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2月19日 星期四

德國的水



 童年湖灣

   遊覽國王湖的船隻是電池船,亦或手搖滑槳,無人垂釣岸邊,冰河滑過懸崖峭壁杵立湖水兩側,翠綠黛樹連結山頂灰白冷冽以及湖水青青嬌柔。遊客促膝坐在船裡,半掩玻璃窗外任綠意包覆,船行至湖心,身著傳統服飾的船長與副手交換位置,他屈膝站上船艙,手裡小喇叭對湖光山色吹起簡易旋律,一種呼喚,未久,山光水色以同曲調回應,人與自然跳著簡單舞步。船艙裡各年齡的人皆有,但在自然之中,又彷彿銷蝕歲月外衣。

   遠遠看見紅色圓頂聖巴特羅梅教堂,像戴紅色禮帽的隨從向船中貴賓招手,歡迎來到國王領地。純白牆與紅圓頂在綠色天地間強烈而濃豔,船靠岸,我們下船走動,木頭甲板臨著水岸,忍不住的青春女孩褪去鞋子,坐在甲板上踢起水花,教堂旁鱒魚餐廳不如腳邊游魚引人。

   電池船還能往前再駛一站,之後得徒步才能到達國王湖最深處。並非所有遊客都願意再往前行,或有其他行程未了,或前方路途耗費體力。不知何故,平日惰於走路的我決定繼續前行,路邊青草蔓生,小路蜿蜒,一張木椅立在草原高處。進入茂密叢林,陽光不入,但偶在樹根處野菇旁,見稀疏光點,我戰戰兢兢,深怕太大步伐驚擾居住於此的精靈。精靈是童年夢中,最迷人的森林住客。沿山側攀爬,居高望湖,看湖中倒影,也將自己投影入湖。遠處有矮小農舍,專販酸奶,人人手握玻璃杯,唇邊盡是白乳印。農舍任青草包圍,高矮參差的草皮遮掩睡夢中的人們,他們或躺或臥,緊貼濕潤草地。穿越草原,我們終於觸摸到國王珍藏湖水,粼粼波光游移水草之上。

   岸邊一位德國母親正褪去身上衣物,這是長大後首次見女人裸身。她的身體無須隔衣,緊緊與水接觸。從四周大山流淌下來的水,經陽光照射,如一座溫暖子宮。女人貼緊水面滑行,竟一點水花也無。她的孩子,約莫十歲男孩,羞赧看母親褪去衣物。她褪去的不只衣物,也一併褪去社會眼光;她眼底只留眼前大湖,不知深度,不見同伴,她彷彿是未交換人腿的美人魚,以本來模樣成為湖水的一部分。

   我忽然想起自己也曾是湖水的一部分。童年家鄉水域,鄰伴與我也曾裸身入池,十年賦予我的外衣應未足一位母親沉重,我卻失去拋卻的勇氣。一如我正失去童年水域。家鄉溪流轉瞬即變,工廠與公園劃分界線,水泥僵硬牆垣取代泥土柔媚深淺,柏油馬路覆蓋茂密雜草,一條雙向道大橋取代原來兩條長木。以規矩形成的溪流將我孤立在童年之外,我遍尋不著當年下水的土梯,「水深危險」警告牌一再提醒,童年已遠。

   儘管童年遙遠,我仍忍不住執起旅伴的手,往湖裡走去。我雖不是國王,但我也曾擁有一座小小的湖,它是塑製圓形泳池,平時軟趴趴躺在後院,注水便能立起。無數假日的午後,我和鄰伴浸泡在這座小小的池,天空總是沒有憂鬱的藍,我們在水底閉氣睜眼玩猜拳,一點不怕時光虛擲。全身濕漉漉,便躺在木椅上等風吹乾。乾了又濕,濕了又乾,童年是天空的雲,來去無影。我手裡緊握青春,站在國王湖軟泥上,我小心翼翼腳踏濕滑青苔,深怕一不小心,青春隨波遠去。

   國王湖畔蔓生雜草,不顧禮貌恣意生長,長短榮枯各有其態。童年的我卻獨愛新生青草,曾臨童年湖畔問身邊屘叔,為何枯萎焦草雜於其中?屘叔笑答有枯有榮,才是自然。我的眼前,有一片自然。


萊茵父河

   越過童年之湖,途經斑鳩小巷。勝利女神高高在上,身邊兩位使者穿著長披肩,一雙翅膀飄浮蔚藍天空。月亮還在,金黃早晨把酒鄉露迪斯海姆及萊茵河照得閃閃發光,葡萄園頓時壯闊起來。我們登上大船,從萊茵河的南端往北行。萊茵河盛名累累,來自各地旅客,舉起相機,一拍再拍,深怕錯過絕色美景。

