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2月19日 星期四

德國的水



 童年湖灣

   遊覽國王湖的船隻是電池船,亦或手搖滑槳,無人垂釣岸邊,冰河滑過懸崖峭壁杵立湖水兩側,翠綠黛樹連結山頂灰白冷冽以及湖水青青嬌柔。遊客促膝坐在船裡,半掩玻璃窗外任綠意包覆,船行至湖心,身著傳統服飾的船長與副手交換位置,他屈膝站上船艙,手裡小喇叭對湖光山色吹起簡易旋律,一種呼喚,未久,山光水色以同曲調回應,人與自然跳著簡單舞步。船艙裡各年齡的人皆有,但在自然之中,又彷彿銷蝕歲月外衣。

   遠遠看見紅色圓頂聖巴特羅梅教堂,像戴紅色禮帽的隨從向船中貴賓招手,歡迎來到國王領地。純白牆與紅圓頂在綠色天地間強烈而濃豔,船靠岸,我們下船走動,木頭甲板臨著水岸,忍不住的青春女孩褪去鞋子,坐在甲板上踢起水花,教堂旁鱒魚餐廳不如腳邊游魚引人。

   電池船還能往前再駛一站,之後得徒步才能到達國王湖最深處。並非所有遊客都願意再往前行,或有其他行程未了,或前方路途耗費體力。不知何故,平日惰於走路的我決定繼續前行,路邊青草蔓生,小路蜿蜒,一張木椅立在草原高處。進入茂密叢林,陽光不入,但偶在樹根處野菇旁,見稀疏光點,我戰戰兢兢,深怕太大步伐驚擾居住於此的精靈。精靈是童年夢中,最迷人的森林住客。沿山側攀爬,居高望湖,看湖中倒影,也將自己投影入湖。遠處有矮小農舍,專販酸奶,人人手握玻璃杯,唇邊盡是白乳印。農舍任青草包圍,高矮參差的草皮遮掩睡夢中的人們,他們或躺或臥,緊貼濕潤草地。穿越草原,我們終於觸摸到國王珍藏湖水,粼粼波光游移水草之上。

   岸邊一位德國母親正褪去身上衣物,這是長大後首次見女人裸身。她的身體無須隔衣,緊緊與水接觸。從四周大山流淌下來的水,經陽光照射,如一座溫暖子宮。女人貼緊水面滑行,竟一點水花也無。她的孩子,約莫十歲男孩,羞赧看母親褪去衣物。她褪去的不只衣物,也一併褪去社會眼光;她眼底只留眼前大湖,不知深度,不見同伴,她彷彿是未交換人腿的美人魚,以本來模樣成為湖水的一部分。

   我忽然想起自己也曾是湖水的一部分。童年家鄉水域,鄰伴與我也曾裸身入池,十年賦予我的外衣應未足一位母親沉重,我卻失去拋卻的勇氣。一如我正失去童年水域。家鄉溪流轉瞬即變,工廠與公園劃分界線,水泥僵硬牆垣取代泥土柔媚深淺,柏油馬路覆蓋茂密雜草,一條雙向道大橋取代原來兩條長木。以規矩形成的溪流將我孤立在童年之外,我遍尋不著當年下水的土梯,「水深危險」警告牌一再提醒,童年已遠。

   儘管童年遙遠,我仍忍不住執起旅伴的手,往湖裡走去。我雖不是國王,但我也曾擁有一座小小的湖,它是塑製圓形泳池,平時軟趴趴躺在後院,注水便能立起。無數假日的午後,我和鄰伴浸泡在這座小小的池,天空總是沒有憂鬱的藍,我們在水底閉氣睜眼玩猜拳,一點不怕時光虛擲。全身濕漉漉,便躺在木椅上等風吹乾。乾了又濕,濕了又乾,童年是天空的雲,來去無影。我手裡緊握青春,站在國王湖軟泥上,我小心翼翼腳踏濕滑青苔,深怕一不小心,青春隨波遠去。

   國王湖畔蔓生雜草,不顧禮貌恣意生長,長短榮枯各有其態。童年的我卻獨愛新生青草,曾臨童年湖畔問身邊屘叔,為何枯萎焦草雜於其中?屘叔笑答有枯有榮,才是自然。我的眼前,有一片自然。


萊茵父河

   越過童年之湖,途經斑鳩小巷。勝利女神高高在上,身邊兩位使者穿著長披肩,一雙翅膀飄浮蔚藍天空。月亮還在,金黃早晨把酒鄉露迪斯海姆及萊茵河照得閃閃發光,葡萄園頓時壯闊起來。我們登上大船,從萊茵河的南端往北行。萊茵河盛名累累,來自各地旅客,舉起相機,一拍再拍,深怕錯過絕色美景。

   沿河盡是望不盡的葡萄田,山壁高處有城堡,導覽手冊鉅細靡遺細訴沿途傳說。突然想起魯迅的兒子曾說,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魯迅,只知道父親姓周,是平凡和藹的長者。萊茵河是德國人平凡的父親,青綠葡萄田有父親灌溉的身影,城堡傳說是父親夜裡訴說的床邊故事。萊茵河於我,由於不了解,卻成陌生偉大的名字。

   也許因不了解,我連舉起相機的動力也無。遂至甲板揀選適宜觀覽位置,點杯啤酒,任冷冽啤酒在塑製餐桌滲出斑駁冰液。萊茵河在船板外,波開浪裂,德國還不是德國,萊茵河就來去各邦之間,平緩如歌。突然,有歌乍響,源自石崖。

   歌裡訴說,霧氣高起,過路船夫受艷麗女妖歌聲引誘,撞石沉沒。女妖名羅漢娜,傳說裡她因男子拋棄心有不甘,我卻憐惜她為萊茵河暗礁背負罪名。今日晴空朗麗,羅漢娜未出現,否則該告訴她,中國楚辭亦有美麗多情山鬼,在多霧林間等待情郎,他至今未歸。

   未歸的人或許不少,留下的人譜寫傳奇,使他們在人們記憶中始終不老。老去的終究是活著的人。萊茵河仍然青春,沿岸葡萄園收穫了又豐收,古堡裡的人來去數代,故事總有人一再傳述,遊客如我只能遠遠瞻仰一條偉大河流。


無名近水

 儘管萊茵河如此偉大,我所愛德國之水,只是鄰近淺流。

 近水沒有名字,在德國村邊流淌。像一曲阿公口中山歌民謠,不經意滑過耳畔。

 走在弗萊堡大街上,歐式風格房屋羅列成一座精細優雅迷宮,屋前排水溝暗自交織成網,我沿溝渠走。渠裡清清水流滑過,落葉是舟,人過於巨大,只能任舟從眼前溜過。晃入沒有行人的巷弄,褪去鞋子,讓腳浸潤冰涼清水。如果,只是如果,台灣家門前也有這樣的水流,牆垣九重葛花落時,水裡繽紛無限。

 不只溝渠,我也眷戀德國城鎮的流水與湖畔。夏天卡米修‧帕田登基菲彷彿空了,畢竟這裡是冬天滑雪勝地,少量遊客讓生活於此的人們多了一分悠閒。從楚格峰一路流淌的溪水落在水泥堤下方,水花如白綢,記憶中似曾相識水與石雪白的應答。阿爸長年工作於山中部落,山勢愈高處,雪白水花愈迷人,湧動原是山野原始力量;小鎮裡的淺溪竟也有這番雪白潔淨,流露德國人深藏的溫柔。

 流水轉彎即沒入水泥橋,隱身於陸地中。恰巧遇上小鎮傳統節慶,村人穿著傳統服飾,走入諾大長方形帳棚。舞台上的人高歌,以不同舞姿旋轉跳躍;舞台下的人高舉啤酒杯,在談笑中將琥珀色酒液一飲而盡。我帶著酒意離開,月照在堤防,水花光澤在淺淺醉意中晃蕩,輕快節奏依然在人們腳下旋轉。

