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0月28日 星期一

牛嫲帶子落陂塘


                       
    我出生的時候,家鄉已經沒有牛了。儘管,在熱鬧的車站大街外,還有大片稻田,處處陂塘,但農夫改用農用機具取代牛隻耕作。
    對「牛」的印象,我大部分是聽來的。不吃牛的阿公說,牛是最有靈性的動物。他的二弟,我的二叔公,大家都說他憨,牛卻最聽他的話。兒時牧牛,二叔公趴在牛背,靠在牛耳邊說話,叫牠趴下就趴下,叫牠起來就起來。
    阿婆曾唱一首客家歌:「日頭落山一點紅,牛嫲帶子落陂塘。哪有牛嫲毋惜子?哪有阿妹毋戀郎?」我想像,夕陽西下時,耕作完的母牛帶著小牛,一前一後走進陂塘裡。聽完歌,我吵著:「𠊎想要看牛!」。「這下哪位還有牛?」阿婆搖搖頭說。「阿公下禮拜帶妳去看牛!」阿公說。「你講真識的?」我開心得跳起來。
    好不容易,到了「看牛」的日子,阿公阿婆和我搭上遊覽車,跟著阿公的紡織廠同事一起去中部的農場。遊覽車往山上行,容易暈車的我,趴在阿婆的大腿上,不時問:「到了無?」阿婆輕輕拍著我的背,說:「會到了。」
    不知過了多久,終於聽見阿婆喊:「到了!」我爬起身,手攀著車窗,只見一望無際的草原,卻沒看到牛。「牛在哪裡?」我問。「可能要行到該頭。」阿婆指著草原的盡頭說。我們下車,往草原的另一邊走去。青青草原上,到處都是一坨坨的牛糞。走不到一半,我就不肯再走,癟著嘴說:「好多大便,我不敢走。」「講要看牛的係妳,這下毋要去的也係妳!」阿公不理我,硬是拉著我往前走。我邊哭邊走,跨過大半個草原,終於看見幾隻白底黑斑的乳牛。被滿地牛糞嚇到的我,一點也開心不起來。再說,我想看的,不是只會低頭吃草的乳牛,而是會耕種又愛泡澡的水牛。
    還有一次,爸爸開車載我和妹妹們去鄉下。我看著窗外翠綠稻田發呆,一個灰黑身影在田間閃動,我打開車窗,興奮的喊:「是牛!」妹妹們順著我手指的方向看去,紛紛驚呼:「牛!」「真的嗎?」爸爸也興奮起來,車速減緩靠向田邊。只見田裡的影子緩緩站了起來,原來是一個戴斗笠的農婦,全身穿著灰黑色的衫褲。她彎著腰在田裡工作時,還真像一隻牛。爸爸加速駛離現場。我們在車裡大笑,突然,爸爸嘆口氣說:「我還真以為有牛呢!以前田裡,有好多牛,現在都看不到了。」
    過了許多年,阿公和爸爸都不在了,鄉裡的稻田和陂塘也漸漸消失,重劃為建地。還是沒見過耕牛的我,途經僅存的農田,總忍不住多看幾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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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嫲帶子落陂塘:客語,牛嫲,乳牛。陂塘,池塘。整句意為「母牛帶著小牛走入池塘」。
會到了:客語,快到了。

※刊登於人間福報副刊2019.10.28。

2019年10月20日 星期日

尿布大戰


    尿布真是昂貴的配件。不要小看一片尿布才幾十塊錢,天天用、月月用,累積下來的費用很是可觀。尤其尿布的計價,隨著小孩的年齡、Size增加,單價也越來越高。

    一個小孩要脫離尿布,真是一條漫漫長路。兩歲前,安古無時無刻都包著尿布,需要時時查看,避免尿布濕透。兩歲過後,他學會主動說要尿尿,只剩午睡、便便和晚上睡覺才需要尿布。

    上小班後,老師在聯絡簿上寫,和安古約定午睡不包尿布。安古很重視他跟老師的約定,一個星期後,戒掉午睡時的尿布。只是,有時難免失誤,帶著尿床的被子回來,但次數越來越少。

    接下來的挑戰,落在大便時非包尿布不可的習慣。他包著尿布,雙手扶床,兩腳半蹲,把門關上,不許任何人看,如此才能順利完成「大」事。等他上中班後,我買了一個可蹲坐的綠色便桶,用各種方式鼓勵他用便桶。幾個星期過去,他終於願意坐上去,大出第一條黃金。我拿起手機不停拍,心情激動的彷彿中大獎。

    使用便桶仍然不是最理想的,因為事後還要清洗便桶。如果可以坐上馬桶,不就更棒了!每次跟安古討論這件事,他都會邊哭邊喊:「好可怕!」我不耐煩回:「有什麼好怕?」看看坐在廁所角落的白色馬桶,在小小人兒眼裡,它有一張大大的嘴巴,東西落下,按下沖水把手,什麼東西都被「吃」光光,真是一隻好可怕的馬桶怪獸!

