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2月29日 星期二

鐵之貝克

 每次我在聽歌時,安古就會湊過來,半撒嬌半撒野任性的喊:「媽媽,我要聽鐵之貝克!」〈鐵之貝克〉的MV是動畫,他最喜歡一邊看MV一邊聽歌,擺動雙手大聲跟著唱:「請再等我久一點,你卻遺憾的說抱歉……」安古大約三歲多時第一次聽到這首歌,就無可救藥喜歡上了。有很長一段時間,睡前必定要聽一遍,站在彈簧床上邊唱邊跳。


我第一次聽Tizzy Bac還是大學時,同學從電腦另一端傳送一首以電子琴為主要伴奏的歌給我。我戴著耳機,聽見輕快電子琴聲在耳畔跳動。那時Tizzy Bac仍是Tizzy Bac,沒有中文團名。「Tizzy Bac」是英文與法文的組合,Tizzy為英文中「神經緊張、極度興奮不安的心情」之意,由貝斯手哲毓翻字典而得。而Bac則為主唱惠婷所取,她大學主修法文,刻意選用法文單字為團名,本想用「bec」(鳥嘴),卻因疏忽拼錯字,變成「bac」(高中會考)。團員們發現後也不在意,還戲稱團名是「神經緊張的高中會考」。2009年適逢成團十周年,他們將網友取的譯名「鐵之貝克」作為正式的中文團名,並製作同名歌曲,收錄在《如果看見地獄,我就不怕魔鬼》專輯之中。

雖然家中有這張專輯,但因為安古喜歡看MV,所以一直都是用手機播放。那時,我們還住在南方的家,隔天要上班的我總是會催促他:「聽一遍就要睡覺了喔。」但他老是橫躺在床上耍賴:「再一遍就好了!」每聽一遍,他的精神就愈發亢奮。他把自己想像成畫面中的戰鬥機,張開雙手遨翔:「我奮力爬上駕駛座,勇敢與未知戰鬥,既然沒了你,還有什麼是不能失去;我成為最強的戰鬥機,再不怕現實的襲擊,反正沒了你,我只好燃燒到不能自己……」發音尚不標準的他,老是把「失去」唱成「失氣」,「自己」變成「記己」,英勇的戰鬥機經他一唱,變成搞笑的迷你版。

「我不能愛,我不能愛,要是再不能愛,我該怎麼辦?原來這麼多年,一直尋找是你醜醜的臉。」每次唱到這,我都會捏安古的小臉跟著哼:「醜醜的臉。」安古自然是可愛的,但我老笑他鼻孔偏大、眼睛太小,在挑剔中欣賞他與我相似的眉目。幾次後,安古也不甘示弱,指著我更大聲唱:「醜醜的臉!」

2018年,自新聞得知團員哲毓病逝,我跟安古說他喜歡的鐵之貝克,有個團員過世了。對死亡已經半知半解的安古追問:「他為什麼會死?」「因為生病。」我拿出CD,第一次用音響播〈鐵之貝克〉給安古聽。這張專輯以帶點萬聖節氛圍的棺材當封面,此時看來卻有些感傷。我翻開CD跟著歌詞唱,才發現原來唱錯了,「醜醜的臉」應是「臭臭的臉」。

唱了這麼多年,第一次唱出正確版本:「原來這麼多年,一直尋找是你臭臭的臉,但我真的懷念,真的懷念,看來要一輩子用力思念;那太短暫的歡樂,被我當成,最永恆依戀……」跳躍流淌的琴聲,輕快而爆裂,輕聲訴說:即使你離開了,我也會好好過下去,並且永遠思念你。

知道正確歌詞的我們,依舊習慣錯誤的版本。每唱到這裡,腦海便跳出安古在那南方城市的房間裡,不肯安睡的明亮眼睛和圓潤稚氣的小臉。醜醜的臉,最愛的臉。

*刊登於人間福報副刊2020.12.28

2020年12月16日 星期三

【轉引】「新埔風雲」:遠化罷工的歷史省思

 「新埔風雲」:遠化罷工的歷史省思

客家城鎮的工業化

戰後台灣的工業化過程,一方面使得文化產品成為大量複製、營利至上的文化工業,另一方面也讓工業、都市與現代的想像深植人心。時至今日,我們對台灣工人的觀點卻仍頑強地以1970-80年代為凝固的典範,認定唯有滿口閩南粗話、無技術或幹體力活的本省閩南男性工人,才是再現與現實中「真正的」工人。翻轉或強化此一形象,正是《做工的人》等影視作品廣受歡迎的秘訣所在。

但是,這樣的圖像並不是台灣工人唯一或本身的樣貌。從楊青矗的《工廠女兒圈》到鄭文堂的《奇蹟的女兒》,或是陳映真的〈雲〉、李喬的《藍彩霞的春天》、蔡素芬的《鹽田兒女》,以及近日顧德莎的《驟雨之島》、張郅忻的《織》,這些詳實、同理的作品,描繪了女性在台灣勞動史上扮演的重要角色。張郅忻的新作《海市》一書,立基於新竹湖口的自身生命經驗,串起客家文化、城鄉發展與工業化,溫婉而堅定地拉出勞動與流離的主題,為女性的家庭書寫帶來嶄新的風情。