 由於轉車之故,我們往來於瑞士與奧地利之間。波登湖,德國境內最大的湖泊,連結不同的國境,遊覽的船隻往來於湖上。我坐在火車裡,一再路過眼前喧囂風景,竟不覺可惜。

 晚上九點到達富森,天空一片銀白,更顯高遠,青蔥草原滿覆眼前,要回家的牛群結隊而行;我恰與牛群反方向,沒有目的似的漫步。一個德國老祖母伴貓仔散步,我偷偷跟蹤貓仔,牠匆匆走進草原,我隨牠走入草地。參差不齊的蔓草刺擾我腿,尋不著貓仔,只得直直向前走向草原盡頭,竟見一座小湖如貓蜷曲銀白天空下。

 小湖沒有名字,也無需名字。近水以不同姿態在德國土地上輕踏舞步,幾日看盡大山大川,反被不知名水流所吸引。那曲調和緩反覆,百聽不厭。我忍不住捧起湖水,想探詢它的氣味,卻想起阿公白汗衫發出的汗水味。童年時,他以腳踏車載我至鄰近陂塘釣魚,不時哼唱山歌調子:「天公呀/落水呦/阿妹呀/戴頂草帽來到坑水邊/坑水呀/清又清/魚仔在介水中呀泅來泅去。」阿妹長大了,坑水掩埋了,阿公不見了,唯剩曲調如流在記憶中徘徊不去。


※刊於人間福報副刊2013.12.19、20。

2013年11月15日 星期五

檳榔


   阿娟長得像外婆,雙眼皮黑白分明的眼珠炯炯有神,圓鼻圓面得人緣。這是阿娟第二次回越南,她熟睡著,大海在雲層之下,翻滾的白雲彷彿不斷推動機身向前。上次回越南,她尚在母親微隆肚腹中,那是整個宇宙。她在宇宙的中心成為最閃亮的星點,她的母親,阿清,時常撫摸著自己的肚皮,輕聲對孩子說話。

 阿清隱瞞年齡嫁給第一任丈夫時不過二十歲,一頭黑長髮、深邃五官與黝黑皮膚。來異地的決定並不突然,姊姊年方十八即遠嫁韓國。當時她想,台灣在韓國和越南之間,不近不遠的他方。

 越過海洋,她必須告別山坡上雪白茶花,告別白鷺鷥伸展雙翅飛不完的稻田,告別家門檳榔樹。每夜,母親和她會坐在家門口乘晚風話家常,檳榔樹細長影子隨月色清風搖晃,盛放的檳榔花如絲如雨,如垂墜的新娘頭飾。母親有滿腹鄉野傳奇,其中她最愛聽檳榔的故事……

 好久好久以前,有一對雙胞胎兄弟長得幾乎一模一樣,兄名檳,弟名榔,兄弟情篤。鄰人有女名璉看到兩兄弟都是好人,決心嫁給其中一個。可是兩兄弟非常相似,難以辨識。璉於是請兩兄弟食粥,桌案只放一碗粥、一雙筷。哥哥見狀讓給弟弟吃,璉這才辨識出弟兄。檳一直想把璉讓給弟弟,但璉心意已決,要嫁給哥哥,婚後三人仍過著平淡幸福的生活。幾年過去,妻子仍時常分辨不出誰是兄誰是弟。一日兄弟從田裡幹活回來,弟弟先進門,妻子以為是丈夫上前擁抱,哥哥撞見誤以為妻子與弟弟有私情。為不讓哥哥誤會,弟弟選擇離開。他跑呀跑,跑至河邊,淚乾成石。哥哥尋弟,見石便知曉那是弟弟,變為樹遮蔭石。妻子覓夫,見石與樹便明白一切,化身為枝葉繁茂的葛籐,緊緊纏繞灰石與結滿果實的樹。

 母親說,檳榔是愛情的印記、嫁娶的信物。她總幻想自己有一天也能找到如此相愛的人。

 但她的婚禮沒有檳榔。她隨前夫來台,至小鎮婚紗店拍了幾張照,她害羞地隨攝影師的指令倚靠在丈夫身上。婚禮辦得倉促,機票昂貴,母親沒能來參加她的婚禮。婚後頭一年,丈夫在工廠打零工換全家人吃穿,日子還過得去,惟兩人遲遲未生育。後來,工廠給的待遇越來越苛刻,丈夫開始酗酒,不再上工。公公婆婆年邁,阿清決心擔負家計,至附近檳榔攤打工。雇主要她穿著清涼,她只能帶著衣服到檳榔攤時再替換。坐在透明櫥窗裡的高腳椅上,她手拿檳榔包著紅灰,一顆一顆整齊排列在鐵盤上。在越南,檳榔攤在菜市場裡兜售,年邁農婦以竹簍裝盛剛採摘的檳榔。同樣是檳榔,她總覺得兩地檳榔的模樣長得不太一樣,卻又說不出究竟哪裡不同。每次包檳榔時,她總是想起母親吃檳榔的模樣,吐出如血般紅汁,說著關於檳榔的淒美故事。只是,紅腫的手指頭提醒著她,愛情與幸福不過是初不經事的幻夢。

 丈夫的幾個酒友常揶揄他「靠某吃穿」、「買某來賺錢」,她拿錢回家時,丈夫未曾言謝,反而常用尖酸刻薄的話語數落她,甚至酒後對她動粗。身體是痛的,心也是痛的,但她偶而還能靠著越洋電話聽見母親的聲音。母親問她過得好不好?她總是回答:「媽媽,台灣跟越南一樣,有好多檳榔樹。」知道母親去世那天,她第一次感覺台灣的冬季好冷,而她身上連一張飛機票的錢也湊不出。她在檳榔攤外,對著電話哭泣,大哥在電話另一頭安慰泣不成聲的妹妹說,別哭,向著南方,就是母親的方向。

 那一夜,她決定要逃,逃去哪裡都好,只要離開他。

 檳榔攤老板介紹她到北部紡織工廠,她在這裡認識了阿進。阿進書念得少、話不多,但對她體貼且照顧。她發現自己懷孕時,兩人決定結婚。他們在法院公證,阿進準備一包檳榔用塑膠紅盤裝盛,他們留下一張照片,她手裡端著那只紅盤與檳榔。阿清吃了一顆,青澀刺激感伴隨一股特殊香氣直沖腦門,她想起了小時候母親講故事的樣子,想起前夫未失去工作前難得的笑容,想起五光十色的檳榔攤以及南往北返的貨車司機。多少年來,這是她第一次將檳榔放入口中。她嚼了幾口吐出,阿進問:「不慣習?」她邊笑邊點頭,雙唇染著紅汁。

 阿進時常騎著摩托車載她到附近種檳榔的村莊閑晃,生下阿娟後,阿娟就坐在父母中間,她手指著檳榔樹對阿娟說:「媽媽帶妳回越南看檳榔樹好不好?」阿娟天真無邪望著母親:「台灣有,為什麼要回越南看?」阿清說不出為什麼,但覺得兩地檳榔樹還是不同。

 「阿娟回家」,飛機上的阿清在筆記本裡一筆一畫以生疏中文寫著,字體飛揚亂舞,是長年書寫越南文的慣性使然。當她看見海邊成片的檳榔林時忍不住驚呼,距離上次和阿進回來,六年匆匆過去。她輕輕哼唱越南南方歌謠:「故鄉是一彎小竹橋,母親的手持斗笠阻擋陽光;故鄉是夜晚明月,白色檳榔花掉落在家門外……。」阿娟半睜迷濛雙眼,問:「到了嗎?」

 她手牽阿娟,遠遠看見大哥向她招手,大哥變得更黑,臉上皺紋又多一些。大哥騎摩托車來,越南摩托車和台灣不同,台灣摩托車講究舒適,坐墊寬厚;越南摩托車是全家老少共乘工具,狹長平坦宜於載物。她很久沒坐越南的摩托車,城內擁擠、喇叭聲四起的路況也令她深深懷念。離開市區約莫一個鐘頭的車程,她望著故鄉青綠稻田、高挑纖細檳榔林,彷彿遇見老友般親切,怎麼也看不膩。她忙著向女兒介紹她如此熟悉,女兒如此陌生的一切。

 家門口幾棵檳榔樹正開花,白花綴在檳榔樹上彷彿新嫁娘。她抱起阿娟坐在門前,小時候母親常坐的位置。每日穿梭於農事家務的母親,只有夜晚翹赤腳嚼檳榔的此時,才能感受一絲輕鬆。她模仿母親,把檳榔的故事說一遍給阿娟聽。不知何時,阿娟已在她的臂彎裡沉沉睡去。

