著透明架,我似乎非得挑一台不可。如果是芭比娃娃或森林家族,我應可以立即辨明最喜愛的。對於車子,直到多年後,我擁有一個孩子,才能自他眼中感受四輪的魅力。我以為幾乎無差的車款,他就是能看見每台獨異之處。好不容易,我在兩雙殷殷期盼的目光下,選中了它,一台平凡無奇的黃色計程車。

    比起絢麗如賽車或拉風如敞篷車,它實在毫無特別。吸引我的原因,可能在於計程車是阿婆和我除火車外,最常搭乘的交通工具。其中幾位與阿婆相熟、年齡相仿的司機,阿公稱呼他們「老兵古」。尤其兩人吵架鬥嘴時,阿公會說「去尋妳的老兵古」,阿婆不客氣回敬他「去尋你的福佬嬤」。再大一些,知道有人稱呼那些老兵古「外省老兵」。對童年的我而言,他們是阿婆的朋友。阿婆常叫其中一位司機的車,說他年紀大還要養家,給他賺點錢無妨。升上國中,才發現那位司機竟是我們班副班長的爸爸。在學校看見副班長時,常想起他父親的臉。儘管同班三年,我們交談次數寥寥可數,原因也許只是「我坐過你爸開的車」這件無謂小事,讓我感到與他之間存在一層說不出的尷尬。

    小鎮搭車不時興跳表,通常是阿婆先告知地點,與計程車司機談好價錢再出發。去鄉下舅婆家、和妹妹到海邊,或獨自搭車到台北找媽媽,都曾以計程車代步。計程車讓阿婆與我無須等待父親或叔叔們開車,只要價格合理,隨時出發。即使現在,小鎮計程車司機早換過一輪,阿婆依然認識每一位司機。她到高雄找我,喜歡自行搭計程車到高鐵站,不麻煩任何人,保持出門的絕對自由。我看見阿婆坐在計程車裡的模樣,就會想起小時候擁有過的那台計程車模型。

    孩子屋有日拉下鐵門不再開。我自阿婆那裡得知,老闆娘的兒子發生意外過世。那間四顧皆為嬰兒孩童用品的商店,專賣汽車模型的展櫃,傷心的母親不願看見那些能夠輕易勾起關於兒子,看似無生命的孩子之物。

    一段時間過去,孩子屋終於重新打開鐵門,變成早餐店。原來的老闆娘在前方煎蛋餅、肉排,一個年輕女孩裝盛吐司漢堡,另一個金髮碧眼的外國人準備飲料。年輕女孩是老闆娘的小女兒,笑起露出兩顆虎牙,像極當年的老闆娘。她原想與先生長居澳洲,兄長驟然離世讓她不得不更改人生計畫。她的肚腹逐漸大起來,生下一對雙胞胎。在早餐店遇見孩子們,常讓我想起這裡曾充雜的孩子之物。早餐店裡不時交雜國語、客語或英文,交代、抱怨與火氣蒸騰的咒罵。fuck,平凡一日於是開始。

    老闆娘又笑了。

※小鎮故事之13,刊登於人間福報副刊2016.7.29。2016.8.4修改。


2016年7月15日 星期五

月台洞穴

    我站在改建後的車站二樓望向鐵軌,找尋曾經和阿婆一起穿過無數次的洞穴。像愛麗絲夢遊仙境般,洞穴兩端通向兩個世界,一端是熱鬧的前站,長滿診所、小吃店與銀樓的大街,街尾是我家;另一端是寂靜的後站,住宅區與雜野叢生的荒地,步行幾條街巷,橫越水邊爬滿紫色牽牛花的小橋,是大姑姑的家。

    洞穴嵌合於月台下方,長年雨打風吹,與鏽蝕月台融為一體,不似人為遺跡,倒如海岸岩洞般天造地設。最初,不知是誰先發現這條祕密通道?地下道開通前,小鎮居民若不想繞過大馬路,多花二十分鐘的腳程,月台洞穴便是捷徑。

