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月12日 星期一

女人魚

.洄游

 婆婆和媽媽是截然不同的兩個女人,以相反的移動路徑分別來到南北兩座大城。
 婆婆從北方濱海小鎮到南方大城,她常以「我們海邊的人」自稱,但她不會游泳、不賭博,只是每餐飯不可無魚。她相當愛乾淨,深怕蟑螂老鼠之輩,她認真且盡責成為一名家庭主婦。空暇時,婆婆騎著她的125,在城市裡,她所熟知的各個處所遊走,比如開西藥房的鄰居、美髮店及菜市場等。
 媽媽則往北去,來到台北這座大城市。如果不是離婚,她可能不會北上,台北原來不是她的家。小鎮裡容不下離婚的女人,容不下媽媽的夢,只有那樣的大城市,給予各種縫隙予她容身。
 媽媽常說,她也想當一名家庭主婦,現實狀況不允許。她憑一間手錶店,賺了間房,意氣風發時在買來的小套房裡養了一隻紅龍,家裡抓到的蟑螂便丟下水族箱,讓紅龍一口吃進。她如紅龍,在有限的水族空間裡迴游。
 水族箱不知怎麼破了一個小洞,水一點一滴流去,媽媽的空間愈來愈小了。婆婆偶而還回海邊去,帶回海風海魚青春的夢,任它們在燥熱廚房裡逐漸溶去。

 .鱗片

 婆婆和媽媽都是美麗的女人。
 聽阿姨說,媽媽國中時是學校校花,她的臉蛋清麗脫俗,恰是風靡一時的瓊瑤女主角類型。我看過一張媽媽年輕時的照片,她抱著我,皮膚黝黑,身形纖瘦,掛著一副當年流行的粗框大眼鏡。媽媽是美的,但還不是最美的時候。
 到了台北,她的美麗到達巔峰。或許因為晚出晚歸,不見日光,她的膚色日益白皙,輪廓變得妖麗,卻不俗艷。她不擦保養品不抹粉,抹上暗紫口紅便是化妝。穿著隨意,一套洋裝,高跟拖鞋,即出門上班。媽媽亦適合褲裝,一件單色短袖衫,一條柔質長褲與西裝外套,婀娜外,多了英氣。
 媽媽生病後,頭髮仍烏黑,僅內裡藏了些許白髮。然而,生病的眼神流露太多落寞,讓人不忍逼視。
 婆婆長媽媽不過兩三歲,天生皮膚白皙,高鼻小嘴,有點外國人的模樣。她從年輕至今都愛打扮。手腳皆塗抹淡紅色的指甲油,愛穿長裙,花花草草的裙擺遮掩因病乾裂的雙腿。間隔幾日,婆婆會出門給人做頭髮,染成深褐色的髮能從根處判別已然半白,齊耳微捲,一側以髮夾夾起。
 媽媽慣習背後背包,婆婆則喜歡側背包。婆婆一直鍾情某價格不致太貴的名牌,從零錢包到旅行箱皆是同一牌子。媽媽不管牌子大小,有緣就背上身。婆婆將身體上的病痛完好掩蓋,總是一身亮麗在外,不若媽媽放任曾經美麗的鱗身,一片片剝落。

 .覓食

 媽媽是一條自己豢養的魚。記憶裡,她吃東西很節制,近午才起的她僅吃一顆茶葉蛋一杯黑咖啡,撐到晚餐。只有與朋友家人聚餐,她才會去大餐廳。無論和誰聚餐,最後都由她買單,每星期跑一次銀行存款匯款的她,皮夾裡總塞滿現鈔。她常說,她的兩次婚姻皆所託非人,男人靠她吃穿。
 當時年紀還小的我北上找她,有很長的一段時間,她總是帶我去一家位在獅子林大樓附近的西餐廳,餐廳裡擺一架鋼琴,偶有歌手駐唱。我點牛排七分熟,她點三分熟,血淋淋的肉在她面前,被她一口一口吞下。我很懷念那樣不忌口的媽媽。
 餐廳關門後,媽媽有陣子不停換餐廳。店裡生意愈來愈差,她走訪的餐廳價位遂愈來愈低。這兩年她喜歡去一間大眾日本料理餐廳,味增湯和白米飯無限供應,一客套餐兩百元有找,不過還是由她買單。但媽媽已很難好好吃完一頓飯,不是沒胃口、想吐,或頻跑廁所。醫生說,媽媽的心撐得太飽,餵不進其他食物。有一次,我們去百貨公司樓下吃鐵板燒,媽媽看著煮食的廚師對我說,當我們發現別人年輕時,就是我們自己老了。媽媽看著我,有點失落,我想她覺得連我,她的孩子,竟然也都老了。媽媽不再勤跑銀行,兩間房抵押借款,刷卡度日。那是張終究得由她自己付款的卡。
 婆婆幾乎不曾在外工作,公公上班薪水提供日用。婆婆相當需要被需要,她盡可能將家裡整理得一塵不染,辛勤煮食。在她眼底,男人相對於女人,是較好的物種。因此,她慣於忍耐,忍耐所有超出她理解範圍的事物,並且在意種種細節。兒子對她無話,她便學會上網用臉書,頻頻掌握兒子的動態。若多夾了幾口某些菜,她便日日為你煮食。婆婆勤於學習做菜,到餐廳吃到好吃的,便以隨身筆記記下來。平時少用文字的她,彷彿文字是為菜餚而存在。
 媽媽的廚藝並不好,廚房對她而言僅是裝飾;媽媽不會上網遑論臉書,唯在某些時候,她會提筆寫信給我,將那些無法言說的關切與愛,透過信紙與字跡寄來我的手中。