張郅忻《海市》。

張郅忻《海市》。

《海市》所描繪的湖口等桃竹苗的客家庄,恰是轉型中的工業與農業的緩衝區域。座落在此邊界地帶,社會變遷時牽動的人口遷徙、勞動轉型與家庭重構濃縮在此地。加工區、工業區這類在工業化下誕生的新興生產空間,為資本開發、召喚且吸納了嶄新的勞動人口。在這些生產空間以外,如遠東化纖散佈在鄉野山間的單一巨型工廠也很值得注意。對新埔而言,與遠化廠的鄰接關係既是祝福也是詛咒──60年代迄今,一代又一代的農家子女紛紛踏入遠化廠工作,對老闆和勞工來說,遠化都是一間「家族企業」;同樣時至今日的是遠化廠老一輩新埔人心中「氣味不佳」的集體記憶,此前不久的道生油外洩事件,更是讓鄰近新埔的竹北、湖口等地都聞到難以忍受的酸臭味。

縱然氣味難忍,竹縣農地間佇立的遠化廠、台元廠等大型工廠,仍吸引了大批在地的農村和山城少女。受訪談的女工大姐告訴我們:雖然她們當年必須日夜輪番上線生產,但在工作之餘,她們也向城市移動,吸收娛樂新知、流行文化和美容保養等知識,追求媒妁之言以外的愛情,以機車出遊和日記書信充分展現掌握生命的積極行動力。這些衝勁和動能化作「女子氣概」,同樣地反映在站上罷工第一線、從被封鎖的工廠中手勾著手衝出的客家女工們身上。

客家人的家庭與宗族組織既是資本家買地招工的重要網絡,也是工運行動者們互相看見、熟識與團結的重要基礎。1986年由遠化、中興等工會組成的「兄弟工會」,即是由同為客家出身的男性工人結拜、換帖而來;遠化罷工前後,工會也運用拜平安戲的時機,翻轉民俗慶典、集體休假與罷工抗爭的意義,成功完成工運基層的動員;客家庄的義民信仰,也在罷工當下發揮強化工人的忠誠與決心、避免背信或背叛的功能。

當我們說台灣從「農業社會走向工業社會」,到底說的是何時何處?當我們想像台灣的工人階級時,想到的又是什麼族群、什麼年齡或什麼性別?當我們闡釋台灣的工會運動時,除了以個別工廠為單位的廠場工會想像外,還可以注意到哪些促進團結的網絡與要素?挖掘客家元素與工會運動之間的連結,並不是重複「硬頸」、「儉約」的「客」板印象,逕自假設客家人就必然有反抗的能耐或者自動地取得抗爭的地位。問題在於:戰後的客家文化如何在歷史過程中取得異議的正當性?這些文化資源又如何被台灣的勞工運動調度與挪用?客家城鎮的工業化後果、女性勞動者的生存處境以及這兩者間的交疊之處,值得我們重訪和反思。


轉引網址:https://www.coolloud.org.tw/node/95027?fbclid=IwAR1QClJIchPMy6t1jQv4iHqjYgsdhQmuNnRkY3AuULD08nYaKrOYnCsfNf4

很喜歡這一篇,摘錄部分段落。

2020年12月15日 星期二

麻雀

下著朦朧細雨的早上八點,搭計程車趕往車站,廣播主持人以甜膩的嗓音說:「接下來,播放李榮浩的〈麻雀〉。」聽見李榮浩三個字,我豎起耳朵。他的第一張專輯《模特》,是我近年少數買下的實體CD之一。當時在第二十五屆金曲獎頒獎典禮,看見得新人獎的他有些靦腆站在舞台演唱〈模特〉,即被他特殊的曲風深深吸引。

他以略帶沙啞率性的聲音唱著:「山隔壁還是山,都有一個伴,相信海枯石爛,也許我笨蛋。飛太慢會落單,太快會受傷,日子不就都這樣……」聽著歌,思緒飛回兒時故鄉。

在我們的小鎮,四處可見飛得不快也不慢,平實而不起眼的麻雀。上學途中,路邊、田間都可以發現牠們啄食的身影;抬頭望向天空,交錯的電線竿上,經常可見麻雀停在上頭或是休息,或是整理蓬鬆的羽毛。近年返鄉時,雖然仍可見到牠們的影蹤,但不似過往頻繁。後來看到新聞報導,說是農藥毒殺和外來種八哥的競爭,使得麻雀數量明顯短少。

反而在城市,發現為數眾多的麻雀。幾年前,還在南方城市的圖書館工作,圖書館旁有整排密集的行道樹,市民們會帶著吐司、飼料餵食附近的鴿子,麻雀便夾雜其中爭食地面上的食物。看見牠們,有遇見故鄉舊友的親暱,也安撫早起上班的煩躁。