    習慣的戒除有時需要一點機運。有一次,我們在一間常去的書店看漫畫,他小聲在我耳朵旁說:「媽媽,我想便便。」事發突然,我沒有帶尿布,要趕回去用便桶也來不及,我帶著他到廁所,要他試著坐上馬桶。起初,他奮力抗拒,急得快哭出來。心裡急,身體也急,情急下,我立刻脫了他的褲子,把他抱上馬桶。我蹲在他身旁,握住他的手說:「加油!」現在回想,他就像臨盆孕婦,我是助產士。「噗通」一聲,小娃娃,不,是一條顏色完美的便便順利落下。安古和我緊抱在一起,在小小的廁所裡歡呼。我拿衛生紙替他擦拭,嘴裡讚美:「好漂亮的便便!你用馬桶,屁股都不會沾到耶。」安古聽了得意笑著。這不得已的偶然,讓他再次打贏一場勝仗,戰勝馬桶怪獸。

    但是,革命尚未完成,漫漫長夜的尿布依舊跟隨我們。每次到賣場,看到小小一包XXL尿布要價五百多元,就狠下心不買,想著這次一定要戰勝黑夜怪獸。有時是半夜,有時是天剛亮,我在睡夢裡驚醒,聽見安古喊:「媽媽,我尿床了。」這句話帶著一點羞愧,還有沒睡飽的氣憤。又失敗了。我揉揉眼,撐著疲憊的身體,幫他換褲子,再拿條被子墊在濕漉漉的床單上。我們就這樣在充斥尿味的床上,過了一夜。捱到天亮,送他上學,我繼續善後。曬完棉被,我心不甘情不願到嬰幼兒用品店,掏出錢買尿布。下次,我們一定要打敗你。我看著那一袋尿布,狠狠的想。


※刊登於自由時報副刊2019.10.20。

糟麻肉





    兒時除夕夜,餐桌上絕對少不了糟麻肉。我們家的桌子是圓形的大桌,中央有一個轉盤,中央放著白瓷碗盆盛裝的長年菜湯,四周圍繞煎得金黃香酥的大魚、白斬雞肉配桔醬、韭菜炒魷魚、一鍋燉得香氣四溢的豬腳和一盤紅通通的糟麻肉。我早早盯牢糟麻肉,等阿公先動筷子,我就可以轉動轉盤,迎來糟麻肉,再一次夾起兩塊骨頭少的雞胸肉。

    糟麻肉把我的白飯染紅,帶著甜香的酒氣,我把筷子上的紅糟舔乾淨,大口咬著連著皮的肉,配上一口白飯,還是那麼好吃,總是那麼好吃。大人們見我一副吃得津津有味的模樣,忍不住說:「跟她媽媽一個樣,都愛吃糟麻肉。」此刻的媽媽一定也在外公家享用糟麻肉,和我一樣搭配一口白飯,滿足的咀嚼甜甜的紅麴在齒間化開的滋味。

    糟麻肉是阿婆自己醃製的。為了這道菜,阿婆得提早一個月開始製作紅糟,她把紅麴、糯米和米酒攪拌均勻,放進陶甕裡等待發酵。紅糟肉可以用鴨肉或雞肉,可能是雞肉較鴨肉好咀嚼,阿婆通常選用雞肉。把整隻雞以清水川燙後風乾陰涼,再放進發酵好的紅糟裡浸泡數日,讓紅糟充分入味。阿婆以全酒釀製,年紀還小的我貪戀糟麻肉裡濃郁酒香,和伴隨而來後韻的甘甜。每次阿婆開始製作糟麻肉,我就跑到旁邊看,每天問一遍:「糟麻肉好了無?做得食了無?」阿婆被我問得煩了,罵「圖食嫲」!為了親證醃製糟麻肉的陶罐打開那一刻,就算被罵我也無所謂。