 .天敵

 婆婆既愛且怕她的天敵,孩子。她甘為孩子補衣煮漿,兒子的破內褲,丈夫襯衫的鈕扣,在她一針一線裡延長壽命。她篤信道教濟公,最不相信自己。因此,那天與鄰居有口角時,濟公師父開示:少說閒話;兒子求職不順,濟公師父欽點三個工作處所,無一成真。但這不是濟公師父的錯,婆婆說,錯在兒子沒有把握良機。孫兒哭鬧,仍然有請濟公師父,收驚收怕收懼,把煙香灰繞頭頂三圈,洗澡水混入煙灰擦洗。婆婆說,她不是迷信,濟公師父所言皆好事。每問一次,鈔票幾張,花錢事小,兒孫之福才重要。
 濟公師父於是無處不在,客廳櫥櫃有加持過的濟公公仔,保平安。枕頭套內側安放兩個香火袋,保平安。機車座椅內塞張符咒,再掛個吊飾,保平安。家人各一套衣服香灰供養,保平安。食衣住行育樂,托濟公師父之福,處處平安。
 儘管神網密實,婆婆依然惴惴不安。任何風吹草動,舉凡兒子騎車與人擦撞、孫兒下午莫名啼哭、夫妻吵架,又或丈夫工廠大掃除摔了一跤,唉,全是神鬼之怒,怎麼你們看不明白。婆婆容易驚懼,於是大家也有配套方案,凡事能隱藏則隱藏,能不說就不說。婆婆因欲知的總被掩蓋,更加煩悶,何以解憂?唯有濟公。
 媽媽的天敵是男人,如她的丈夫、情人與兒子。媽媽再婚後生下一兒一女,她特別偏愛兒子,兒子花錢如流水,兒子抽煙休學,兒子徹夜不歸,媽媽都能想方設法幫他一一解決。其實,她所愛的男人,都像她的兒子。第二任丈夫小媽媽七歲,他要創業,他要跑車,他要自由,媽媽一概允諾,唯獨那男人後來還要另一個女人,媽媽堅持不妥協,兩人分道揚鑣。
 媽媽沒有濟公師父可依靠,她不信鬼,遑論神仙?外婆過世後從未托夢給她,媽媽對我說,人間無鬼。外婆是她唯一的依賴,外婆入土後,那些男人,她的天敵,不斷向她索愛,她無處躲避,終於躲進幽暗陰冷的深深海底。

 .棲息地

 如果是兒時,獨自北上尋母,阿婆會商請熟識的計程車載一程;青春十五十六時,懂得翹課之道,多帶件外套罩住制服,搭火車尋母,再自台北火車站一路走抵西門町;現在,高雄到台北,高鐵直達車,轉乘捷運即到繁華西門町。那裡燈紅酒綠,霓虹燈閃熾,似珊瑚礁群,紅的綠的黃的深的淺的層層疊疊。媽媽說,台北好美好便利,她離不開這裡。台北確實好美,但媽媽居住的那棟樓吸收城市排放的汙穢之氣逐漸頹傾,似將死的灰色珊瑚。台北還是一樣綺麗,人們總是穿著時尚前衛,昭告世人,青春無價,形象有價。媽媽說她老了,配不上台北的嬌豔。
 原來不是所有的魚都能長久居住在珊瑚礁裡。珊瑚是動物,不是植物,它可以生殖,繁衍下一代,如不斷高起的大樓湮滅原來的違章建物,更新更美更好,更貴的地價。媽媽在此地掙扎半生,唯留存一間小套房。景氣不好,媽媽哀嘆,只好拿套房跟銀行貸款,一次兩次三次,越借越多,多到媽媽終於覺得可以不必償還。
 交通更便利,媽媽卻更難尋。她離我太遠,不是高鐵捷運可以抵達。她的肉身在珊瑚礁裡,靈魂則佚失在深海某處。淺海珊瑚礁群層層疊疊淺的深的黃的綠的紅的,將我迷失在美麗的幻境中。我決定一路下沉,想去更深的海域尋找媽媽,那裡所有便捷的交通工具全失效,只有最深的黑暗。
 婆婆生在海裡,命中注定,她說,她逆流至土地裡的河。像一隻鮭魚,到河的上游交配產卵。然後,回不去了。不知哪裡落下的大石,阻隔她返回大海的河道。水流積成湖泊,失去流動的可能。海藻們讓湖水變得鬱綠,婆婆放棄掙扎,與其他來自四方的魚兒共同成為異鄉人。居住此城的人們,來自彰化、嘉義、澎湖、越南、印尼或者泰國,反正有許多工廠,這座工業大城沒聽說餓死人。水質汙染,氣體外洩,管線爆炸,沒有人是餓死的。婆婆的工廠在家裡,洗衣煮飯拖地,拖地煮飯洗衣,每日每日繞著湖泊洄游。