※刊於中華日報副刊2013年11月15日。
 

2013年11月1日 星期五

觀光高第


   在巴特婁之家商品區的外面,我觸手可及西班牙偉大建築師高第的設計,也明白這些名曰「家」的建築物是巴塞隆納的觀光財,不可避免同時擁有濃厚商業氣息。

   這些已是藝術品的建築物,在時間、光影的折射之中,呈現自我變幻的面貌。當我十分認真聆聽手中標準華語聲腔傳達出高第之美時,內心明白以眼所見、以手撫觸的無非才是最真實的高第。尤其是觸覺,當我仰躺在聖家堂石柱下,倚靠在奎爾公園巨柱上,以手撫摸巴特婁之家水藍磚面,也滑過如沙漠般平整的米拉之家頂樓,有圓滑如水的質感,亦有如沙膚質。不僅是美觀而已,他在給予建築華麗面貌時,更專注於安全性與舒適感。

   高第不畏懼色彩,在以海洋為設計主題的巴特婁之家大玩色彩光影,在米拉之家以單色調展現樸質大地。已沒有什麼可以阻礙高第創作的能量,那是源自天地渾然而成一體的告白。唯有跨越重重人牆,以眼以手以心體會,才能讀見的告白。

   高第給予巴塞隆納的不僅是觀光財,也給予整座城市源源不絕藝術能量。奎爾宮旁的平民建築有一道門,門上是一隻黑色烏鴉吸吮鮮紅心臟,臟器缺口形若鳥喙,旁側是各種元素的拼貼牆面,鑰匙、碎裂人像、碎磚皆為素材,彷彿是現代青年藝術家以自身所有之物試圖與一旁已作古的大師對話,或反叛。巴塞隆納處處可見高第的影子,它們隱匿在街道上圍繞行道樹的行人椅,或以高第為名的旅館水池之上。如此,烏鴉吸吮雛鳥般形體的心臟便是另一種隱喻,巴塞隆納吸取高第的養分,有時虔敬,有時叛逆。心臟如此飽滿鮮紅,似乎仍不見被吮乾的時候,或者即便吮乾,那隻羽翼豐盛的烏鴉亦成為他人吸吮的對象了。

※刊於人間福報副刊2013.11.1。謝一麟攝。

2013年10月16日 星期三

【書評】認異與認同的日常書寫運動—謝一麟(破報)

《我家是聯合國》俗有力的書名,很容易勾起當代的多數台灣人說:我家也是聯合國。說俗無貶意,光是「我/家/國」三位一體的「認同」問題,就是經典哲思問題中最錯綜複雜的那個。也許手中與心中都無劍,作者無畏無懼去面對這問題(也許這問題不曾存於她心),用散文寫家人寫朋友寫自己的日常生活。在文類上這本書可能被冠上「家族書寫」。但始於家卻不止於家。跨越國界與生死。台灣當前這樣的書寫往兩極走去,一種是把自己與家族故事沸揚成大江大海(妄想症?);一種是愁到皺眉揪心的「離散」(diaspora)文學(重鬱症?)。
這本書中的聯合國其實側重於東南亞(特別是越南),面對東南亞來台的新住民(與其第二代),台灣社會多數也是兩面極端,一是打從心裡認為東南亞(人)落後於台灣,只是嘴上說與不說而已;一種是河蟹心態,不偏激不歧視,但也不接觸不瞭解。兩極的中間,還有很多空白。有無不鬆不緊、不濃不稀,較常民的美感轉化呈現?張細膩卻節制,不慍不火,用十年光景真摯的面對(書寫)我與家的關係,讓過去現在未來都慣於「移動」的海島子民,閱讀此書時都能觸動體內的某塊移動情感。家中有聯合國,國中有聯合家,國與家、家與我、我與國。安身立命的「認同」問題,還要從「認異」(差異)開始。書寫是最佳的認異與認同方式,這可以是個運動。

※2013.10.3刊於《破報》。

2013年9月29日 星期日

【書評】果子離:流浪,是為了尋找回家的路—讀《我家是聯合國》(天下雜誌)

《我家是聯合國》有兩個關鍵詞,一個名詞,一個動詞。名詞是家庭,動詞是移動。
家庭和移動是悖反的詞意,竟巧妙的搭在一起。張郅忻《我家是聯合國》,縱談曾祖父母、祖父母等家族長輩的故事,橫寫因婚姻或愛情而來到台灣、融入作者家庭的外籍人士。張郅忻把透過婚姻形式,造成的人口遷徙、族裔融合等時代特色,以及與他們之間的互動,以純淨而多層次,直白而帶感情的文字,寫出這些人的來來去去,也寫自我的追尋。
張郅忻筆下的一群人,以移動的模式,離鄉背井,來到陌生國度,建立家庭,安定下來。裡頭有諸多複雜情緒,也有很多故事。因為家庭成員,跨越許多國家與族群,所以本書以「聯合國」為名。
這裡所說的移動是雙向的。移動,不只外籍人士因婚嫁遷居來台,也包括從台灣出走的人力轉運。以越南為例,一方面是新娘嫁到張家,一方面張郅忻的阿公,年輕時離鄉去越南賺錢,東南亞風光成為他後半輩子永遠的回憶。張郅忻從阿公的口述與照片揣想越南這個地理空間,體會老人家當年走過的時代,加上後來的越南新娘,以及作者的越南遊記,縱橫交錯,構築出對越南的立體印象。
移動的,是空間,也是時間。第一篇〈時光之徑〉,從駕車帶阿公走山路寫起。回憶兒時,阿公帶她遊山,當時的稚齡孫女,無法隨阿公上山入桐花林採藥,留在原地寫生,畫完不見阿公,遂因害怕而大喊,如今,時光悠悠,主客異位,阿公垂垂老矣,不勝負荷階梯之途,只能留在觀景台,目送長大了的孫女獨自「走向我們的桐花林」。簡單的情節,簡單的文字,敘述起來,筆觸不濃不烈,感情卻蘊涵深厚。
張郅忻在書裡寫下「這些年我逐水草而居,不斷尋找未知前方。」「你在異鄉落地生根,我輾轉不同城市與家鄉越移越遠。」等句子,表達她多年來的流動與尋找。對她來說,抵達,出發,二者相反,卻也合而為一,這些對比,在以「流浪者的孩子」為題的輯三更為明顯。輯中第一篇同名作品〈流浪者的孩子〉開頭便說道:「我的父母是流浪者,他們生下我後,便各自流浪。」在文中張郅忻寫漂泊、浪漫的漂浪型男父親,以及即使駐留定點了但心仍在流浪的母親,他們的眼睛始終「凝視我看不見的遠方」。之後筆鋒一轉,說起在城堡構築安定生活的自己,終於有一天也起身流浪,卻在最終回返成長的小鎮,這時她已經找到前往遠方的方向了,與父母的流浪無著已是不同的型態,也呼應了她所寫的「流浪,原是為 了尋找回家的路」這句話。這篇文章寫生命的流轉與追尋,文筆頗富魅力,讀來動人。
又如〈秘密旅行〉,寫阿婆(阿嬤)慣常性的突然失蹤,沒人知道他去哪,時間到,自然回來。唯作者曾經參與阿婆的神秘之旅,知道這個秘密。阿婆事略,經張郅忻寫來,靈活如在目前。張郅忻是寫人物的高手。
可能出版社有定位考量,新書出版,宣傳方向著重於移民話題,其實抽離移民部分,這本散文集的家族故事寫得也相當好,文筆細膩雅緻,不用太多形容詞,辭彙簡易平易,大部分都是「記敘文」卻有「抒情文」的效果,此全拜敏銳的心思與精確的表達力所賜。張郅忻的寫作之路前景看好──一個作家有沒有未來,有個觀察點,第一本若以題材取勝,之後倘使離開這個主題,還能不能施展開來?每個人都有一個童年,一種身世,題材內容寫著寫著便寫完了,因此例如楊索,除了家族傷痕,她對在地的人事觀察與感受,說明了她的寫作生涯可延展到遠方。張郅忻也如是。

http://opinion.cw.com.tw/blog/profile/201/article/636
http://blog.roodo.com/giff/archives/25760728.html