    做醃漬物需要耐心及體力,阿婆年紀越來越大後,家裡的糟麻肉不再是她親手釀製,而是上市場買現成的。湖口市場賣糟麻肉的有兩攤,阿婆習慣買靠近入口姓「周」的那攤。平日幫阿婆跑腿去叔公的菜攤買菜時,最怕市場的味道,不是雞鴨魚肉的腥味,就是菜葉爛掉的腐臭,唯有賣糟麻肉的那兩攤,散發迷人的甜酒香。我像隻迷路的蜜蜂,追隨香氣來到兩家相連的糟麻肉攤位,木製攤架擺著兩、三隻被紅麴染得紅豔豔的全鴨,攤架外側放著幾盒切好的紅糟鴨,叫我看得口水直流。老闆娘見我探頭探腦,問:「要買無?」我手裡的錢只夠買阿婆交代的青菜,只好搖搖頭趕緊跑開。

    市場賣的糟麻肉全是鴨肉,口感也不錯,但我總覺得少了一點什麼。不只我這麼覺得,媽媽也吃得出來。每年去台北看媽媽的時候,阿婆會準備一些自己醃漬的菜脯、菜瓜,接近過年時,還會帶上阿婆做的糟麻肉。每天叫外食、上館子的媽媽,一見到我帶去包在層層塑膠袋裡的瓶瓶罐罐,眼睛一亮,伸手打開袋子,看看這次我又帶了什麼好料上去。一發現有糟麻肉,媽媽也不管錶店裡是否有客人,拿起一塊就放進嘴裡。那次,我帶去的是市場買的紅糟鴨,媽媽咬了一口,原本眉開眼笑的臉,眉頭立即皺起來喊:「這毋係妳阿婆做的。」即使爸媽離婚多年,媽媽對前婆婆還是有一股小女兒般的撒嬌任性,打電話給阿婆說謝謝時,不忘加一句:「媽,妳做的較好食啦!𠊎毋要食外背買的,𠊎食妳做的!」我聽見阿婆在話筒那頭,像被人發現自己偷懶,不好意思笑著回答:「知啦!知啦!」

    後來,我到高雄讀書、工作,久久回家一趟。每次我剛到家,就見阿婆提著一盤市場買的紅糟鴨回來。即使不是阿婆做的,但當甜味與酒氣在齒間化開時,我才感覺真的回家了。住在高雄的那些年,我逛過幾個市場,從來不曾看過賣糟麻肉的攤位。婚後,每逢年節,阿婆會宅配整隻紅糟鴨到高雄給我。起初,我興高采烈的端著整盤糟麻肉,放在圓桌上,像個業務般推銷:「真的很好吃!」圓桌上其他親友皆是閩南人,沒見過這道菜,眼裡流露出陌生和畏懼。我夾起糟麻肉放進嘴裡,邊吃邊笑說:「真的很好吃,吃吃看嘛!」然而,大家的筷子還是避開那道菜。年夜飯結束後,糟麻肉還剩一大半,只好把吃不完的放進冰箱,隔天再吃。我一個人日復一日吃著冰涼的糟麻肉,突然感到有些寂寞。每次,阿婆說要寄糟麻肉來時,我都會提醒:「不用寄太多,只有我一個人吃。」「仰會一個人食?還有恁多人!」能做出美味糟麻肉的阿婆,不了解怎麼會有人不愛糟麻肉?下一次,我還是收到整隻紅糟鴨,然後一個人默默吃完它。有次,我又收到從家鄉寄來的糟麻肉。打開袋子,拿出一塊放進嘴裡,兩歲的安古突然湊到我身邊,好奇看著這紅通通的食物。我撕了一小塊放進他嘴裡,他嚼了嚼,吞進喉嚨,說:「還要!」那個下午,我們母子倆一起解決了半隻紅糟鴨。