只是,麻雀不如鴿子體態優雅,有些人們甚至會刻意驅趕麻雀。被人類驅趕的麻雀,低空飛往另一頭繼續覓食。萬物生而不平等。每見此景,我都會格外同情不討喜的麻雀。但也在被驅趕復回來的矮小身形裡,感受到生命的力量。

喜歡麻雀的理由也在此,一如李榮浩所唱:「天會晴就會暗,我早就習慣;一日為了三餐,不至於寒酸。」麻雀像是你我般平凡的小人物,儘管一點都不起眼,但仍努力張開雙翅,冒著風雨飛行,只為尋覓食物,餵飽自己與幼雛。

副歌裡,李榮浩奮力激昂唱著:「我飛翔在烏雲之中,你看著我無動於衷,有多少次波濤洶湧,在我心中。你飛向了雪山之巔,我留在你回憶裡面,你成仙我替你留守人間……」以痴情的麻雀喻「我」,對比振翅高飛、飛向雪山之巔的「你」。為了你,即使折斷翅膀也在所不惜,但你仍然高飛遠走。

被「你」遺留下的我,依然穿梭在尋常人家的屋簷之間覓食,在人間歷經晴雨。日子仍要過下去,李榮浩在情緒揚起的副歌之後,輕輕唱道:「麻雀也有明天。」再渺小的人物,也都有屬於自己的人生樣貌,以及夢想中的未來。

車站到了,我向司機道謝,我們都是平凡的麻雀,為了相信生命中一點點幸福而努力著。


※刊登於人間福報副刊2020.12.14

2020年12月4日 星期五

亞細亞的孤兒

 


好友終於懷上心念已久的孩子,開心告訴我好消息。她的愛情經歷波折,終於開花結果。丈夫Y是泰國人,準確來說是泰北孤軍的後裔,因傳教來台灣,認識好友,有了後來的故事。聽好友轉述,Y 本不想有孩子,人生太苦,何苦生下一代受罪?每次聽她說起 Y,耳邊便響起那首哀傷的歌——〈亞細亞的孤兒〉。

第一次聽見它,是在小叔叔房裡。專輯名為「未來的主人翁」,但封面黑壓壓,似宣告未來一片黑暗。〈亞細亞的孤兒〉在A面第二首。吉他聲之後,傳來羅大佑低沉滄桑的聲音:「亞細亞的孤兒,在風中哭泣,黃色的臉孔有紅色的汙泥,黑色的眼珠有白色的恐懼,西風在東方唱著悲傷的歌曲……」第二遍反覆時加入兒童和聲與軍鼓,彷彿隱喻有人是在砲彈聲中長大。而後嗩吶悠悠響起,如嗚咽的哭泣。

它不像小叔叔其他錄音帶以愛情為主題,而是我似懂非懂,關於國族、政治的東西。中美關係、兩岸情勢,大人口裡的模糊名詞在歌裡勾連起來。他說的是台灣吧。

幾年後,我在第四台播放的電影《異域》再次聽見它,主唱改為王傑。他以戲劇性哭腔唱:「亞細亞的孤兒,在風中哭泣。沒有人要和你玩平等的遊戲,每個人都想要你心愛的玩具,親愛的孩子你為何哭泣?」我淚流滿面望著屏幕裡,泰北孤軍沾滿泥濘、血水的臉孔,感到悲傷又慶幸。還好,不是台灣。

影像卻化為真人來到眼前。當時我在國中實習,泰北女孩來台灣學校交流,她身穿台灣學校制服,站上朝會講台。校長介紹泰北後,指著她身上的衣服說:「這是我們捐過去的。」麥克風交到女孩手上,她用不標準的國語說:「謝謝大家!我的同學們都很想來看看這裡。」

我望著她害羞澄澈的黑色眸子,聽她說她的故事。在泰北家鄉的同學,等她回去轉述台灣的一切。母親交代,伴手禮上要有「made in Taiwan」。還不知道台灣在哪的時候,她早學會這裡的語言。她知道說得不標準,父親也常念她,連自己的話都說不好。偏偏「臺灣」兩字都不好寫,她練習好久……

台下的台灣孩子好奇望著台上年齡相仿的女孩,表情流露不耐,似乎無法理解台上的孩子在說什麼。「太陽好大,朝會還要開到什麼時候?」「她頭髮也剪得太齊了吧。」導師聽見騷動,制止學生:「再等一下,等等交換禮物後就可以回教室了。」女孩說完,怯生生遞上一紙燙金感謝狀,感謝台灣學校捐贈制服與書包。

朝會結束,我跟著人群走回教室。明明陽光炙熱,心卻蒙上暗影。我上網搜尋泰北,遇見兒時看過的電影、聽過的歌。才發現,泰北與台灣的關係這樣深。泰北孤軍如台灣的影子,在異域長出自己的樣子。

有人說,〈亞細亞的孤兒〉說的就是台灣,歌名取自吳濁流同名小說,敘述日本時代台灣知識分子胡太明在台灣受日本殖民欺壓,到中國後又不被認為是中國人受到歧視。在不被認同與種種打擊下,終至混亂發瘋。也有人說,歌詞中「白色的恐懼」是國民黨統治下的白色恐怖。

