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0月20日 星期日

糟麻肉





    兒時除夕夜,餐桌上絕對少不了糟麻肉。我們家的桌子是圓形的大桌,中央有一個轉盤,中央放著白瓷碗盆盛裝的長年菜湯,四周圍繞煎得金黃香酥的大魚、白斬雞肉配桔醬、韭菜炒魷魚、一鍋燉得香氣四溢的豬腳和一盤紅通通的糟麻肉。我早早盯牢糟麻肉,等阿公先動筷子,我就可以轉動轉盤,迎來糟麻肉,再一次夾起兩塊骨頭少的雞胸肉。

    糟麻肉把我的白飯染紅,帶著甜香的酒氣,我把筷子上的紅糟舔乾淨,大口咬著連著皮的肉,配上一口白飯,還是那麼好吃,總是那麼好吃。大人們見我一副吃得津津有味的模樣,忍不住說:「跟她媽媽一個樣,都愛吃糟麻肉。」此刻的媽媽一定也在外公家享用糟麻肉,和我一樣搭配一口白飯,滿足的咀嚼甜甜的紅麴在齒間化開的滋味。

    糟麻肉是阿婆自己醃製的。為了這道菜,阿婆得提早一個月開始製作紅糟,她把紅麴、糯米和米酒攪拌均勻,放進陶甕裡等待發酵。紅糟肉可以用鴨肉或雞肉,可能是雞肉較鴨肉好咀嚼,阿婆通常選用雞肉。把整隻雞以清水川燙後風乾陰涼,再放進發酵好的紅糟裡浸泡數日,讓紅糟充分入味。阿婆以全酒釀製,年紀還小的我貪戀糟麻肉裡濃郁酒香,和伴隨而來後韻的甘甜。每次阿婆開始製作糟麻肉,我就跑到旁邊看,每天問一遍:「糟麻肉好了無?做得食了無?」阿婆被我問得煩了,罵「圖食嫲」!為了親證醃製糟麻肉的陶罐打開那一刻,就算被罵我也無所謂。

    做醃漬物需要耐心及體力,阿婆年紀越來越大後,家裡的糟麻肉不再是她親手釀製,而是上市場買現成的。湖口市場賣糟麻肉的有兩攤,阿婆習慣買靠近入口姓「周」的那攤。平日幫阿婆跑腿去叔公的菜攤買菜時,最怕市場的味道,不是雞鴨魚肉的腥味,就是菜葉爛掉的腐臭,唯有賣糟麻肉的那兩攤,散發迷人的甜酒香。我像隻迷路的蜜蜂,追隨香氣來到兩家相連的糟麻肉攤位,木製攤架擺著兩、三隻被紅麴染得紅豔豔的全鴨,攤架外側放著幾盒切好的紅糟鴨,叫我看得口水直流。老闆娘見我探頭探腦,問:「要買無?」我手裡的錢只夠買阿婆交代的青菜,只好搖搖頭趕緊跑開。

    市場賣的糟麻肉全是鴨肉,口感也不錯,但我總覺得少了一點什麼。不只我這麼覺得,媽媽也吃得出來。每年去台北看媽媽的時候,阿婆會準備一些自己醃漬的菜脯、菜瓜,接近過年時,還會帶上阿婆做的糟麻肉。每天叫外食、上館子的媽媽,一見到我帶去包在層層塑膠袋裡的瓶瓶罐罐,眼睛一亮,伸手打開袋子,看看這次我又帶了什麼好料上去。一發現有糟麻肉,媽媽也不管錶店裡是否有客人,拿起一塊就放進嘴裡。那次,我帶去的是市場買的紅糟鴨,媽媽咬了一口,原本眉開眼笑的臉,眉頭立即皺起來喊:「這毋係妳阿婆做的。」即使爸媽離婚多年,媽媽對前婆婆還是有一股小女兒般的撒嬌任性,打電話給阿婆說謝謝時,不忘加一句:「媽,妳做的較好食啦!𠊎毋要食外背買的,𠊎食妳做的!」我聽見阿婆在話筒那頭,像被人發現自己偷懶,不好意思笑著回答:「知啦!知啦!」