2013年9月23日 星期一

【書評】博客來OKAPI 跨越國界的女性堅強力量—陳心怡


張郅忻-1
(攝影/但以理)

我家是聯合國
我家是聯合國
台北車站因齋戒月而聚集的外籍移工,這些年常常成為新聞熱門話題,所謂「尊重多元╱有礙觀瞻」兩種聲音,經常刀光劍影來回論戰。二十年多來,外配、移工大量進入台灣社會,台灣人表面上不再明顯地用有色眼光看待他們,但歧視是換了一種更巧妙文明的方式包裝,刻板印象因而藏得更深層幽微。

1982年生,日前出版《我家是聯合國》的張郅忻,因家族先後加入了來自印尼和越南的外籍配偶,自己又跟越南姐妹有長期相處經驗,她不諱言,「在台灣,只要聽到妳是越南來的,就會被當成婚姻仲介的外配。」

拋開歧見 姐妹不再弱勢

2012年,張郅忻看了越南艾索拉舞團(Ea Sola)的表演後深受感動,因為很想學越南語,她結識了不少越南姐妹。其中一位她口中的「姊姊」,答應免費教她越語。這位姊姊條件很好,在越南是社會系畢業,後來在越南的外商公司上班時認識了當時的台灣同事、也是現在的丈夫,丈夫追了她三年,兩人才回台灣結婚。

這位高學歷的越配,到了台灣卻求職無門,目前她在新移民服務中心工作,也教大學生越語。「每當有學生喊她老師,街坊鄰居就會疑惑:妳不是越南人嗎?怎會當老師?」張郅忻感慨地說,「台灣人雖然很友善,對新住民卻仍有許多誤解,一聽到越南新娘就想到婚姻仲介,覺得人家條件比較低下。」

跟這位姊姊學越語期間,張郅忻發現,這些越南女性都充滿智慧,一點也不悲情;姊姊和幾位姐妹一同編輯刊物,裡頭還有個小單元專門介紹來自各地的姐妹,分享她們在台灣的生活,她們既樂觀又有活力。張郅忻覺得最有意思的是,「姊姊還會不時勸說一些經濟條件較好的姐妹,不要領政府補助,不要因為自己是新移民就把自己當弱勢。」

除了姊姊,張郅忻在《我家是聯合國》裡一篇名為〈織〉的文章,也被翻譯成越南文,譯者是來自越南的楊玉鶯,她高中畢業就來台灣攻讀中文系,一路念到博士,四庫全書常拿在手裡翻閱,中文底子比多數台灣人強太多了,「但這樣一個優秀的越南年輕女性,遇到陌生人,只要知道她是越南人,就會被問是不是越南新娘?」張郅忻坦言,自己一開始也以為姐妹們都弱勢,慢慢瞭解後才發現,即使是婚姻介紹所過來的人,也會有不一樣的狀況,「我們需要的是更多傾聽,去聽每個人不同的生命故事。」

外配女性 成為家族核心

多年前,張郅忻的小叔在婚姻介紹所安排下,去了印尼認識「麗娜」,兩人從約會到後來決定結婚,小叔原本的憂鬱性格,也變得隨性開朗。「麗娜在我高一時嫁來我家,她必須生小孩顧家,我則一直唸書工作戀愛,雖然我們年紀一樣,走的路卻完全不同。」張郅忻記得第一次見到麗娜「阿妗」(嬸嬸)時,她已身穿一襲粉紅色新娘服,被禮服擠壓出的胸線,潔白乳房露出了一半,「阿妗穿著禮服害羞甚至害怕地站在房間盡頭,我對那個畫面印象好深刻。」

張郅忻-2
(攝影/但以理)
不知從何時開始,張郅忻就把同齡的阿妗當成長輩。有一次,姑姑叫阿妗做這做那,結果被向來內向的小叔大聲喝斥:「我是娶老婆,不是娶佣人!」。因為小叔很疼阿妗,隨著阿婆逐漸老去,家庭的核心變也慢慢從阿婆轉到阿妗,「以前阿妗把工作做完就會回到她的小房間,生活適應後,她不再躲了,家裡每個細節都有她的存在。」

外配成了張郅忻的家族中心,這與十年前的弱勢處境,早已大不相同。雖然社經底層的外配還是存在,但更多姐妹已慢慢走出谷底,成為台灣很重要的一份子。

孕育生命 與母親重新連結
張郅忻兩歲時因父母離異,從小由阿公阿婆帶大,她在《我家是聯合國》描繪了家庭幾位生命中的至親,她說寫起來最有距離感的,卻是自己的母親。離婚後的母親,隻身從鄉下到台北西門町闖天下,「書寫母親,讓我覺得自己好像是房間小角落的眼睛,靜靜觀看一個從鄉下來台北工作的女性。」

小時候的張郅忻很期待到台北找媽媽,但真正的台北印象,其實只有母親工作的西門町萬年大樓那條街。她曾經為了同母異父的弟弟吃醋,也懊惱母親要她在做生意時不准喊她媽媽,只能叫阿姨。個性溫順的她,更厭倦老是夾在父母中間當傳話筒,有一次跟母親鬧了極大彆扭,憤而從母親住處奪門而出,「那次我氣得甩門跑出去,那應該是我最叛逆的一次吧。」

「過去我一直不解,一年才見一次面的媽媽總說愛我是什麼意思;懷孕後,我漸漸明白媽媽說的『愛』是什麼。」已有六個月身孕的張郅忻說,下一本小說她想取名《女人與海》,「我很喜歡海明威的《老人與海》,男人在外和海洋搏鬥,女人其實也和肚子裡的這片海、和廚房裡外的世界,用生命搏鬥著。」

不直接走上街頭,不以一般論壇發聲,張郅忻說,「我希望可以持續寫作傳遞力量,而女人肚子這片海洋的潮汐與溫度,就是一股溫和的力量」。

http://okapi.books.com.tw/index.php/p3/p3_detail/sn/2397

2013年9月15日 星期日

【書評】廖淑華與張郅忻──阿盛老師(中國時報)

        寫作教學多年,深知文學無法速成的道理,亦常以之警惕學生們,多讀書多觀世,亦即要廣泛的「閱讀」書本與人生。
     廖淑華與張郅忻都是我的小友,今年都出版了第一本散文集。
     我經常在教學時強調:觀察寫作者,應該特別注重其毅力恆心如何,而將技巧章法列於次要。因為後者確實可藉由長期閱讀、解析以學習到訣竅;而前者泰半關乎個性,由個性來判斷是否適合或是否堅持寫作,準確度極高。
     十年來廖淑華一直致力散文寫作,初起步時難免有些抓不準「力道」,筆路略見躊躇;但是她很懂得怎麼修正自己的缺點,我留意到她的領悟力頗強,下筆逐漸穩健有勁,自信心增強,且堅意持續,乃至經常發表、得獎。因此,我認定她可以也適合寫作。
     廖淑華原本自有底子,可能曾經是個文藝少女,她與許多女作家一樣因生活家庭因素而起步稍晚,但起步後便不猶豫,直向前行。我欣賞這一型的小友稍微多一點點,同時希望他們效法作家王盛弘,手腳快一點。
     《鷺鷥飛入山》結集,耗時十年。十年磨出一本書,非寫作量少,她發表的作品足以出版兩本了,期間還得為生活忙碌工作,假如韌性不夠,可能半途就會停腳。我見過許多半途停腳的年輕人,頗有才華,惜乎不知因何駐足,否則應該會在寫作方面交出好成績。例如黃文成、嚴立楷、林士興。
     《鷺》書中的篇章,時空跨越數十年,雖屬個人經驗,亦可以從中察見台灣數十年來的庶民生活共相。我反覆告訴學生們,文學題材絕大部分來自於平凡的世間大眾,這種平凡自有不平凡的意義。廖淑華明顯已曉得這準則的涵義,所以,她的作品有情有味,有理有趣。
     張郅忻《我家是聯合國》一書,收錄三卷四十餘篇散文小品,題材也大多是來自於家庭、生活,從尋常日子中體會出來,泰半刻畫自己經見的尋常人事物景,這些「尋常」,其實精準反映了很多目前台灣的獨特現象,包括越南印尼南非等新族群融入台灣社會的過程。無論現象好歹,皆誠摯坦然記錄之,看起來每篇獨立,細審之,各卷皆由點鋪成面,因此具有特別清楚的時代樣貌、意義。
     我在書中的推薦語如此:書中的長者、女性、自己,猶如一幅一幅的各時代人像,有悲歡的線條,有愛恨的色調,有七情的光影,也都有溫熱跳動的背景,襯托出紅顏白髮的明暗內心世界。
     以上之言,沒有過譽。張郅忻的筆調相當直白,未見過度的修飾,內涵稱得上深且闊,那應是點滴累積感悟而致。作家唐捐評曰:「深入夢寐,無多保留」,一語說中。尤其第二卷,描寫「新移民」來到台灣後的種種甘苦、客家阿美族泰雅族的情緣聚合,有沉重有欣悅,蘊涵深刻的人道關懷,令人贊歎。這可以證明她擁有足夠的潛力,將來應會浮出更多。
     我寫作教學多年,深知文學無法速成的道理,亦常以之警惕學生們,多讀書多觀世,亦即要廣泛的「閱讀」書本與人生。廖淑華張郅忻的閱讀寫作能力皆已充分顯現,若是維持恆心毅力,肯定會有更多成果。
──中國時報三四少壯集2013.9.15