「亞細亞的孤兒」究竟是誰?羅大佑在2016年接受《閃亮的年代》主持人馬世芳訪問,提及創作初衷,原是在父親買的《LIFE》雜誌看見一張越戰照片,美軍砲彈擊中街上奔逃的女孩,那畫面叫他震懾。白色恐懼指的是白種人在亞洲的暴行。

「多少人在追尋那解不開的問題?多少人在深夜裡無奈的嘆息?多少人的眼淚在無言中抹去?親愛的母親這是什麼道理?」無論創作初衷為何,歌曲已然擁有自己的生命,被不同地方的人們傳唱,轉換成當下難解的處境。透過歌曲,我看見自己成長的軌跡,一次次重新認識身處的台灣。愈理解愈明白,這真一首哀傷的歌。

*刊登於人間福報副刊2020.11.30

2020年11月18日 星期三

外面的世界

 最近可能是頻繁宣傳新書的關係,心裡又響起〈外面的世界〉這首歌:「在很久很久以前,你擁有我,我擁有你;在很久很久以前,你離開我,去遠空翱翔……」齊秦悠緩訴說愛人別離後,留在原地之人的心情。每次聽,都讓我想起離婚後獨自去台北打拚的媽媽。爸爸曾拿著一紙媽媽狀告他的法院公文,含淚控訴這是媽媽逼他離婚的證明。她為了離開,可以連妳也不要。爸爸用可憐、怨懟的眼神對我說,想把我拉到他這一邊,恨離去的人連最後一點機會都不給。但,還小的我對媽媽的印象太模糊,模糊到連動用「恨」這麼明確的情感都不能。


「外面的世界很精采,外面的世界很無奈,當你覺得外面的世界很精采,我會在這裡衷心的祝福你。」再大一點,我可以趁爸爸不在家,偷偷北上看媽媽。但這樣的機會很少,更多時候是我在湖口等待她偶然出現。有時,是外婆打電話來通風報信:「妳媽轉來了!遽遽來。」有時,媽媽突然現身在班級教室的窗邊。妳媽媽好漂亮喔,同學羨慕的說。我揚起驕傲的小尾巴,跟在美麗的媽媽身後,一塊步出校園。媽媽會給我帶來各種新奇好玩的東西,掛在脖子上的懷表、會長出頭髮的大頭娃娃、粉紅色史努比照相機、比手掌還小的蛋形電子雞,第一次吃山竹也是媽媽帶來的。我們並肩坐在校園後門的石椅上,媽媽細心撥開山竹厚厚的皮,說:「這可是果后喔。」我用媽媽帶來的新鮮事物,拼湊外面世界的樣貌。

「每當夕陽西沉的時候,我總是在這裡盼望你,天空中總是飄著雨,我依然等待你的歸期。」相聚短暫,媽媽送的新手表分針秒針不停往前跑,我暗自倒數分開的時間。夕陽西下,媽媽送我回教室,並向老師道謝。放學途中,提著一袋還未吃完的山竹,跟同學邊走邊嬉鬧的我,突然看見那張空蕩蕩的石椅,想起媽媽離去的身影,內心下起濛濛細雨。

「再大一點,就可以來台北跟媽媽一起住。」媽媽安慰我說。盼望這一天趕快來到的我,好不容易等到高中畢業。選填大學志願時,卻猶豫了。媽媽的世界不只有媽媽,還有媽媽的丈夫和同母異父的弟弟妹妹。在那裡,我像多餘的人。還有,我才剛逃出一個家,怎麼願意再被另一個家束縛?結果,我的志願從台北變成遠離台北的地方。「叫妳填台北妳不聽,跑去那麼遠的地方幹嘛?」媽媽在電話中念。這次,我成了離開的人。

大學畢業那年,電影《如果.愛》上映。周迅飾演的老孫,為了前途不惜離開愛人。插曲除了〈外面的世界〉,還有一首改編版的〈外面〉,周迅以沙啞嗓音呢喃:「外面的世界很精采,我出去會不會失敗?外面的世界特別慷慨,闖出去我就可以活過來。」坐在觀眾席的我,想起當年帶著一點傻氣和愚勇,想去全然陌生、沒有阿婆也沒有媽媽的世界闖蕩的自己,忽然有些理解當年媽媽離開的心情。還那樣年輕的她,或許不想再被什麼束縛住了,所以走得乾脆,不留餘地。不知道是幸或不幸,我似乎遺傳了媽媽的傻勁與決絕。

「一離開頭也不轉不回來,我離開永遠都不再回來。」媽媽離開湖口後,很少再回來,台北已是她的家。而我畢業後,待過一個城市換一個城市,湖口或台北僅是短暫停留就離開。當年背起行囊離家的我,不曾想過,原來離開是不停往前走,再也回不來。

