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0月15日 星期四

在迷樓裡


我們自己的園地是文藝,這是要在先聲明的。我並非厭薄別種活動而不屑為──我平常承認各種活動於生活都是必要;實在是小半由於沒有這樣的材能,大半由於缺少這樣的趣味,所以不得不在這中間定一個去就。但我對於這個選擇並不後悔,並不慚愧地面的小與出產的薄弱而且似乎無用。──周作人〈自己的園地〉(1923)

回想五月時候的自己,是如何閱讀魯迅?

快速掃過,而後是默讀,再來是念出細微的聲音。魯迅是我碩論的研究對象,他彷彿是曠野中一隻受傷的狼,我很難真正靠近,真的看清楚他的模樣;他越模糊,我越著迷,宇文所安在《迷樓》一書就這麼說,招引的力量是無形無知的,宇文所安昭示的是古典詩中隱藏的誘惑形態,而魯迅的語言以及他自己,就成為一個難以具象表述的慾望對象。「慾望越強烈,通往慾望的途徑就越漫長。」不只是漫長,我不確定自己是不是還走在那條路上,慾望對象也極其模糊,但或者,走到終點時,才發現那漫長的路徑本身就是我的目的。

我也思索「研究」這一件事,有許多時候我感到念中文系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有許多人用質疑的眼光看待並且毫無顧忌的提出疑問,為什麼念中文所要三年?念完要做什麼?這些提問本身具有現實感以及功利性,也讓我重新思考這一切的價值,我回顧過去這樣的選擇,想起高中老師要幫我申請保送中文系,想起大學時執意選擇國文科為雙修,想起要上中文研究所的煎熬(對於一個外系的人而言,還是相當困難),還有去年選擇保留高考職缺想念完書再復職。這些選擇的本身,都以一種相對的力量拉扯,我甚而發現我的主觀意志不具有決定權,那完全憑藉內在的驅力。

但終究,對於我大部分的家人而言,我是這麼固執的決定我想做的事,在隱隱約約中,閱讀的文字與接觸的人已化成我生命裡另一番風景,有些事情,可以讓人一輩子為此努力著,我是自願的,成為迷樓裡的人。

五四徵文佳作──〈樹人〉



他愛樹,愛樹的自然與荒蕪,愛樹的挺立與堅強。他的名字周樟壽、周樹人始終與樹脫不了干係,筆下更是群樹林立。

寫給摯友許壽裳的書信裡,他如此寫著:「僕荒落殆盡,手不觸書,惟搜采植物。」落款時則自稱為「樹」,連「人」都不加了,彷彿他真的就是在荒地裡的一株樹,在譯書與類書裡尋找他的同類,浩瀚樹海,知音難覓。

童年時候,樹人獨自享有一座夢的花園,並時常在園裡做夢,一如平凡孩子,觀察黃蜂、蟋蟀與蜈蚣,毫不畏懼把玩;夢裡常有一隻蛇,幻化為美女引誘人。直到長大,依舊時常做著童年的夢,荒蕪廢園裡,他拔草自娛、攀樹摘花,沒有束縛;他總是做著這樣的夢,夢見一株要刺破天的樹……

特別是在秋夜裡,樹影撩人。詭譎的天空彷彿離開人間而去,棗樹的葉子已落盡,花兒仍做著夢,她夢見瘦的詩人的眼淚擦在她最末的花瓣上。儘管一切都將荒蕪終盡,棗樹依舊挺立如昨日。樹人看見了寫下了那些蒼翠精緻的英雄,並且吐了一口煙,只是一口,便濃濃裊裊籠罩了整個中國。

思及愛情的時候,他提筆:依然是這樣的破窗,這樣的窗外的半枯的槐樹和老紫藤,這樣的窗前的方桌,這樣的敗壁,這樣的靠壁的板床。一切的衰敗枯萎的夢中境都是過去美好的眼前景,如今曾傳說有人自縊的槐樹還在北京胡同立著,紹興會館拆得一乾二淨,槐樹下讀書寫字不畏鬼魅的樹人也在土裡化了自己生了根。

他不只愛樹,還想變成樹。祖國土壤給的養分,讓他看得更高更遠也更害怕,那天空佈滿了眼睛,直直盯著他;一句話,一個字,都無限擴張為各種武器,別人拿著它攻擊對方,也傷害自己。但樹人無法退後,更不能妥協,只能更茁壯,總有一日,能成為夢中的樹,為他愛的孩子遮蔭蔽陽;或者躺在他的夢土上,成為母土新的養分。

作為魯迅的他,是別人眼中的戰士,拿著筆打贏一場又一場勝仗。作為樹人的他,是孩子眼中的平凡爸爸,留著鬍子,穿著長袍馬褂,老看著破窗外那樹落葉、那樹發芽,叼著菸吐著煙,看書寫字,吃廣平為他張羅的一桌菜飯;作為樹人的他,還是人家的哥哥,調皮地弄壞了新的風箏,風箏還飛得不夠高,就被踩碎了一地,弟弟哭泣聲音老在哥哥心裡打轉,像那飛不高的風箏,纏了樹糾結不清。