2013年9月10日 星期二

【書評】我家真像聯合國! 張郅忻書寫愛與堅強──林欣誼(中國時報)

        從小在客家庄長大,大叔叔娶越南人、小叔叔娶印尼人,同父異母的妹妹有阿美族血統,表妹則嫁給了南非人。張郅忻在散文集《我家是聯合國》中書寫自己家中的五族共和,耙梳家族的愛與堅強,她表示:「希望這本書,能讓大家了解新移民的不同文化。」
     71年次的張郅忻在新竹湖口長大,現就讀成大台文所博士班,博士論文預計以新移民文學為題。第一本書《我家是聯合國》結集10年來創作,圍繞家庭與成長,原本不覺得自己家族有何特別的她,寫著寫著才發現:「我家真像聯合國!」
     最鮮明的寫照,是她寫透天厝裡的大家庭餐桌:「不定期出現新菜色,先是印尼鮮蝦咖哩,小阿妗用家裡的大鍋鼎熬煮整晚至湯液濃稠...幾年後,越南春捲登場,大阿妗以新鮮檸檬搭配魚露調製沾醬。近來,阿婆為南非孫女婿準備鐵板牛排。」
     張郅忻最佩服兩位新移民阿妗離鄉落居台灣的堅強。與她年紀相仿的印尼阿妗10多年前剛嫁來時,她才高中,每天她起床上學前,阿妗已經拖完地在煎餃攤幫忙;當她忙著升學、談戀愛,阿妗卻已生養3個孩子。
     越南阿妗總親切對她以「妹妹」相稱,兩人的語言交換教學時光就從廚房開始,阿妗會一邊泡著越南咖啡,一邊告訴她家鄉的事。她坦言幾年前鄰里間對她家的東南亞跨國婚姻懷著歧視眼光,幸而叔叔們都支持太太,一路扶持走過。
     張郅忻的父母則在她幼時離異,爸爸長年在山區部落工作,她由阿公阿婆帶大。父親後來又再婚兩次,她與後來的3個妹妹,感情上卻無隔閡。
     雖然童年有著思念媽媽的淡淡哀傷,但大家族給了她不虞匱乏的愛,「尤其阿公阿婆很疼愛我,他們老一輩表達感情的方式,影響我很大。」
     書中寫到阿公年輕時曾隻身到越南打拚10多年,直到越戰開打才倉皇回台,到逝世前都懷念著這第二故鄉。
     阿婆提到當年阿公在越南曾有情人,卻沒有怨懟只有包容疼惜。
     她坦言,最不好寫的,是一年只見一次面的媽媽。一篇寫媽媽離婚後到台北西門町開鐘錶店,每天生活就從租屋的獅子林大樓走到開店的萬年大樓,情感節制疏淡。
     她表示:「有人寫作會把傷口攤開來說,但我希望抓到傷口背後的情感與愛,用這些來面對我的人生。」
──中國時報藝文版2013.9.10

2013年7月30日 星期二

【專訪】我家是聯合國,用不同的眼光看待世界──誠品站

「我家二樓有一張圓形大餐桌,不定期出現新菜色。先是印尼鮮蝦咖哩,小阿衿用家裡的大鍋鼎熬煮整個晚上至湯液濃稠,為配合家中老人小孩,降低辣度。幾年後,越南春捲登場,大阿衿以新鮮檸檬搭配魚露調製沾醬。近年,阿婆為南非孫女婿準備鐵板牛排,在圓桌上擺放刀叉……」
  千百年來,台灣一直是個混血的島嶼,先後來到這個島上的族群們,在食物口味上最先融合與交流。從小在客家庄長大的張郅忻,也生長在一個多元面貌的家庭中,擁有不同血統、說著不同語言的家人們,在這方小島上演出自己的人生故事,她在《我家是聯合國》溫柔描寫他們的悲歡喜樂及人生故事,自己的身影與思索也在其中,說出最真實的台灣故事。
  誠品站筆訪張郅忻,談談寫作的初衷,以及書寫土地故事的種種思考。

誠品站:你的故事中細細描摹每個家人的生命故事,寫下家人故事的動機是?
張郅忻:一個人的寫作與生命經驗不可分割,我從小是被阿公阿婆帶大的,老歲人的處世說話都深深影響了我,書寫他們於是成為自然而然的事。
  這本書裡的文章收錄我近十年發表的作品,十年來家裡的成員有減有增,譬如兩位來自印尼和越南的阿妗,表妹嫁給來自南非的妹夫,當他們進入我的生命裡,便自然的進入我的文字裡。
  我很慶幸自己生在如此多元的家庭,他們讓我有不同的眼光可以看待世界,我家是聯合國,我相信在台灣的許多家庭也是聯合國。

誠品站:你的家族融合了客家、越南、印尼、南非、阿美族、泰雅族等多族群,你用溫柔的筆觸各別書寫她們的故事,但你如何思索「誰是台灣人」這個問題呢?
張郅忻:不久前曾參與一場陳映真學術研討會,會議中吳晟老師發表一段談話,給我深刻的印象,他說太遠的地方他無力去管,只想好好守護成長的溪州土地。
  對我而言,我是期待自己可以學會傾聽身邊這些來自四方的人的聲音,他們是我的家人,是我想守護的人。
  「誰是台灣人」在其他領域已經太多討論,但如何「傾聽」卻似乎少被重視。我認同我成長的土地,我也期許自己懂得傾聽其他人的生命歷程。

誠品站:你的名字裡潛藏「移動」暗示,在作品中也見到你移動的軌跡,在這些移動過程中,你怎麼看自己身分的轉變呢?
張郅忻:我從印尼來的阿妗與我同年,她嫁來台灣時我才上高中,自此兩個女孩的生命往兩條路線去,她懷孕生子顧家,我讀書戀愛離家。
  如果不是移動到他方,因一次特殊機緣認識許多越南姊妹,我才逐漸回頭看自己家庭裡來自不同地方的生命經驗,但我從來不在這個故事之外,未來也希望能寫下更多與這些移動來台灣的女性有關的故事。