*人間福報副刊2020.11.16

2020年11月6日 星期五

【聯文選書】著地的麻雀- 張郅忻《海市》

 聯文選書喜歡讀書

【聯文選書】著地的麻雀- 張郅忻《海市》

written by 林 妏霜2020-11-06
【聯文選書】著地的麻雀- 張郅忻《海市》

張郅忻的第二部長篇小說《海市》,其虛構之蕊更加突顯各種「缺席意義」。這份「缺席」不僅以即將停業的消費地景啟幕,透過敘事鏡頭追攝流行物件敲鑿出時間的縫隙;也在於家庭結構下關係的晾在一旁,人事物的消泯與失蹤,為此層層鋪上情感的隔膜。

相較於女性在不同國族身分的聯繫與彼此關照的情誼,男性作為女性必須承受的對比,常是不知何所蹤、背棄家庭而被問責,或萍水相逢的匿跡者。小說更多著墨客家「細妹人」,如何由新竹「湖鄉」遷居到台北西門町,從一個刻意馬賽克的地名到明確指出的真實座標,並重複以「夢」為章節標題。敘述的重心似乎也著力於女性在這些空間裡發生的事情與情事;對其外貌或因之而來的命運以孔雀或麻雀象徵,描寫她們在被輕易消融的混沌時代,艱難地追索自我價值。

結構配置雖以二○一八年的西門少女網紅子漁、八○年代的北漂少女如月,最後以新生兒生日結尾,從ing到ed再回到ing的時態變化,讓時間的刻度快速地移動,企圖點出全球化的過程中那些被塑造出來的日常選項、生活條件及其產生的內在波動。經由自述話語,也提供他人的記述與旁證,看似停留在一種「我」的層次上。然而,支撐整個敘事聲音的,就是那些曾經不被理解的人事物,在某個時刻透過另一種原先隱藏,意外揭露的形式而予以重新理解。

女兒子漁原先評價母親如月是「那種活在很久以前的人」,她從二十一世紀前半的一端走進時代的通道,黏附在身上的是那些群體語言的遊戲、屏幕與鏡子的虛擬互動、符號指涉、擬像裝扮(雖然小說聲腔於此略顯微妙);而從二十世紀後半另一端走過來的少女如月,倒退還原她因父權社會對單一性別的漠視,承載「重男輕女」的偏見,束縛其繪畫才能,限縮其選擇,歷經兩段婚姻的過往記憶。《海市》的組構讓兩代女性在生養的提問與辯證中重疊身影,在通道中相遇並對視。她們都面對大大小小的時代之框,意識或否的框裡之框,譬若此句心聲:「一定有我看不見的量尺與剪刀,選擇我的選擇」。

小說也旁及社會與性別運動的摸索、同志性向的焦慮,部分刻意淡成遠景,或許為了直指「有些看起來與我們沒有關係的變化,也可能改變我們的生活」;歷史建物及其周邊變化亦如推薦序所言:實則更接近「客觀景觀」。防寫開關被打開的記憶卡般,只能讀取資料而不能寫入任何資料。這些女性被放進某個位置,重而同時決定了其生命往後的意義,不禁讓我想起法國作家安妮‧艾諾在自傳式作品《位置》中一句:「我要搬遷到不同的階層去,想隱藏和她(母親)相像的那一部分。」

⊕書籍資訊:

《海市》,張郅忻/著,九歌出版

張郅忻以客家小鎮成長的女孩如月為主角,書寫出一九七○─八○年代台灣客家女性離開故鄉「湖鄉」,到城市逐夢營生的故事。西門町地景興衰變化與人事滄桑,結合如月的生命歷程,從北漂讀書的絢爛青春歲月,到回湖鄉談戀愛走入婚姻,甚至離婚後被迫再次北漂,泅泳在西門町這紙醉金迷的世界裡,從繁華盛景到衰頹破敗,如同如月逝去的年華、愛情與婚姻。藉由妹妹如玄和女兒小魚二者的視角,描繪出姊妹情誼的真摯,跨世代面對生命考驗的不同應對,以及女性面臨艱困與抉擇的無奈與堅毅,展現出客家女性不向命運屈服的生命力。

⊕延伸閱讀:

《平民之宴》,林真理子/著,王秀娟/譯,東方出版社

後來改編成日劇《下流之宴》的長篇小說,穿插描繪了住在東京的福原一家,以及家在沖繩的宮城一家,透過兩家子女可能的婚配,從堅決反對、如臨大敵的理由之中,一一顯露各自接受的教育與養成,以及將不同學歷與職業類別、擁有的經濟資源、人脈網絡,甚至性別美貌,劃分成「三六九」等第與價值的日本社會結構,並藉由不同角色貼上身分標籤。但不論依靠苦讀,抑或仰賴婚事,這些人生追求都不保證階級的必定爬升或帶來最終希望。