他試圖用清楚的或者含糊的文字澄清自己,儘管不要乏人問津的荒原,他仍需要一個自我的空間。於是,他總是走向觸目所及最靠近的樹,低聲地傾訴,一個屬於他的世界,在酒樓上,瞥見老梅與山茶,開在不合時宜的處所與時間,筆下的孤獨者呢喃著:「我看著廢園,漸漸的感到孤獨,但又不願有別的酒客上來。」偶而,他選擇了絕對的孤獨,心甘情願沉默如樹,只是靜靜立在天地間,一如萬物。

這或許是他唯一沉澱自己的時間,以樹人之身看魯迅痴狂,以樹之靜默看眾人亂舞;人樹,樹人,在矛盾與對立間合為一體,成為他的名字、成為他、成為中國熟悉的暗語。

形體上,日漸清瘦枯槁的面容身形,真彷彿一株即將枯萎的樹,日子寫在皮膚的皺摺裡,乾裂如樹皮;精神底,卻日漸茁壯,年輪一圈一圈擴大,我們都在樹人的圈圈裡繞著,那是永遠無法走出的迷宮,我們仍甘心在裡頭彷徨。或者吶喊無聲的言語,企圖在時代的漩渦裡沉積一點重量,不是詩人的我們,還想流下幾滴淚水,擦在他的葉上。

不是詩人的他們,將乾枯樹枝當柴,在冬日裡暖了整幢鐵屋;不是詩人的他們,將抄滿詩句的葉脈,搗碎塗抹於創口上,減輕經年累月的疼痛。樹人留下的太多亦太少,同時被用作為殺人毒藥,亦同時作為救人解藥。樹人,最終,長成一株古怪的樹,枝枒糾結,同時並生枯黃與青綠的葉,同時死亡,同時再生;不是詩人的我們,只是拾起一片葉夾在扉頁裡,葉上難解的字句,是早遺忘了並再說不出的語言。

※98年五四徵文佳作,完成於98.5.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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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魯迅,他的詩、散文以及小說,我很晚起步。以前讀他的東西都有一層霧面的鏡子,我被隔絕在他之外。

也許跟魯迅寫作起步也晚有關,他的文字有成熟世故味。魯迅本名周樹人,正好與其弟周作人、周建人相互映照,但偏偏魯迅愛樹、愛花草,時常為了蒐集一本植物圖考而費時許久。

當初想寫這文章,或許就是從他的名字開始。

此外,〈樹人〉會在五四文學網站公布後再附上。圖片是《朝花夕拾》一九二八年的初版,也是我一直想找的版本,卻不易,一如我閱讀魯迅的過程。

2009年10月5日 星期一

青色的城



文、攝影/張郅忻

呼和浩特是內蒙首都,明代起名歸化城,有少數民族效忠明朝之意,在清代更名為歸綏。清朝皇帝將蒙古族一分為二,乖順的放在較外頭,叛逆的就放在呼和浩特,就近監視,可沒想到,改朝換代後,乖順的已自成一國,成為今日的蒙古國。

儘管呼和浩特被賦予許多名字,我還是喜歡蒙族的原意:青色的城。當年成吉思汗看見的的確是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的草原景象。今日的呼和浩特在幾年間高樓並起,儘管從矮房舍中還見的到舊日甘苦記憶,但已有都市咖啡館、網咖、各式服裝店,年輕人穿NIKE、背CHENEL也大有人在。

穿越乾淨整齊的街道,你不知道與你擦肩而過的,究竟是蒙族、漢族又或回族?或者血液裡早是兼容並蓄。我在青城的咖啡館裡遇見一個1990年出生的蒙族女孩,白淨的皮膚、細緻眼眉,顴骨已不太明顯,個子高挑,知道我從台灣來就立即追問西門町、蚵仔煎,一些台灣的符碼,在年輕的內蒙女孩眼裡無限美好。

青城在陰山南方,若是越過陰山,便是一望無際的稀拉穆仁草原。乾旱以後,草已不高,但仍然不時有成群的馬羊在遠方草地上。這裡被旅遊業佔據,他們用水泥蓋造蒙古包,裡頭有現代化衛浴設備,彈簧床與電視,落地窗占半面蒙古包,窗戶外不是廣漠的草原,是其他一樣用水泥搭製的蒙古包;他們提供各式活動,但樣樣需付費,你騎馬時有蒙族男孩在一旁騎著機車,沿路拍照,照片快速洗出,換取一張張鈔票;吃飯時,他們拿出點歌單,傳統民謠以首論價。

我知道有些事情改變了,青色的城,白色的塔,有草的地方,我們給它新的名字,新的意義,新的疆域。小樊說:草原在哪裡?草原在心底。北方旱意日益加劇,草原再長不出當年的豐美。

但夜色漫漫,偶來的流星引來驚呼,我們在蒙古的草原上唱起綠島小夜曲:這綠島像一隻船,在月夜裡搖呀搖……。原來我們也用顏色給地方取名,禁錮的年代,思念在兩端,藉著模糊的話語幽幽的聲音搖晃著,我看不見,遠方是否有一艘綠色的船往這裡航來?或者,我已在船上了。

※刊載於中華副刊‧2009年10月5日。
當天刊出〈旅行者〉一文,兩篇的內容對調錯刊。儘管如此,看見文章刊登時,還是很感動,因為這是第一次登出自己拍的相片,對於從另一個角度看這個世界,用鏡頭剪裁我想保留的世界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