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9月27日 星期二

近視



    國小保健室相當神秘,例行檢查和施打預防針時才有機會一窺它的全貌。然而,我一點都不害怕,甚至帶著好奇與眷戀。

 眼前白色亮光板,佈滿由大至小的 C,口朝四方。我隨護士阿姨的指示擺動手掌,像一支笨拙的舞。板子前方擺放辦公桌、椅子隔案相對,一條狹小走道,兩側擺放眼球構造圖,虹影、水晶體、角膜、網膜、視神經,被深藍鮮紅的血管交織包圍。

 一如家中那張泛黃照片。母親抱著不滿一歲的我坐在椅子上,背景即是白色光板。母親微露齒齦嘴角上揚,白光閃閃,面容如菩薩。菩薩不會近視,母親鼻架上卻架著方正厚實的粗框眼鏡。我手裏把玩塑膠針筒,不理會鏡頭。倘若我能預知,母親不久就會與父親離異,獨自北上,或許我會更珍惜這次拍照機會。

 母親曾在此工作,護士阿姨偶會塞些糖果在我手裡。懵懂光陰,引來無數羨慕眼神。當她挪移指示棒,恍惚之間,仿如母親的手……。下一個,護士阿姨下達指令,不忘補上微笑。

 檢查結果出爐,藍色章印宣告「假性近視」。這樣啊,話筒傳來母親聲音。關於我可能近視一事,母親不怎麼訝異,彷彿早已預知。她把語氣加重:「別再加深!」由於父親反對,我和母親多僅以電話聯繫,她愧疚未能伴我,話語鮮少責備。只是,照片中她的眼鏡仍吸引我的目光,甚至覺得它能補貼母親未能遺傳給我的美麗。

 儘管我對戴眼鏡有些期待,但絕無故意加深近視。是它趁我看電視、沉浸故事書,或寫信給母親時,綁架雙眼,餵食慢毒。終於,黑板上模糊字體迫我繳械投降。

 家裡擺攤,大人無暇,要我獨自去配眼鏡。

 中央街是全湖口最繁華的地段,唯一一家眼鏡行座落在街中央。街市裡的人多在自家開店,兩代經營。眼鏡行號源興鐘錶店,顧名思義,主業賣鐘錶,二樓權作眼鏡行。我一鼓作氣,推開玻璃門,老闆埋首櫃檯後修理手錶,年約五十,問明來由,領我上樓。

 樓梯狹窄,一次只容一人,沒有扶手。我單手輕撫側牆,小心翼翼前行。三角窗,陽光進屋,原木地板更加古意。從玻璃窗向外望,可見坐落街頭的外婆家,也望得街尾我家。

 他打開白色光板,我的雙眼努力衝破薄霧卻徒勞。終於,我搖頭示弱,他點頭微笑。眼鏡平躺玻璃櫃,他以雙指按住我頭的兩側,撿了其中幾副,表明只有眼前選擇。粉紅鐵框雀屏中選,我世故想著它符合我的年齡及性別,母親若在此也應會如此決定。「最近有跟媽媽見面嗎?她的眼鏡也是在我這裡配的,錢再跟你阿婆算。」小鎮居民不怕賒帳,總喜歡說:下次再算吧!然後,下次不知是多久以後的事。

 後來,我與世界隔著兩片玻璃,景物透過光線折射,經過凹透鏡時都縮小一些,儘管極細微,卻明顯感受自己與世界的距離。

 我習慣以黑板上值日生的名字測量近視深淺。國中,這個世界又模糊起來,母親特地帶我「回」台北配眼鏡。她選一副金框超薄鏡片,我無異議,並享受母親為我決定的過程。走出店門,她續叨念:「這副眼鏡很貴的,別再加深。」

 高中,蓄長髮。鐘錶行仍開著,我反身走入新開的連鎖眼鏡行。新潮擺設,男明星代言看板向來往行人招手。我化身標準高中女生,戴上有色膠框眼鏡,為露出大腿將百褶裙腰側多翻兩折,泡泡襪,短帶書包,聽了張惠妹第一場演唱會。

 往後幾年,我又換過幾次眼鏡。鏡框樣式愈多,那種沒有其他選擇只好如此的感覺,竟開始教人懷念。

 我的視力至千度終於停止,如母親。也許當我首次躺在她懷中,她已預料,這孩子將會近視。遺傳留下脆弱,讓我們學會堅強。

※刊登於中華副刊100年9月27日。原文寫於2007年9月3日,當時剛在阿盛老師的寫作班上課,兩星期一篇,規律踏實。再遇見,順緣寫定。照片裡是戴隱形眼鏡的媽媽,以及正準備要配眼鏡的我。

2011年9月18日 星期日

賽德克巴萊



賽德克巴萊在台灣燃燒著,
我試著想像你的世界。

槍與彈與叢林的,男人的世界。
山與水與身體的,本來的世界。

小時候跟阿公阿婆去旅行,
無論到哪裡,
阿公就把我往那一放,喀擦,停格。
這一張照片攝時,我不識莫那,
但拍攝的那雙眼睛以及手的溫度仍存在那個時空中,
儘管人不在了。
儘管關係不再了。

2011年9月4日 星期日

夜合




曾貴海〈夜合〉

日時頭,毋想開花
也沒必要開分人看

臨暗,日落後山
夜色跈山風湧來
夜合
佇客家人屋家庭院
惦惦打開自家介體香

福佬人無愛夜合
嫌伊半夜正開鬼花魂

暗微濛介田舍路上
包著面介婦人家
偷摘幾蕊夜合歸屋家

勞碌命介客家婦人家
老婢命介客家婦人家
沒閒到半夜
正分老公鼻到香

半夜
老公捏散花瓣
放滿妻仔圓身
花香體香分毋清
屋內屋背
夜合
花蕊全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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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貴海(1946-)出生於台灣最南端的客家庄屏東佳冬,1965年進入高雄醫學院醫學系就讀,1973年起行醫,1982年與友人創辦南台灣第一本本土文學雜誌《文學界》。這一年,我出生。1989年《文學界》停刊,我升小學一年級,母語離我愈來愈遠。

我喜歡〈夜合〉,含蓄且直接地表達勞動婦女的身體與性。圓身讓我想起阿婆的身體,結實飽滿有力。小時候與她一起洗澡,她總要我幫她洗背,並且須用指甲輕輕刮著。水從勺子灌下,一天勞動過後難得享受。

鍾鐵民說:「貴海兄的第一首客家語詩〈夜合〉讓我驚嘆,我發現方言竟然並沒有阻礙詩情。可見只要正確的選擇使用共同的文字,不同族群的不同語言同樣可以傳達人類共通的情意。」〈夜合〉為一個美好的範式。

今日見〈夜合〉手稿於台灣文學館台灣本土母語常設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