新書資訊員|林妏霜
清大台文所博士生。著有小說《配音》,合著《百年降生:1900-2000台灣文學故事》。

2020年11月2日 星期一

快樂天堂

   〈快樂天堂〉是安古的愛歌之一,我猜,他之所以喜歡,是因歌詞裡提到許多動物:「大象長長的鼻子正昂揚,全世界都舉起了希望;孔雀旋轉著碧麗輝煌,沒有人應該永遠沮喪……」動物的形貌生動,無論歌詞或旋律都充滿希望。這是滾石唱片於1986年,為台北市圓山動物園搬遷,讓旗下歌手共同錄唱的歌。每次聽,都會想起兒時關於動物園的回憶。不過,我記憶中的動物園不是圓山動物園或搬遷後的木柵動物園,而是新竹動物園。

   第一次去新竹動物園,大約是三歲時。由於年紀尚小,對於當天的記憶只剩短短的片刻。只記得,天氣溫暖,日光包圍外婆和我。外婆抱著我蹲下來,一團團毛茸茸的東西向我靠近。外婆握我的手,讓我的手指輕輕觸碰牠的身體。「這是羊咩咩喔。」外婆說。記憶短暫得如一瞬之光。但我確實記得。記得羊屎的騷味,外婆身上的檀香。那樣遙遠,又那樣深刻。父母離婚後,本來給外婆照顧的我,就這樣被帶回阿婆家。很想念外婆的時候,我會抱著外婆送我的小羊玩偶,閉起眼睛,讓短暫的回憶溫暖我。

   再大一些,阿婆也帶我去新竹動物園。那天,阿婆率著五個大大小小的孩子,手裡款一鍋稀飯,搭上火車,再從火車站一路走到新竹動物園。很久以後才聽阿婆說,那時候身上沒什麼錢,好在有熟人在新竹動物園票口工作,通融我們免費入場。阿婆在一隻紅毛猩猩的籠子前逗留很久。鐵籠很小,紅毛猩猩幾乎無法走動,只能把長長的手伸向籠外,向遊客討食物。「佢和妳大姑同一年降(註)。」阿婆憐惜的說。大姑姑從小身體不好,特別受阿婆寵愛。也許是愛屋及屋,阿婆來動物園時,都會特別去探望紅毛猩猩。

   動物園不大,很快繞完一圈。孩子們紛紛喊餓,阿婆帶我們到動物園中心一座磨石子溜滑梯旁,她坐在一旁石椅上,解開塑膠袋、打開鍋蓋,早上剛煮好的熱騰騰稀飯已變涼。阿婆拿起湯匙,一口稀飯配一點醬瓜,餵飽幾張嗷嗷待哺小口。孩子不識貧困,不知道阿婆口袋裡僅剩幾個零錢。只覺得歡樂時光特別短暫,回程路上,跟阿婆約定:「下次還要帶我們來喔。」

   更大一些,我跟著爸爸和繼母的小發財車來新竹動物園。他們在旁邊的花市擺攤,人潮不多時,會給我幾個零錢,讓我獨自去旁邊的動物園。我手裡拿著爸爸搖的珍珠奶茶,進入動物園大門,經過中心的噴泉,走到河馬池畔。河馬總是全身浸泡在池子裡,只露出一對耳朵或兩個大鼻孔。我大口吸著甜蜜的珍珠,等待河馬浮出水面換氣。那時的我還不知道,珍珠奶茶的榮景就快走向尾聲,爸爸和繼母之間漸漸出現裂口,而我,即將與童年揮手告別。

   「河馬張開口吞掉了水草,煩惱都裝進牠的大肚量;老鷹帶領著我們飛翔,更高更遠更需要夢想。」今年新竹動物園剛整修完重新開幕,我帶著安古一起造訪這座童年的樂園。嶄新的動物園遊客眾多,我花了一些時間才找到入口。磨石子溜滑梯不見了,鳥籠變成兒童遊戲區,唯獨河馬還在原來的池子裡。望著鬱鬱池水,我很懷疑裡頭會有水草。對於曾關在鳥籠裡的鳥兒,飛翔可能是一輩子遙不可及的夢想。

   「告訴你一個神祕的地方,一個孩子們的快樂天堂。」動物園是一個籠子連著一個籠子的孩子樂園,一代又一代的孩子們,包括我,都曾在動物園裡留下美好的回憶。但可惜的是,這個快樂天堂,卻不屬於動物們。

註: 客語。佢,他;降,出生。


※刊登於人間福報副刊2020.11.2

2020年10月26日 星期一

北漂少女的泡沫──黃文倩讀《海市》

 

北漂少女的泡沫──黃文倩讀《海市》

台北西門町的地景變遷和人事滄桑,與母親的生命史有同構的關係。然而,儘管小說家企圖羅列與表現萬年大樓、獅子林、中山堂、中華商場、美華泰、中山堂旁邊的上上咖啡等等的客觀景觀與變遷,以及它們在新世紀以降愈來愈繁華落盡的命運,但我覺得跟人物命運的整合比較有機的細節,大抵還是集中在主人公無視獅子林的歷史意義的環節上。