   沿河盡是望不盡的葡萄田,山壁高處有城堡,導覽手冊鉅細靡遺細訴沿途傳說。突然想起魯迅的兒子曾說,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魯迅,只知道父親姓周,是平凡和藹的長者。萊茵河是德國人平凡的父親,青綠葡萄田有父親灌溉的身影,城堡傳說是父親夜裡訴說的床邊故事。萊茵河於我,由於不了解,卻成陌生偉大的名字。

   也許因不了解,我連舉起相機的動力也無。遂至甲板揀選適宜觀覽位置,點杯啤酒,任冷冽啤酒在塑製餐桌滲出斑駁冰液。萊茵河在船板外,波開浪裂,德國還不是德國,萊茵河就來去各邦之間,平緩如歌。突然,有歌乍響,源自石崖。

   歌裡訴說,霧氣高起,過路船夫受艷麗女妖歌聲引誘,撞石沉沒。女妖名羅漢娜,傳說裡她因男子拋棄心有不甘,我卻憐惜她為萊茵河暗礁背負罪名。今日晴空朗麗,羅漢娜未出現,否則該告訴她,中國楚辭亦有美麗多情山鬼,在多霧林間等待情郎,他至今未歸。

   未歸的人或許不少,留下的人譜寫傳奇,使他們在人們記憶中始終不老。老去的終究是活著的人。萊茵河仍然青春,沿岸葡萄園收穫了又豐收,古堡裡的人來去數代,故事總有人一再傳述,遊客如我只能遠遠瞻仰一條偉大河流。


無名近水

 儘管萊茵河如此偉大,我所愛德國之水,只是鄰近淺流。

 近水沒有名字,在德國村邊流淌。像一曲阿公口中山歌民謠,不經意滑過耳畔。

 走在弗萊堡大街上,歐式風格房屋羅列成一座精細優雅迷宮,屋前排水溝暗自交織成網,我沿溝渠走。渠裡清清水流滑過,落葉是舟,人過於巨大,只能任舟從眼前溜過。晃入沒有行人的巷弄,褪去鞋子,讓腳浸潤冰涼清水。如果,只是如果,台灣家門前也有這樣的水流,牆垣九重葛花落時,水裡繽紛無限。

 不只溝渠,我也眷戀德國城鎮的流水與湖畔。夏天卡米修‧帕田登基菲彷彿空了,畢竟這裡是冬天滑雪勝地,少量遊客讓生活於此的人們多了一分悠閒。從楚格峰一路流淌的溪水落在水泥堤下方,水花如白綢,記憶中似曾相識水與石雪白的應答。阿爸長年工作於山中部落,山勢愈高處,雪白水花愈迷人,湧動原是山野原始力量;小鎮裡的淺溪竟也有這番雪白潔淨,流露德國人深藏的溫柔。

 流水轉彎即沒入水泥橋,隱身於陸地中。恰巧遇上小鎮傳統節慶,村人穿著傳統服飾,走入諾大長方形帳棚。舞台上的人高歌,以不同舞姿旋轉跳躍;舞台下的人高舉啤酒杯,在談笑中將琥珀色酒液一飲而盡。我帶著酒意離開,月照在堤防,水花光澤在淺淺醉意中晃蕩,輕快節奏依然在人們腳下旋轉。

 由於轉車之故,我們往來於瑞士與奧地利之間。波登湖,德國境內最大的湖泊,連結不同的國境,遊覽的船隻往來於湖上。我坐在火車裡,一再路過眼前喧囂風景,竟不覺可惜。

 晚上九點到達富森,天空一片銀白,更顯高遠,青蔥草原滿覆眼前,要回家的牛群結隊而行;我恰與牛群反方向,沒有目的似的漫步。一個德國老祖母伴貓仔散步,我偷偷跟蹤貓仔,牠匆匆走進草原,我隨牠走入草地。參差不齊的蔓草刺擾我腿,尋不著貓仔,只得直直向前走向草原盡頭,竟見一座小湖如貓蜷曲銀白天空下。

 小湖沒有名字,也無需名字。近水以不同姿態在德國土地上輕踏舞步,幾日看盡大山大川,反被不知名水流所吸引。那曲調和緩反覆,百聽不厭。我忍不住捧起湖水,想探詢它的氣味,卻想起阿公白汗衫發出的汗水味。童年時,他以腳踏車載我至鄰近陂塘釣魚,不時哼唱山歌調子:「天公呀/落水呦/阿妹呀/戴頂草帽來到坑水邊/坑水呀/清又清/魚仔在介水中呀泅來泅去。」阿妹長大了,坑水掩埋了,阿公不見了,唯剩曲調如流在記憶中徘徊不去。


※刊於人間福報副刊2013.12.19、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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