    但畢竟洞穴在火車站裡,需經過剪票口。阿婆一手牽著我,一手款著帶給大姑姑的雞鴨魚肉之類。我仰望著她,感覺自她厚實掌心裡傳來的溫暖,令人安心的溫度。她若無其事走到剪票口與站務員聊天,從毫不相關的事物講起,誰家婚喪喜慶,天氣晴雨暖寒。話題順勢轉到體弱多病的大姑姑,滿滿一包全是要帶給她補身的。這句話已是知會,站務員提醒腳步當心,即為允諾。

    該時火車班次不若現在多,火車站與月台呈現平面,從剪票口望去,可以一眼望盡第一月台和第二月台。跨越南往北返的兩條鐵軌,洞口即在眼前。洞穴窄小,一次只容一人穿行,身材肥胖的阿婆攀扶壁面從容走入,彷彿洞穴能靈活調整鬆緊。我隨後跟去,一片綠意迎面。菜園與雜草各半,有時遇見藏身菜蔬間的老婆婆,或彎身澆淋混合尿液的水肥,或蹲坐菜園裡拔菜挑蟲。阿婆向老婆婆打招呼,轟隆轟隆,談話時而被火車行進聲掩沒,形成斷斷續續多聲部唱和。道別老婆婆,阿婆手裡時常多幾把新鮮蔬菜。

    走小路,途經土地公廟,過橋即到大姑姑家,我童年的遊樂地。整排連棟住宅,明明是新建,卻穿著陳舊。唯一一間大門敞開的,是大姑姑開的雜貨鋪。平時少有人來,大姑姑以麵粉做黏土,讓我們幾個孩子玩。餓的時候,她下麵,或拆一包貨架上的餅乾。無聊時,她幫我編髮,我喜歡那些繁繁複複纏繞頭頂的花樣。我時常吵著要來,又非賴到傍晚不走,得煮晚飯的阿婆,最後只好帶著我穿過月台洞穴,快步回家。

    穿越月台洞穴的記憶,逐漸被地下道取代。地下道開通該日,阿婆迫不及待帶我們試走。兩側是樓梯,中間斜坡供人牽腳踏車。斜坡陡峭,妹妹和我把它當成溜滑梯,一路滑下去,到底即是童年盡頭。某次,國中數學老師在黑板上先畫一個圈,任意在圈邊上點兩點,問兩點之間的最短距離。我知道,答案是月台洞穴。黝深窄小,連結小鎮兩端的任意門。

    讀高中時,每日在晨光初起時來到小站,搭上入城火車,復於黃昏回來。火車站的碎石地面與木製長椅長年如一,安安靜靜等待離開的人。站在月台,身穿白衣黑裙的我,望向對面月台,尋索鐵軌旁童年的洞穴,足以令時光倒流的祕密通道。只見月台早被重新修整,完好模樣,沒有一絲缺角。以前月台下有個洞穴,我望著身邊的高中好友說。她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是真的。話語填補不見的事實,穿越現在與過去的洞穴。愛麗絲夢遊仙境,是真實經歷,不是童話,現在的我仍然這麼相信著。

    幾年前,火車站改頭換面,車站大廳改在二樓,電梯一躍而上,外租便利商店占據大半視野。站在二樓的我,離地面太遠,窗框圈限我的目光。新站新月台,舊時路遠遠拋下我。此時,一輛自強號急急駛過,小鎮不停站,唯此點還與從前相同。

※刊登於人間福報副刊2016.7.15。小鎮故事之十二。






2016年7月1日 星期五

大水溝

.    我家正後方,與菜市場垂直的那條大馬路,曾是一條大水溝。小鎮裡,再沒有一個地方像它如此面目全非。它是黑暗深邃的髒溝,沿岸聚集許多攤販,以木頭層板或鐵板鋪地,層層疊疊包圍它的邊緣。