一九○○年,德萊賽(Theodore Herman Albert Dreiser,一八七一~一九四五)出版嘉莉妹妹》(Sister Carrie),描寫一位從鄉下到芝加哥打拚的貧窮女孩,如何藉由美貌依靠男性,並在劇院的工作中慢慢發展出才華和事業,最終成為當紅演員,徹底立足現代城市且毫不感傷地告別了她的情人們。儘管從未幸福,德萊賽惜才之餘,還是要忍不住出場,以全知的角度辯護「嘉莉」們的命運與祕密:「引入歧路的,不常是罪惡本身,而是更通常地是對更美好的事物的慕念。不慣於理性思考的敏感的心靈,受其華美的誘惑的場合,多於受罪惡的誘惑的場合。」(註1

二○二○年秋天,張郅忻出版《海市》,故事背景置於上個世紀七○年代以降至二○一八年,空間放在小鎮「湖鄉」到台北西門町。人物雖然包含三代,但主要角色仍以敘事者的母親「如月」的篇幅最多且相對完整(二、三、四、五、六章都在講述母親),因此與其說小說家想寫的重心,是開篇的二十一世紀二○一八年的西門町的新網紅少女的「我」,不如說關鍵還是母親的北漂生命史。她年輕的時候有西門「萬年第一美人」的稱譽,如今則是「變胖又變老的小龍女」(小說語)。

張郅忻《海市》
張郅忻《海市》

像「如月」這一類從鄉鎮為求生存與機會的北漂主人公,在台灣現代文學史上並不少見,但恐怕很少以中產的女性為主體。她沒有李昂《迷園》主人公的機緣與視野,卻也不若顧肇森《曾美月》的孤絕、西化與有「下海」的勇氣。在《海市》中,「如月」雖然到了台北受過一定現代化的教育,但嚴格來說是技術知識(在小說中,「母親」先後念了馬偕護校和明志二專),理性啟蒙的程度不高,她出身的客家背景,也不鼓勵一個可能有才華的女性多讀書與發展藝術能力(在小說中為繪畫),只期望女性對家庭和男性承擔過量的責任,但時代已在發生變化,台灣愈來愈形現代化的社會和世俗資本主義的拜物教,也開了女性的天眼,「如月」對更美好的生活自然有嚮往與追求,愛情、婚姻和台北,都是「如月」般的女性的生命出口。

《海市》無疑地藏詞且暗示了「蜃樓」。「如月」的愛情已經帶有現代精神──自由選擇,且並非被實利所誘,因此她才能放棄成為準醫生娘的愛情,後面的兩段婚姻,也是首先基於感情而非基於物質條件的選擇,這也就使得「如月」並不是在複製第一世界的「嘉莉」──那麼地以個人主義與自我發展為目的。小說家花了非常多的筆墨,來描述母親一生如「小龍女」般的心境與行為,包括身為長女對家族成員北上的提攜、對其他弱勢女性的相濡以沫(如對西門町的公娼和外傭的真誠友誼),對兩段婚姻的孩子,恐怕也都比男人更負責任,雖然由於繁忙和艱辛的生活,母親對二代的陪伴與教養的能力實在有限。但整體來說,「如月」不但曾經有美貌更有道義,多付出且少回收,但這些描述實在過於素樸(雖然這是小說家最大的優點之一)。我認為寫得最好且較有美感的細節之一二,還是跟主人公們所抱持的少女心有關—例如「如月」在知道先生婚前曾為了跟她在一起,間接地拋棄與傷害了另一個女人,甚至導致該女子自殺時,「如月」痛苦到不能接受。小說以全知的方式,加入這樣「人魚公主」的互文:「王保麟的臉、林美娜破碎的雙腳,讓她聯想起人魚公主。……當時,她為人魚公主流下同情的淚水。如今,她竟成奪人所愛的鄰國公主,林美娜是終將化為泡沫的人魚。那麼王保麟呢?在這個故事裡,他為何毫無責任?」同樣的事件,第二章則使用阿姨小玄的青年時期的視角,觀察到姊姊當時的男友/後來的先生王保麟腳踏兩條船的祕密—小玄透過聽到另一位女性的琴聲,感知到對方的存在狀態,同時還注意到她彈奏的曲目,跟王保麟把妹時所唱的曲目的關係,暗示著王保麟一腳才從這個女生身邊聽來〈給你呆呆〉、〈楓林小橋〉及〈微風往事〉等曲子,一腳又能含情脈脈唱給另一個女人聽。但「如月」畢竟跟「嘉莉」不同,她的第三世界現代性,那時還沒有發展出太強的私有慾,男人為他們的愛情畫卷留下污點,就已經是對情感價值的褻瀆,這種本土的現代性雖然有點保守,但卻也是人物尚未完全異化的證據。

 

張碧珠/給你!呆呆!