    後來的後來,我回到北部。除夕夜,我帶安古到阿公阿媽吃年夜飯,婆婆說還是一起吃吧,我搖搖頭婉拒。其實,幾天前,爸爸和叔叔也曾試探性的問我,要不要回家吃?我也笑著說不用了,比起一個人吃年夜飯,我更怕家人關心擔憂的眼神。本以為要獨自度過的除夕夜,卻受到一位長久鼓勵我創作的家族長輩邀請,她說她一個人過,不如我跟她一起過吧。她的家在公寓五樓,我到的時候,她已經在廚房忙碌著,我站在她身邊,什麼忙也幫不上。只見她快手快腳,用醃漬鳳梨醬蒸煮白鯧,加熱真空包裝竹筍燉豬腳,再從冰箱拿出自種高麗菜切絲做成沙拉。兩個人的除夕夜,一點都不馬虎。只是,我明明吩咐妹妹幫我寄來一包糟麻肉,卻遲遲未到。看來,這將是一個沒有糟麻肉的年。正當我放棄之際,門鈴響起,送宅配的大姐氣喘吁吁爬上五樓,遞上一盒從家鄉寄來的糟麻肉。我興奮的接過包裹,向滿臉笑容的大姐說謝謝。紅色紙盒上寫著「老周紅糟鴨」五個大字,我迫不及待拆開包裝,半透明塑膠盒裝著剛離開冷凍庫的糟麻肉,鴨肉四周還結霜。我們各自夾起一塊放入碗裡,讓溫熱白飯替糟麻肉解凍,再放進嘴裡。她說,自從母親過世後,曾嘗試做糟麻肉,但味道總是不對。剛退冰的紅糟鴨,口感外軟內硬,味道變得更淡了。這大概是我吃過最難吃的糟麻肉。但不知為何,我竟感動的想哭。

※刊登於聯合文學雜誌2019年10月號台三線浪漫藝術季特輯。

2019年10月14日 星期一

流浪者的獨白



    剛上高中時,我覺得背吉他很帥,跟爸爸提到想學吉他。不久後,爸爸買給我一把淺色木紋吉他。他說,這是店裡面最便宜的一把,反正我也是剛學,不用買太貴的。收到禮物的我當然開心,但也有些訝異,那時爸爸創業失敗,工作沒有著落,這一千多元對他來說不是小數目。
    我去高中附近的音樂教室報名吉他課,吉他老師是長髮中年男人,他把頭髮綁在腦後,低頭彈吉他時,幾根髮絲落在額頭,遮住他細小眼睛。老師教我基本和弦和指法,要我回家練習。
    我背起吉他,離開狹小擁擠的音樂教室,搭火車回家。吉他很大,壓在我的肩上,有種小孩穿大人衣服的尷尬。回到房間,我抱著爸爸送我的吉他,學老師的姿勢,左手用力壓著琴弦,右手彈奏。左手指尖因為用力壓弦而紅腫,老師說:「這是過程,等長繭就不痛了。」我咬牙練習,忍受自己彈奏一點也不悅耳的聲音。為什麼我老是練不好?我在心底忍不住埋怨:「一定是這把吉他太爛了!」
    爸爸聽見我在房間撥弄琴弦的聲音,轉動門把走進來,說:「來!爸爸教妳。」他接過我手中的吉他,把它抱在懷裡,用左手按著琴弦,右手拇指撥動琴弦,調了一下音,彈起前奏,琴弦急急,如行走的旅人,唱:「走過了遙遠的流浪途,嘗盡了途中的風雨露。路旁有一株蒼老的樹,看出我滿腔的苦楚。只為了尋找一份真摯的愛,滿腔的愁緒都忘懷,不管山路多麼狹窄,我眉也不皺頭也不抬。」爸爸瞇著眼,手指靈活轉換各種和弦,喉結抖動唱出低沈動聽的歌聲,和吉他聲搭配得天衣無縫。這是我第一次聽爸爸彈吉他,我簡直看呆了。以前常聽叔叔說,爸爸唸書時很會彈吉他,靠這招把了好幾個女朋友。爸爸彈完,笑著看我,嘴角上揚,一副「老爸很強吧」的表情。我故意不稱讚他,只問:「這是什麼歌?」「流浪者的獨白。寫歌的人叫葉佳修,他寫的歌都很好聽,可是很奇怪,寫給別人唱都會紅,自己唱就紅不了。」這是我第一次聽見葉佳修的名字,被這首歌迷住的我,去唱片行翻找CD,卻怎麼也找不到這首歌。吉他課上完一期後,因為練琴太辛苦,我選擇放棄。吉他被擱置角落,在我離鄉念大學後不知所蹤。
    幾天前,在書店無意間找到一本《階梯民謠吉他》,一翻恰好就是〈流浪者的獨白〉。回到家後,我上網搜尋這首歌,跟著旋律哼:「唱不完永遠的你和我呀,有你有你有我有我……」彷彿又見到爸爸抱著那把木紋吉他,坐在眼前輕輕唱著。

※刊登於人間福報副刊專欄2019.1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