誠品站:是什麼因素讓你特別關注新移民呢?(在書中將文章翻譯成越文)
張郅忻:因為一次越南舞團來台灣表演的經驗,讓我認識到許多在高雄的越南姊妹,她們的生命故事給我很大的震撼。
  我的阿公年輕時曾到越南當「移工」,究竟是什麼原因讓他需要離開妻子與年幼的孩子到異地工作?又是什麼原因讓我的阿妗需要離鄉背井嫁來台灣?我們又是否真的了解與台灣如此相近的國家?
  這些種種疑問讓我興起想學習越南語的念頭,但卻找不到地方可學(有一些補習班專教台商,收費高昂),當時認識的一位越南姐姐她說可以教我,我從此每星期二晚上就到她家報到,她無償教我,我們的越南語課十分隨興,她帶我嘗試不少越南食物,也把自己的生命經驗告訴我,書裡有一篇〈越南咖啡〉是寫給她的。
  去年年初我去一趟越南,算是了結一次心願,阿公還在世的時候一直戀戀不忘越南。回來後,我寫下〈織〉一文,由於這是我的越南經驗,我投稿到《四方報》,由翻譯楊玉鶯小姐幫我翻譯成越南文,以中越文並刊於《四方報》。
  當初和玉山社談出版時,我便告訴主編希望能收錄這篇越南文,我想獻給這些在台灣耕耘的越南朋友、家人,我們有義務與責任真正了解這些存在於台灣的不同文化。

誠品站:您在書中談到自己一家都是流浪者,身為一個流浪之人,怎麼看待台灣這個「故鄉」呢?
張郅忻:我的父母在我年幼時離異,我的童年其實非常沒有安全感。在〈流浪者的孩子〉一文最末,我寫下「父親從異鄉打來的電話裡,問我願不願意隨他去流浪,我蒐集當年隨風飄逝的聲音,大聲對他說,我正在前往我的遠方。」是我對於童年充滿不安全感的自己的告別,雖然我知道她還是存在於我的身體之中。
  我移動歷程比起我的家人們,都不遠也不久,如今定居南方,也還是在台灣這塊土地,我於是更佩服我的家人們。但儘管如此,在這些循環往復的過程裡,我感覺移動其實都是為了「回家」。台灣是我的家,是我生命根植的土地。

【簡介】
張郅忻
一九八二年生,新竹縣人。國立清華大學中文所碩士,目前就讀國立成功大學台文所博士班。從小在客家庄長大,阿公阿婆說客語,小阿妗說印尼語,大阿妗說越南語,妹妹有阿美族血統,還有一位來自南非、嗜吃客家菜的妹夫。 
最常被問名字如何讀解?據阿母說文解字,「郅」如「到」,「忻」同「欣」,即到哪裡都快樂,原來名字裡已潛藏「移動」暗示。《我家是聯合國》是首本創作集結,亦是一本移動之書。自「家」起始,追尋家人移動的軌跡,重新發現她/他們用生命畫下的世界輪廓;也記錄自己移動的旅程,在移動與移動的更迭間,步往回家的路。 
作品散見《中華日報》副刊、《人間福報》副刊、《中國時報》人間副刊、《自由時報》副刊、《四方報》等,曾獲桐花文學獎、五四徵文獎、月涵文學獎、南風文學獎。

2013年7月29日 星期一

香港的樹


   香港樹少,公園亦少,人工雕琢造景,冬青樹、羊蹄甲一類站在畫好方格內,矮小草皮區也嚴格地施行種族隔離,地盤一目了然,絕不龍蛇雜處。

    來往街道的香港人,各種膚色、說話腔調,誰出現都不顯唐突。只是地盤嚴明,假日裡天橋轉彎處、大樓前或公園樹蔭下群聚東南亞移工,或坐或臥,自如享受難得休閒時光;又或重慶大廈裡來往巴基斯坦人、中東人、尼泊爾人、奈及利亞人,彷彿在繁華境地裡覓得一處生機的漂流樹種。

    四萬年前,彈丸之地曾是叢林處處,各種各樣大型動物,老虎、黑熊甚至大象都曾在此居留。四萬年後,大樓取代樹木,大象成為泰式餐廳裝飾,其餘遺跡僅能在歷史博物館追尋。現在香港大型動物只存一種,人。山裡有人、平地有人、海上有人,在不同時代、處境下移居至此,發展獨特生存樣態以求生。

    如香港的樹,攀附危牆,將根部緊抓牆面,深入其中吸取養分。它們通常是獨自生長在某一角落,看似突兀又巧妙融合於各式街景之中。

    令人印象最深刻的是油麻地果欄,斑駁石牆刻著福生欄、盛昌欄字牌群裡,有一老招牌全為樹根蔓延,樓下人聲鼎沸,樓上僅餘幾隻貓仔穿梭。不知道這株樹生了多久?開始如何生根?又如何能逃過人類法眼繼續成長?我想多半因建築物年久失修,人們占據地面層,樹在上層礙不了事便任其自由開展。它的根部緊抓立面,受風沙塵土、雨水露珠共同滋養。如此獨立而美麗,無人欣賞,或正因如此,它方能一路向天空走去。

    又或大樓暗側,樹木於焉長起,都市叢林裡唯一原生種,黯然如此。但只要能生存下去,又有何妨?

    它們皆生得朝氣蓬勃,儘管形單影隻,卻生成自我樣貌,與公園裡刻意栽植樹相有異。城市裡的野樹自有彎曲的根、分歧的枝、常綠的葉,如果整個香港是一座人工花園,最美的莫過這些野性仍存的樹。它們悄悄提醒一波又一波來此落葉生根的人們,四萬年前,這裡曾是多麼茂密的叢林……

※刊於自由時報副刊2013.7.29。

2013年6月21日 星期五

散文集《我家是聯合國》




《我家是聯合國》收集了我十年來的散文,
我寫家人,也寫自己,
我的家人來自四方,
她/他們移動,
於是我們相聚,在台灣。

這本書裡的幾張老照片,
是不同家人在不同時間、地域拍下的瞬間,
我想感謝很多人,
尤其是一路鼓勵我支持我的家人朋友,
我寫我的家,
或許也是台灣社會的部分縮影。

感謝阿盛老師、吳晟老師、唐捐老師、《四方報》主編張正、中華副刊主編憶玫姊、社運工作者顧玉玲、李志薔導演及鍾秀梅老師的推薦。也感謝玉山社總編輯魏姊和主編明雲,鼓勵我加入玉山社的台灣書寫行列。