另一方面,小說家還寫出了一種台灣客家女性的隱忍謙退的文化主體,在細節掌握上也相當敏銳有代表性。「如月」由於長期被父權體制影響,習慣性地放棄與節制自我,總是以家庭及先生為重,即使日後有機會畫畫—為家庭式的「楓林」牛排館作餐墊紙的圖案,她選擇畫的主體卻僅僅是麻雀。「麻雀」在第三章獨立成一節,因此幽微地可以看作「如月」生命狀態的暗示。如果回溯「如月」小時候曾參加繪畫比賽的歷史,那時的她早已發展出全景的構圖與個別細節的處理能力,還曾得過「中日交流繪畫比賽湖鄉小學生佳作」,但在早年台灣重男輕女、重實用輕藝術的條件下,「如月」就像《魯冰花》的姊姊,即使可能也有才華,卻最早選擇退出,如果說《魯冰花》的弟弟是一種悲劇,姊姊又何嘗不是?小說家用妹妹的眼光和口吻為姊姊抱不平:「阿爸唯一贏過阿母的,不過就是他命好,天生是個男人。」

台北西門町的地景變遷和人事滄桑,與母親的生命史有同構的關係。然而,儘管小說家企圖羅列與表現萬年大樓、獅子林、中山堂、中華商場、美華泰、中山堂旁邊的上上咖啡等等的客觀景觀與變遷,以及它們在新世紀以降愈來愈繁華落盡的命運,但我覺得跟人物命運的整合比較有機的細節,大抵還是集中在主人公無視獅子林的歷史意義的環節上。獅子林現在仍是西門町的一棟住商混合大樓,國府戒嚴期間,曾為台灣省保安司令部所用,保安司令部的職權包含各式或隱或顯的文化管制、郵電檢查與監聽等等,具有特務單位的白色恐怖性質,但在這部小說中,最有意思的地方在於,母親也知道獅子林內曾因白色恐怖死過人,但小說卻不企圖新政治正確地想批判黨國歷史──對許多文化知識人而言,獅子林可以是一種再操作的符號與隱喻,但對「母親」而言,她買下其中一小部分供作己用,純粹只是離工作的地方萬年大樓較近,當然這並不是在批評「如月」的無知或對歷史責任的無感,我認為張郅忻略帶童話性格的現實主義書寫,只是想保留這種客家女性的簡單實際與順應偶然性。類似的互文使用,在文藝資源上,還引入了「蕭紅」和「孽子」,左右立場和國家色彩均被弱化,突顯得更多是女子不得已的逃離與孩子似的糾結心理,這部分或許有張郅忻個人經驗和心理意識的帶入,點到為止處,似乎可作為下一部小說的題材。至於最有象徵意味的互文,應該是母親在萬年大樓的錶行「36度C」的命名,母親早年在台北學護理,知道「36度C」意謂著正常體溫,用作錶店的名字,也有精確之意。然而,依照小說中的時間推算,母親開店的階段可能在上個世紀八○、九○年代,那時最有名的法國電影新浪潮的作品之一《巴黎野玫瑰》的原名,即為37度2(台譯片名為《憂鬱貝蒂》),「37度2」在該作品中,意謂著高溫、真誠的狂熱、蔑視庸俗秩序、激烈且不考慮後果的情慾與愛情等等。但《海市》用「36度C」則給了我們一個二十世紀末、二十一世紀初的第三世界台灣客家女性更精準的象徵與暗示—身為長女的「如月」,無法講究個人與存在的無限豐富性,她的藝術也只能發展成家常日用,但也惟其正常平淡實在可用,母親才能承擔家族、照顧孩子。百無聊賴的網紅二代的孫小漁,似乎也才能藉此得到新生與救贖的契機。

獅子林
西門町獅子林商業大樓今昔對比。圖/張哲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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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門町萬年商業大樓 1995 vs 2015。圖/張哲生


是故,《海市》可以視為一種第三世界的現代女性的「進城」敘事,張郅忻非常具體地掌握部分台灣客家人的古典感性與歷史現場。同時以更有心胸的情懷,試圖超越個人經驗,整合女性主義的同理心及空間地景的觀察,用文學來發現傳統客家女性在現代發展與轉型的歷程和困境,並作為跟網紅二代的敘事者「我」的和解與寬恕的資源;二方面也紀錄與穿插西門町的地景變遷和中小企業的發展碎片,從繁華盛景到衰頹瑣碎,一如母親一生的寓言。是否還有對台灣命運的暗示?目前無法判斷。但我認為張郅忻的創作道路和力求突破的實踐,其嚴肅潛力和直面台灣人生命(包含弱點)的品質,已經明顯超過不少時下同輩作家。

註1:德萊賽原著,黃蓉譯《嘉莉妹妹》,台北:桂冠圖書公司,二○○○年,頁五三七。

 

──本文為黃文倩推薦序〈北漂少女的泡沫〉,收錄於《海市


|黃文倩  

現任淡江大學中文系副教授、兩岸文學評論刊物《》主編。曾榮獲科技部博士論文獎、東亞漢學研究學會青年學者獎。著有學術論著《在巨流中擺渡》、《不只是「風景」的視野》、《靈魂餘溫》及兩岸核心期刊論文多篇。研究領域與興趣:現當代文學、思想、理論、美學及實踐。工作之餘,偶涉繪畫與攝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