    與這條排水溝平行的中正路,住家一樓作為店面營生,小吃店一代接著一代,常駐久固。排水溝上則是流動攤販,有固定幾家攤販,也有隨節慶遊牧的臨時攤。勾連馬路與水溝的即是菜市場,這個呈現H狀的網絡是小鎮買賣中心。平日早晨或假日皆湧滿人潮,除了小鎮居民,還包括外圍些的「庄下人」。「庄下人」是相對居住鎮中心的人們而言,若進入更繁華的城,鎮民也自稱「庄下人」。他們或是純粹採買民生必需,或帶著自種餘剩蔬果、自家醃製蘿蔔乾、鹹菜乾與桔醬,以尼龍布鋪地,就地蹲坐兜售。

    前往小學路上,得穿過菜市場,經過水溝,再走一小段路才能到達學校。上學時間趕,很少留心周遭攤販與景物。倒是放學時,正值日當午,有些攤販將收未收,少了早晨競爭殺價喧囂氣息,多幾分閒暇。大水溝石橋轉角處有一攤賣楊桃汁,假楊桃如綴飾般懸掛在攤前,一大桶黃顏色湯汁浸泡大塊冰磚,透明塑膠杯層層疊疊放在桶邊。日頭炎炎,楊桃氣味散放濃郁酸甜,每回經過,總想下次一定要買杯喝喝看。

    下一次,口袋裡若有剩餘的銅板,我還是沒有選擇楊桃汁,而是走到一旁販賣搖搖冰與豆花的攤家。一杯小杯大豆冰,我抬頭向老闆娘喊著。隨手將零錢擱在不鏽鋼攤架,換來滿過杯緣清爽適口的杯冰,另一手持塑製湯匙,邊走邊挖邊吃,到家前剛好吃完,不留痕跡。此處亦是我的凱旋地,若拿到獎狀,阿公會騎機車載我到對面書局,任我挑選一兩本故事書,再到這裡點兩碗豆花。豆花上頭混搭珍珠、綠豆和花生,灑滿碎冰。阿公吃得快,唏哩呼嚕整碗下肚;我吃得慢,一口口品嚐勝利滋味,向來急驚風的阿公唯有此時願意等我。豆花攤隔壁是水果攤,香蕉串串掛在年邁榕樹枝幹,等久的他知道我愛吃香蕉,會順道買串回家。

    大水溝上還有一攤賣熱炒的小店,臨晚才開。小鎮男人們喜歡在夜裡來此,把酒亂談。作為孩子的我本不該出現在此,某次夜裡,父親、小姑丈和幾個熟識友人聚會時,順道把表妹和我帶著。父親騙我們啤酒是蘋果西打,孩子知情,卻假若不知,喝一口說還要,以為自己能像大人般。玻璃杯滿滿一杯透明黃澄澄液體,在表妹和我競賽似喝法裡完全下肚。醉後記憶全由父親填空,據父親說,我在返家途中不斷說故事。我究竟說了些什麼?六歲的我經歷人生第一場醉,發現記憶原來能如此空白,空白到得由他人建構。此後我未曾再醉過。

    這攤熱炒店生意向來很好,如果我多留心些,會發現長我一歲的他也在那裡。他是老闆的兒子,身為長子得幫忙收拾殘桌或清洗碗筷,這是鎮裡生意人家孩子的共同命運。但我不曾注意過他,就像高中等待入城的火車時,未曾注意過他與我站在同一月台上。兩年過去,高中畢業前夕,他鼓足勇氣,走來說想認識我。我們從童年聊起,才知他的父親就是熱炒攤老闆。我領受記憶殘缺之處,隨水溝整建,改成四線道柏油馬路,攤販四散。

    後來呢?我問。他們先是搬回家,在住家一樓繼續賣熱炒,只是稍離中心,生意不如以往,他的父親因此消沉過一段日子。沿水溝搭建生計的攤販們,污水排向水溝,豢養不少灰鼠。孩子不怕,吃豆花時,常觀察溝渠生態,像逛動物園般,卻比動物園多一分野。有時甚至想著,腳下木頭地突然崩裂會如何?踩踏地板,下方傳來空蕩蕩回聲,一片虛空未知在下。

    後來,紅綠燈站在榕樹本來的位置,黑白分明斑馬線劃過原先的石橋。每經此地,快步穿越實實在在柏油馬路,耳邊只餘遠近車聲。


※小鎮故事之十一,刊登於人間福報副刊2016.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