這本書屬於我的家人,
並獻給我成長的土地,台灣。

出版社/玉山社
封面設計/黃裴文
2013年7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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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人推薦
客家出身的郅忻,細數從曾祖父母以降的家族故事,有台灣島內的情仇,有飄洋過海的愛怨,有跨越世代的難題。一字一字,刻畫了當代台灣。 ——《四方報》總編輯 張正
張郅忻筆下的長者、女性、自己,猶如一幅一幅的各時代人像,有悲歡的線條,有愛恨的色調,有七情的光影…… ——作家 阿盛
郅忻身處「聯合國家族」,記述繁複的人間事,感情真摯又條理分明…… ——《中華日報》副刊主編 羊憶玫
拉開時代與遷移的軸線,細說客家阿公阿婆的糾纏愛恨,特別動人。 ——社運工作者 顧玉玲
張郅忻以女性的靈慧與韌性,將「我家是個聯合國」這樣當代全球化人口遷徙的圖譜,寫成你我皆可親、可感的可愛之書。 ——電影導演 李志薔
從切身體驗中開掘出最溫熱的故事,深入夢寐,無多保留,這是最動人的一種散文。 ——詩人 唐捐
郅忻的半自傳體的文學作品,展現了她真實與異想的世界,混雜多元的文化體驗與社會關係,讓讀者的視界更為豁達。 ——成大台文系副教授 鍾秀梅
推薦序
誰是台灣人?                              
  客家出身的郅忻,細數從曾祖父母以降的家族故事,有台灣島內的情仇,有飄洋過海的愛怨,有跨越世代的難題。穿插著咖啡與歌謠,郅忻訴說尋常百姓的聚散生死,一字一字,刻畫了當代台灣。
  郅忻的文字要慢慢看,很慢很慢地看。跟隨文字營造出的氣氛,讓自己在不同的時空穿梭流轉,也隨著情緒的鋪陳,耽溺於形形色色的異族情調。郅忻是流浪者的孩子,她不由自主地流浪,沾染了無法定義的習氣,跟著她的文字,我也不知身在何處了。
  血緣上,我是「純種外省人」,完全聽不懂閩南語。上學之後,有了會閩南語的朋友,每次學會一兩個新詞(通常是罵人的),便成了我和弟弟吵架時互相攻擊的武器。長大後聽朋友說,他們小時候遭受「國語霸權」的欺凌,在學校講方言就要掛狗牌。雖然不是我的錯,但我似乎成了共犯,也對自己當時的渾然不覺感到內疚。
  成長階段,遇上台灣認同的轉移,「當一個活活潑潑的好學生,做一個堂堂正正的中國人」這兩句小學作業本背面的標語,越來越政治不正確。如今,「中國人」已是禁忌的詞彙,「台灣人」才是台灣的認同主流。然而,什麼才是台灣人呢?現在的台灣人,誰的身邊沒有流著不同族裔血液的親友同事?誰才算是「純種台灣人」?又,我們希望我們是「純種」的嗎?我有點擔心,過去的「國語霸權」,以不同的內容、同樣的形式,重新降臨。
  不只一次遇到跨國婚姻的下一代,我問他們,成長過程有沒有什麼不同之處,有沒有什麼為難?一位台菲混血的大學男生說,沒什麼啦,沒什麼問題,就是有一次,同學因為我的頭髮自然捲,把螞蟻放進去……前一刻的他,還輕鬆談笑,這一刻,卻哭了。我心疼他曾經受到的委屈,那樣隱匿的傷口,肯定尚未痊癒。
  另一場辦在大學裡的座談會上,一位濃眉大眼的女同學忿忿地問:「怎麼樣才算台灣人?」因為混血的她,膚色較深,從小就不斷被問:「妳是台灣人嗎?」雖然她在台灣長大,國台語流利,但仍被這些質疑與歧視逼迫得無處容身。說到傷心處,紅了眼眶。
  千百年來,台灣一直是個混血的島嶼,不同文化與血緣的碰撞,造就了今天的我們。我理想中的「我們」,我們台灣人,是膚色深淺、胖瘦美醜、貧富貴賤不論,但是彼此多元包容、心胸開闊,在對待老外和外勞時,一樣有人情味。
  雖然我們都是凡人,很難忽視人我之別、很難不分遠近親疏、很難做到一視同仁。但,跨越界線,理解界線的另外一邊,不正是我們不斷學習、探索世界,所想要達成的終極目標嗎?這個過程,肯定很慢,要依賴更多更多郅忻這樣的文字,耐心推動。
張正
(本文作者為《四方報》總編輯)
自序
  我家客廳永恆處於一種雜亂的狀態,桌上總有些零食甜嘴散放,比如喝到一半的養樂多、咬過幾口的麵包。擺設毫無風格可言,曾經租給眼科留下的眼鏡櫃用來放置電視音響,鄰居棄置略掉漆的紅沙發,老家留下的木頭櫥櫃在一側收納雜物,不新不舊,不東不西,不髒不淨,人與空間之間形成一種長期的默契,有人不定時收拾,有人又忘了物歸原位,讓這裡不至過於紛亂,卻又說不上整齊。空間之所以如此,我想與家中持續有新一代出生有關,這裡永遠不缺孩子的聲音。在這樣雜舊的空間裡,生命得到延續。
  二樓有一張圓形大餐桌,不定期出現新菜色,先是印尼鮮蝦咖哩,小阿妗用家裡的大鍋鼎熬煮整晚至湯液濃稠,為配合家中老人小孩,降低辣度。幾年後,越南春捲登場,大阿妗以新鮮檸檬搭配魚露調製沾醬。近來,阿婆為南非孫女婿準備鐵板牛排,在台式圓桌上擺放刀叉。我的家人慣於移動,從他們的祖輩即是如此,來自客家、越南、印尼、南非、阿美族、泰雅族,最終交會於此。有時候移動與流浪未必是自願,卻也未必全然被動;因為這些移動的歷程,我家成為聯合國。
  我家不僅是我家,似乎也是台灣部份家庭的縮影,這裡不只存在一種聲音、一種氣味。於是,我跟隨「我們」移動的軌跡、遷徙的腳步,從遺失的細節裡試圖返回錯過的場景。攪動時光的水流,重訪故地,但我依然只能沉默的看時間再次過去,只好以筆畫下他們的影子,讓遺憾留在原地,成為影子反身的光。
  一個以「家」為核心的書寫卻在離家之後開始,不僅止家人遷徙的足跡,也記錄了我自己的移動。離家後遇見的人與事,讓我尋回返家的路。感謝我認識的越南姊妹,妳們讓我理解作為一個女性該如何堅強,〈織〉一文的越南文版將獻給妳們,也企盼台灣社會能真正認識越南及其他東南亞文化;感謝華副主編憶玫姊,給我一塊耕耘的園地;感謝唐捐老師,帶我走出第一座迷宮;感謝玉山社魏姊和編輯明雲,讓我加入你們的台灣故事;尤其感謝阿盛老師,告訴我土地的故事是寫不盡的。
  特別感謝我的家人,這本書不屬於我自己,跨越海洋陸地、天堂人間,我們一起在這裡。

2013年6月6日 星期四

平靜ê所在

平靜ê所在
Nơi Ấy Bình Yên

夜半反覆思念著親愛的妳
如大海思念著藍天
在深夜迎接惆悵
一股思念多溫柔

風從遙遠的海外吹來
迷途的心聚在一塊兒
我在寒風中等著妳
聽內心起波濤

親愛的,雖然我們的情已盡
我的心仍然想妳
我相信有一日雨過天晴
我們找到彼此,消除夜長的孤單

風暴時,以為生命破碎
交託彼此的愛,互放光芒
生命有妳,是我平靜ê所在
生命有妳,是我平靜ê所在



Giữa đêm tối nhớ về em yêu.
Như đại dương nhớ trời xanh.
Ôm lòng đêm đón sầu lên.
Ôi nỗi nhớ dịu êm...

Xa mù khơi gió về xôn xao.
Trái tim đã lạc lối về bên nhau.
Anh chờ em gió lạnh câm.
Nghe bão tố trong tim...

Em ơi dù cho tình mình đã xa quá,
trái tim anh luôn nhớ đến em.
Anh nuôi niềm tin một ngày nắng ấm,
xóa tan đêm cô đơn ta tìm nhau.

Giữa lúc giông tố cuộc đời ngỡ tan vỡ,
tình yêu ta trao nhau ngời sáng.
Có em trong đời với anh nơi ấy bình yên.
Có em trong đời với anh nơi ấy bình yên


翻譯:阮氏貞、楊博涵、張郅忻

2013年5月17日 星期五

楓林牛排館

    楓林牛排館是湖口第一間西餐廳。阿爸親手裝潢,採用大量木料,牆面貼滿楓樹皮,吧台立面以楓木切片排列「楓林」二字。客來,桌前先鋪上一張潔白餐紙,印有阿爸的題詩、阿母的水墨畫。

 我出生不久,阿爸阿母離緣,餐廳忙碌時,阿婆將兩張長型藤編椅合併,便是簡易嬰兒床。

 全家作息與餐廳開店打烊同步。當門外景色被黑暗吞噬,我坐在吧檯高腳椅轉圈,電影似景象,每一輪都有什麼被悄悄改變,吧檯上塞風壺洗淨倒掛,清空杯盤狼藉的桌面,摩托車牽入騎樓,音樂靜止。

 我喜歡這樣平淡踏實的日子,開門迎客、送客打烊。直到某夜一如往常歇息時間,我正從二樓走至一樓,聽見微弱低緩啜泣聲。阿爸身坐長椅,右手握牛排刀,一刀刀劃開左手。我沒有喊叫,像突然抽離這個世界,被拋出鏡頭之外,只記得尖銳救護車聲劃破小鎮寂靜夜晚。

 小鎮容易遺忘,記憶糾結凝固於阿爸手腕上的一條長疤。

 未久,厭倦重複生活的阿爸,離開小鎮到城市闖蕩。楓林持續營運,阿婆每日晨起煮玉米濃湯和黑胡椒醬,廚房被油煙薰得黑烏,地板踩起來黏黏稠稠,阿婆身上恆常散發一股油膩的氣味。對我而言,那就是家的味道。我學著如何把柳丁蘋果皮削成兔耳狀,作為附餐點心。無人時,我喜歡在後方水泥池塘裡看游魚,紅色小魚在人造燈照射下如舞者獨舞。或把壁上銅製飾品取下,衛生紙製衣當被,玩一人扮家家酒。

