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7月15日 星期五

月台洞穴

    我站在改建後的車站二樓望向鐵軌,找尋曾經和阿婆一起穿過無數次的洞穴。像愛麗絲夢遊仙境般,洞穴兩端通向兩個世界,一端是熱鬧的前站,長滿診所、小吃店與銀樓的大街,街尾是我家;另一端是寂靜的後站,住宅區與雜野叢生的荒地,步行幾條街巷,橫越水邊爬滿紫色牽牛花的小橋,是大姑姑的家。

    洞穴嵌合於月台下方,長年雨打風吹,與鏽蝕月台融為一體,不似人為遺跡,倒如海岸岩洞般天造地設。最初,不知是誰先發現這條祕密通道?地下道開通前,小鎮居民若不想繞過大馬路,多花二十分鐘的腳程,月台洞穴便是捷徑。

    但畢竟洞穴在火車站裡,需經過剪票口。阿婆一手牽著我,一手款著帶給大姑姑的雞鴨魚肉之類。我仰望著她,感覺自她厚實掌心裡傳來的溫暖,令人安心的溫度。她若無其事走到剪票口與站務員聊天,從毫不相關的事物講起,誰家婚喪喜慶,天氣晴雨暖寒。話題順勢轉到體弱多病的大姑姑,滿滿一包全是要帶給她補身的。這句話已是知會,站務員提醒腳步當心,即為允諾。

    該時火車班次不若現在多,火車站與月台呈現平面,從剪票口望去,可以一眼望盡第一月台和第二月台。跨越南往北返的兩條鐵軌,洞口即在眼前。洞穴窄小,一次只容一人穿行,身材肥胖的阿婆攀扶壁面從容走入,彷彿洞穴能靈活調整鬆緊。我隨後跟去,一片綠意迎面。菜園與雜草各半,有時遇見藏身菜蔬間的老婆婆,或彎身澆淋混合尿液的水肥,或蹲坐菜園裡拔菜挑蟲。阿婆向老婆婆打招呼,轟隆轟隆,談話時而被火車行進聲掩沒,形成斷斷續續多聲部唱和。道別老婆婆,阿婆手裡時常多幾把新鮮蔬菜。

    走小路,途經土地公廟,過橋即到大姑姑家,我童年的遊樂地。整排連棟住宅,明明是新建,卻穿著陳舊。唯一一間大門敞開的,是大姑姑開的雜貨鋪。平時少有人來,大姑姑以麵粉做黏土,讓我們幾個孩子玩。餓的時候,她下麵,或拆一包貨架上的餅乾。無聊時,她幫我編髮,我喜歡那些繁繁複複纏繞頭頂的花樣。我時常吵著要來,又非賴到傍晚不走,得煮晚飯的阿婆,最後只好帶著我穿過月台洞穴,快步回家。

    穿越月台洞穴的記憶,逐漸被地下道取代。地下道開通該日,阿婆迫不及待帶我們試走。兩側是樓梯,中間斜坡供人牽腳踏車。斜坡陡峭,妹妹和我把它當成溜滑梯,一路滑下去,到底即是童年盡頭。某次,國中數學老師在黑板上先畫一個圈,任意在圈邊上點兩點,問兩點之間的最短距離。我知道,答案是月台洞穴。黝深窄小,連結小鎮兩端的任意門。

    讀高中時,每日在晨光初起時來到小站,搭上入城火車,復於黃昏回來。火車站的碎石地面與木製長椅長年如一,安安靜靜等待離開的人。站在月台,身穿白衣黑裙的我,望向對面月台,尋索鐵軌旁童年的洞穴,足以令時光倒流的祕密通道。只見月台早被重新修整,完好模樣,沒有一絲缺角。以前月台下有個洞穴,我望著身邊的高中好友說。她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是真的。話語填補不見的事實,穿越現在與過去的洞穴。愛麗絲夢遊仙境,是真實經歷,不是童話,現在的我仍然這麼相信著。

    幾年前,火車站改頭換面,車站大廳改在二樓,電梯一躍而上,外租便利商店占據大半視野。站在二樓的我,離地面太遠,窗框圈限我的目光。新站新月台,舊時路遠遠拋下我。此時,一輛自強號急急駛過,小鎮不停站,唯此點還與從前相同。

※刊登於人間福報副刊2016.7.15。小鎮故事之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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