 .網

 當我還小的時候,我曾經以為自己是一隻美人魚,終究要遇到心愛的王子,上岸成人。但我從來不曾蛻變為人,始終是一隻魚,一隻其貌不揚的魚。媽媽才是美麗的人魚,卻在還未遇見王子前被大網捕撈上岸,她的美麗讓她從此禁錮在透明狹窄的水族箱裡。
 我自一個湖泊遷徙到另一個,望見婆婆在淺湖內選擇最安全的範圍活動,避免被捕撈。婆婆告訴我要學會認命,命運的網圍困著女人。如果我寫,如果我重新編織破洞的網,能不能改變一些些什麼?我邊想邊往光亮處游去,那裡有忽明忽滅的希望。

※刊登於中華日報副刊2014.1.11。

2015年1月9日 星期五

迷城記


   那天晚上,高雄夏夜天氣涼爽,風吹進一間以綠鐵門隔開巷道的透天厝。清芳剛結束與母親的facetime通話,電腦裡母親的形象一如往昔,但清芳就是可以看見母親的眼睛似乎又下垂一些。她離開故鄉越南中部的小鎮八年了,時間忽忽而逝。她抬頭看見玻璃門外鏤空鐵門,鐵門內空出一小塊空間,放置鞋櫃,停著兒子的腳踏車,堆疊些許雜物。清芳曾經更清楚的感覺,鐵窗的功能並非防小偷,而是為了監禁自己。

    三民區,統計數據上高雄新移民人口最多的區域。巷口出來就有一家姐妹開的越南小吃店,沿大路往前行,還有另一家早餐店也是姐妹經營的。儘管如此,初初來到這異地的清芳,依然覺得自己的身上似乎貼著一張看不見的牌子,標誌她來自異鄉,她來台灣淘金。這件事情困惑她很久,左右鄰居那些被稱作「歐巴桑」的女人們,特別是如此看待她。她變得不愛出門,那些眼神是監禁她的鐵窗。

    她花了多少時間走出去?「媽!」小兒子哭喪著臉向她走來,兄弟又吵架了。大約就是懷了大兒子時吧,她與鄰居似乎有了新的話題,在日常相處間,她逐漸體認她們絕大多數是走不出這區域的女人。她的內心懷著一些同情,她畢竟跨越了海洋來到異地。

    她親暱的抱了小兒子,直到孩子發出咕噥的聲音,她才發現自己抱得太緊了些。「媽媽明天帶你們出去玩好不好?」「去哪裡?」「台北吧!」台北,大概是離開高雄很遠的地方了。

    她先撥電話給正在上夜班的丈夫,說明天要帶孩子們到台北一趟。再打給雲英,她最好的朋友。比她早兩年來到台灣的雲英是畢業於河內大學的高材生,嫁至台灣,夫家不願讓她出門工作。他們建造的那道鐵牆,很快就擋不住雲英。雲英幾年前離婚,在移工服務中心工作多年的她,已是一個小主管。清芳始終覺得雲英太逞強了,將太多時間花在工作上,把自己養得太瘦。

    雲英有些猶豫,清芳百般請求,只有雲英有車,儘管只是一台小車,但已足夠。兩人約好隔天凌晨五點出發,丈夫六點才下班,這件事沒有任何迴旋的空間,她不給丈夫反悔的餘地。

    五點鐘,雲英果然開著她的小車前來,前座還坐著一個大眼的嬌小女孩,那是雲英的女兒。離婚時,兒子歸丈夫,女兒歸雲英。一段時間不見,小女孩拉拔了自己的身體,細長四肢微隆乳房散發一股初為女人的氣息。清芳趕著兩個兒子坐上後座,自己坐在兩人中間,免得兄弟倆又打鬧起來。出發吧。清芳清楚聽見油門的聲音,很快的,她將那道鐵門遠遠拋在後頭。