    後來,我到高雄讀書、工作,久久回家一趟。每次我剛到家,就見阿婆提著一盤市場買的紅糟鴨回來。即使不是阿婆做的,但當甜味與酒氣在齒間化開時,我才感覺真的回家了。住在高雄的那些年,我逛過幾個市場,從來不曾看過賣糟麻肉的攤位。婚後,每逢年節,阿婆會宅配整隻紅糟鴨到高雄給我。起初,我興高采烈的端著整盤糟麻肉,放在圓桌上,像個業務般推銷:「真的很好吃!」圓桌上其他親友皆是閩南人,沒見過這道菜,眼裡流露出陌生和畏懼。我夾起糟麻肉放進嘴裡,邊吃邊笑說:「真的很好吃,吃吃看嘛!」然而,大家的筷子還是避開那道菜。年夜飯結束後,糟麻肉還剩一大半,只好把吃不完的放進冰箱,隔天再吃。我一個人日復一日吃著冰涼的糟麻肉,突然感到有些寂寞。每次,阿婆說要寄糟麻肉來時,我都會提醒:「不用寄太多,只有我一個人吃。」「仰會一個人食?還有恁多人!」能做出美味糟麻肉的阿婆,不了解怎麼會有人不愛糟麻肉?下一次,我還是收到整隻紅糟鴨,然後一個人默默吃完它。有次,我又收到從家鄉寄來的糟麻肉。打開袋子,拿出一塊放進嘴裡,兩歲的安古突然湊到我身邊,好奇看著這紅通通的食物。我撕了一小塊放進他嘴裡,他嚼了嚼,吞進喉嚨,說:「還要!」那個下午,我們母子倆一起解決了半隻紅糟鴨。

    後來的後來,我回到北部。除夕夜,我帶安古到阿公阿媽吃年夜飯,婆婆說還是一起吃吧,我搖搖頭婉拒。其實,幾天前,爸爸和叔叔也曾試探性的問我,要不要回家吃?我也笑著說不用了,比起一個人吃年夜飯,我更怕家人關心擔憂的眼神。本以為要獨自度過的除夕夜,卻受到一位長久鼓勵我創作的家族長輩邀請,她說她一個人過,不如我跟她一起過吧。她的家在公寓五樓,我到的時候,她已經在廚房忙碌著,我站在她身邊,什麼忙也幫不上。只見她快手快腳,用醃漬鳳梨醬蒸煮白鯧,加熱真空包裝竹筍燉豬腳,再從冰箱拿出自種高麗菜切絲做成沙拉。兩個人的除夕夜,一點都不馬虎。只是,我明明吩咐妹妹幫我寄來一包糟麻肉,卻遲遲未到。看來,這將是一個沒有糟麻肉的年。正當我放棄之際,門鈴響起,送宅配的大姐氣喘吁吁爬上五樓,遞上一盒從家鄉寄來的糟麻肉。我興奮的接過包裹,向滿臉笑容的大姐說謝謝。紅色紙盒上寫著「老周紅糟鴨」五個大字,我迫不及待拆開包裝,半透明塑膠盒裝著剛離開冷凍庫的糟麻肉,鴨肉四周還結霜。我們各自夾起一塊放入碗裡,讓溫熱白飯替糟麻肉解凍,再放進嘴裡。她說,自從母親過世後,曾嘗試做糟麻肉,但味道總是不對。剛退冰的紅糟鴨,口感外軟內硬,味道變得更淡了。這大概是我吃過最難吃的糟麻肉。但不知為何,我竟感動的想哭。

※刊登於聯合文學雜誌2019年10月號台三線浪漫藝術季特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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