 彼時小鎮還是小鎮,外面的世界都還在外面。我家對面是全湖口最大的書局、最高的樓。書局外有一張長凳,等候公車的人三三兩兩或坐或站,一台投幣式飲料販賣機,紙杯啪嗒掉下,碎冰可樂落降;天冷,我會點熱巧克力,坐長凳看馬路熙來攘往的車輛。

 時間隨車速光影流逝,我所熟悉的一切不知不覺在定格鏡頭裡消失。書店變成連鎖便利超商,門前販賣機隨之身退。楓林,我的家,不敵廉價牛排館進駐,走入歷史。

 歇業前夕,恰是我十二歲生日,國小同學來楓林慶生。一群半大不小的孩子圍坐木桌唱著生日快樂,我吹熄蠟燭,告別童年。

※刊於中華副刊2013.05.17。
 

2013年5月8日 星期三

越南咖啡


    你熟練地把咖啡粉均勻填入鐵製咖啡器皿中,再將其疊置於高約十五公分的玻璃杯,鐵製咖啡器皿須先用熱水澆淋,填入咖啡粉,熱水浸潤後加蓋。杯中已有煉乳,剛煮好的熱水沖下,蓋上。程序雖簡單,卻仍需花費不少時間,你說有句越南諺語:「要吃美食就要走進廚房。」

    我們的越語課從廚房裡開始。咖啡粉是同鄉姐妹回娘家時幫你帶回,雀巢牌煉乳最接近越南道地口味。在異地,些許差異不影響故鄉滋味。越南咖啡多為羅布斯卡種,籽多易栽植,咖啡因高,烘焙末以奶油增添香氣。十九世紀葉鏽病,讓越南放棄阿拉比卡種,改種羅布斯卡種。台灣精品咖啡多數對羅布斯卡種不屑一顧,大量栽植、不顧生長環境,非羅布斯卡先天之罪。為調和羅布斯卡強烈氣味與深焙苦澀,煉乳成最佳搭檔。深黑咖啡液點點滴滴流下,黑白分明,一苦一甜,獨成特色。

    越南咖啡光是滴漏過程就非常耗時。你說,在越南喝咖啡悠閒緩慢,尚未嫁至台灣,下班後你與幾位同事在胡志明市咖啡館閒聚,一小杯咖啡可飲數鐘頭,你遂不明白義式濃縮何以如喝水般一飲而盡。

    不同於越南咖啡,台灣咖啡一分為兩派,一派走平價路線,多選人車擁塞三角窗,紙杯塑膠蓋,最後以貼紙標明糖奶熱冰。一派講究品種產地、烘焙程度與沖煮技巧,每間咖啡館都各有一套咖啡學、一票粉絲。前者沒有音樂,人聲吵雜,你不去;後者太過昂貴,氣氛高級得太疏離,你不去。最終選擇回到廚房,一切自己來。

    你談起第一次喝咖啡的經驗,彼時高三大考將至,同學們拉著你說要去喝咖啡,咖啡是大人飲料。一杯未加糖奶的黑咖啡,帶你初嘗成長的第一次苦味。好苦,當時你想。年紀愈長卻愈喜愛咖啡苦味,比起其他,這苦實在單純許多。

    「妹妹,你第一次喝咖啡是什麼時候?」你問。認識未久,你便喊我妹妹。身為長女的我,自小就渴望有一位姐姐。越南文化注重長幼,越語第一、第二人稱常以哥姐弟妹替代,你如此自然親暱稱我妹妹,應來自母國習慣。而我確實享盡做妹妹的福利,你教我說越南話,時常煮食溫暖我胃。

    我第一次喝咖啡也是高中三年級,彼時義式咖啡正流行,火車站前開了一家複合餐廳式的咖啡館,雖稱咖啡館,卻是餐廳,咖啡勉強算是附餐飲料。對著琳琅滿目書以英文字的咖啡品項,我點牛奶含量最多的拿鐵。它以碗公裝盛,出現眼前,我雙手捧著,以碗就口。如此前所未有的飲用經驗花費一星期零用金。

    長大後,咖啡從珍稀走入日常生活,我流連於不同城市精品咖啡館,品嘗不同產區的獨特性格與甘酸香氣,卻遺忘咖啡作為食物的本質,沒有應該與絕對的飲用法則,而是順隨地方風土各自化應。

    慣泡精品咖啡店的我逐漸愛上越南咖啡,以小湯匙輕輕將杯中壁壘分明的顏色攪拌調勻,看色澤逐漸融合,如一種儀式。且從未因它失眠。


※刊於人間福報副刊2013.5.8。

2013年4月8日 星期一

胡春香




       阿蘭一本胡春香詩集,封面以自製塑膠套包裹,頁面因長期翻皺摺,平時放在鐵盒裡珍藏這是她十年前來台灣身上所的少數物品,詩集陪她跨越海洋,來到陌生異地。十八世紀末,詩人胡春香在封建傳統中以犀利筆觸批判社會對女性不公。阿蘭想,胡春香若生於現代,其性格,或也會選擇漂洋過海赴異地追求人生未知。

       她第一次讀胡春香的詩,僅十七。她認識了他,他生得高挑瘦削,聰明有才。約會幾次,他送她胡春香詩集。書封上穿著越南傳統服飾的女子擺姿媚態,紅黑用色大膽。他說她的性格就如同胡春香,表面溫柔乖順,內心叛逆不羈。他將胡春香描寫愛情初綻的詩句「十七十八正當時,我倆相愛手不離以黑色鋼筆書於詩集扉頁,並簽下自己的名字。阿蘭生得大眼櫻唇,二十年前在保守農村敢穿無袖衣衫,求者眾,她只為他傾心。
        阿蘭家境不寬裕,軍人父親堅持讓她升學。身為長女,父親管教嚴謹。她遲未向父親表明自己與他交往,約會只是與同學念書。他們一起學吉他、上大學,彷彿一切就該如此進行下去。大學畢業,他赴法深造,不再跟隨,選擇在胡志民市的台商公司擔任小職員,一肩扛起家計。起初,她收過幾封他手寫滿載思念的信,字跡飛揚,不若年少時篤定。年後,訊息飄渺,她輾轉自朋友得知他另交女友。她從此決定忘了他,丟盡書信,惟獨胡春香的詩集,她始終割捨不下。
         埋首工作七年,晃眼三十,她不急,胡春香叛逆如此,仍兩度為人妾婦,終究寫下「此生若是常就屈,不如當初守孤」。老父急,安排幾次相親未果。不久,任職的台商公司來了一個面孔,說是來自台灣,人個子不高,笑起來憨厚敦實,他未在她心底留下太深印象某日下班,男人手拿一束紅玫瑰囁嚅不安走到她面前,將花遞給她,拒絕,:「你若黃玫瑰,我是願意收的;黃色是朋友,紅色是情人,我們只是朋友。」男人不因她的拒而退縮,真送起黃玫瑰每隔幾日,她的辦公桌上便有一簇黃艷艷的嬌蕊。後來,她買下一只白瓷瓶,滾青藍波紋。桌面不再只有積滿的文件,多一處令人駐留的風景。

         她將瓶中水倒盡,注入新水,好似也將過往深刻淤濁的過去倒空。她的心一再被淘洗、裝入男人古意笑貌。終於,瓶中插上一枝紅玫瑰。

         未久, 兩人返回阿蘭故鄉舉辦婚禮。農村風景與大城迥異,碧綠稻田與蔚藍天空,面對如此相親的景物,未離開已相思。她突然蹲踞田邊,望著田間餡螺,想起胡春香將女子比喻為螺:「父母生妾餡螺命,日夜滾爬臭草叢,君子若愛就剝蓋,請別老摸我窟窿。」她曾聽說村裡女子在台灣百種際遇,誰不盼真心相待?男人不明所以,只是牽起她的手,繼續前方的路。
        如今在台灣生活逾十年,阿蘭仍時常想起離開越南前日,美得奇幻的故鄉。每次憶起,她便用熟悉的母語輕聲讀詩,讓故鄉田水越過時間與距離,流往她的心。

──刊於中華副刊2013.04.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