    上高速公路,國道暢通,一路駛過嘉南平原。雲英感覺到一股舒暢,長期在移工服務中心工作的她,對於廠房竟有了噁心的感覺,那些怪奇的建築,時常讓她以為自己身處外星人的世界。台中以後,車道開始壅塞,雲英開始緊張,畢竟要到達更陌生的北方,雖然她本是越南的北方人。過去幾次到台北皆因公務,多搭乘火車或客運,她其實毫無把握究竟該如何到達城市的中心。她瞥見後照鏡清芳擁著兒子沉沉睡去,她突然感到一種幸福,彷彿她的身體已與這輛車結合,她可以保護清芳,保護那些孩子。

    圓山飯店醒目的中國宮殿式建築在碧雲青山間昭告已進入台北城的邊界,「台北到囉!」她刻意用一種輕快的語氣叫醒熟睡的乘客們。窗外的台北看來如此近,卻又彷彿十分遙遠。車與車的距離太近,樓與樓相間比高,人反而隱沒在其中。由於沒有目的地,她們隨著前車繞行,台北有太多單行道,雲英不免擔心若轉錯彎該如何是好。「101耶!」孩子們不約而同望著遠方的高樓興奮喊著,那是一座據說是台灣最高的樓,她們似乎找到目的地似的,不斷向101大樓的方向趨近。台北像一座迷宮,當她們感覺目標物放大一些,隨即又遠離。孩子們終於有些不耐煩,鼓噪起來。清芳看了手表,才發現都過中午,孩子們除了隨行帶的餅乾外,幾乎沒有進食。她們開始將目標改至餐廳,雲英貼著大道右側而行,清芳專注的看著街道上的餐廳。

    她們平時不常上餐館,若姐妹同鄉聚會,多選擇同是姐妹所開的越南小館,她們知道哪一間湯頭好,若吃河粉就一定來這裡,或者哪一家的法國麵包做得最道地,但若是一大群人,選擇那間剛開分店的最適宜,餐點不太突出,但座位敞亮有冷氣。陌生的台北,該到哪裡吃飯?

    亮晃晃的黃色招牌像微笑的眼睛,她們其實不愛吃速食,尤其越南菜色多清淡。但走入麥當勞這樣的連鎖速食店,快速點餐區不太在乎客人口音,快速即可,每份套餐一百元左右尚可接受。正是在那樣的地方,所有人的差異被弭平,老人與年輕人可以合坐一張大桌,膚色深淺、口音標準與否都無所謂,清芳偶爾帶孩子們到麥當勞,常聽見各國語言交錯著,她偷偷觀察那些人,黃皮膚說英語的人或者是ABC,裹著布巾遮住臉面的一群女孩應是印尼來台灣工作的移工,有時也有台灣的原住民,他們一樣說國語,卻與她有不同的特殊腔調。她在這裡,被批評的資本主義深淵裡,卻感到安心。就是這裡了,清芳告訴雲英。

    台北的停車位太難找,她們在麥當勞附近轉了幾圈,最後決定停在路邊,由清芳下車買。約過二十分鐘,清芳提著兩大袋速食走出,雲英往人少處開,離開101大樓,城市的中心,愈來愈遠。

    雲英實在有些累了,她們在路邊停靠,像歷經一場大風浪後的小船暫時安歇在一座無人島旁。她喝了幾口過甜可樂,還有薯條、雞塊這些她平日不碰的食物,肚子餓時竟都如此美味。該往回開了,清芳開口。她與丈夫商請的一日旅行已過去大半。路標對於她們而言毫無意義,她們只得以嘴問路。雲英實在太累了,再度上高速公路前,她想要一張舒適的大床,老老實實躺在那裡。

    各家汽車旅館的招牌閃著霓虹燈彩,我們找一間休息一下吧,清芳提議。雲英聽了大笑,孩子們不明所以也跟著大笑。汽車旅館裡果然有張舒適大床,疲累的雲英倒頭就睡,孩子們翻轉電視,清芳則到浴室沖洗。旅館的熱水量大且溫熱,裝潢看似華麗的世界,實則俗不可耐。在熱水的淋浴下,清芳想起前一次旅行,應該就是返回娘家的時候。她們全家從越南中部搭火車北上,抵達首都河內,河內該是秋天去的,但她們是在農曆年返家,河內的冬天又溼又冷,在外頭一整天,回到旅館時,她打開熱水,暖流如上天的恩賜。

    三個小時休息時間結束,櫃台來電,她們整理行李再度開車上路。南往的高速公路不似北上時擁擠,天空有紫有紅,小兒子靠在清芳身上睡去,大兒子望著那多彩的天空出神。謝謝你陪我出來,清芳用越南語輕輕說,她知道大兒子聽得懂。

※刊登於人間福報副刊2014.1.9,圖/林役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