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2月29日 星期二

關於那些消失的人


      黃咏梅之於我,是一個陌生的名字,就連她筆下的廣州,於我而言,無非是歷史課本裡概略知曉的地方。小說裡,不時穿插當地語言,譬如「負一層」(應指地下一樓)、「媽子」(即母親)、「煲電話粥」……等等,初讀時有時不明所以,但還能猜想其意。我時以客語書寫,常有讀者不解其意,於是加上注釋說明,《走甜》沒有注釋,但大體而言不妨礙閱讀,那些當地話語反而為故事增添生活氣味。

  小說以廣州為背景,呈現城市中掙扎生存的人物群像,特別是女人與老人。雖寫廣州,但也可視為資本主義下的諸多城市寓言。她善於從日常生活著眼,那些看似瑣碎無聊的日常,以物為喻,捕捉主角內心的幽微,析離日常裡的非常。生活中微小的變化,細微歧出的分岔線,岔路的岔路,故事的盡頭。

  故事盡頭常有人就此消失不見。有時是死亡,如〈負一層〉裡被解雇後跳樓身亡的阿甘;有時是莫名不見,如〈蜻蜓點水〉中突然不再出現的風韻猶存的女人小吳、老人老宋與老霍;有時留下詭異的結局,讓讀者摸不透究竟主角漂流何方,如〈父親的後視鏡〉裡的父親,在結尾處以極為魔幻寫實的方式,寫父親在運河泅泳,看似撞上貨船,又閃躲過回到河中央,雙腳一蹬,將運河與整座城市遠遠蹬在身後……。

  〈負一層〉的主角阿甘,是一名老大不小未婚女子,在酒店負一層擔任基層員工,她幾乎沒有朋友,稍有慰藉是貼滿房間的張國榮照片,或與死去的父親對話。她不善記人,儘管後勤主管曾好意提醒她,總經理說她老記不住他,最終且因此被解雇。黃咏梅以對話方式,寫出員工與老闆兩端極不平等的處境:「老闆是誰?/老闆?不就是我們的老闆咯?/我們的老闆是誰?/說你也不知道,反正他是上帝,主宰我們的命運。」阿甘跳樓,老闆怕事,將跳樓歸因於迷張國榮而死。末段,酒店門口張貼白紙通告,寫楊甘香追悼會訊息,卻無人知曉楊甘香即阿甘。天秤一端是必須認識的人,另一端為即便死亡也少有人知曉的人。阿甘在世上的消失竟是她曾存在的最後一點痕跡。

  黃咏梅筆下的諸多女子,有如阿甘於底層生活的人,亦有如〈走甜〉裡的小資階級記者蘇珊,她慣喝走甜(不加糖)的咖啡,幾度在宴會場合遇見有婦之夫「他」。「蘇姍」已屆中年,希以這段能帶有甜味的中年戀曲阻擋時光;「他」受老婆所命,頻繁往來宴會場合以求攀龍附鳳。看似即將譜出的戀曲,在他將吻上蘇珊時,聞見蘇珊身上熟悉藥油氣味而作罷,「這味道對他而言,散發著衰老、不支、無奈……」。以「走甜」作為篇名,或者正暗喻城市裡的幽暗處,不同位置、處境的人,對時代與自身命運的不解與惶惑。

  除女人,黃咏梅也擅寫老人處境,比較起〈蜻蜓點水〉裡淺描的老人群像,〈父親的後視鏡〉對於父親這名老者的刻畫更為細膩深刻。故事裡的父親為一名貨車司機,文中鏡頭如貨車後視鏡般,照見父親長年在道路奔馳的身影,儘管路過各地,皆無著地之感。直到兒子要求講述遠方故事,才短暫停留以相機拍攝即刻之景,很快又因事故終止。黃咏梅透過貨車行進寫父親所感知的時間:「父親在跑,時間在跑,父親在路上的時間等於靜止。」以貨車比喻家庭關係:「父親常說,他的身後拉著台拖拉機,母親是車頭,哥哥是左輪,我是右輪。」亦以開車來隱喻人生的日常與出軌。這些意象的運用皆繫於父親與車,故事軸線亦隨父親的車輪往前開去。

  開至新世紀,父親退休,「時間比過去快多了,像一輛改裝後提速的卡車」。父親因長年開車致使脊椎變形,醫生建議父親倒退走路,從此父親「像車流中一輛逆行的車子」,後因此結識已婚的趙女士,兩人相戀一段時日,趙女士帶走父親身邊值錢物品就此消失。看似什麼都好了的新時代,「父親」這般的舊時人卻格格不入,時代變了,社會變了,黃咏梅透過細描老者,寫新時代裡種種殘酷。

  黃咏梅的語句極輕,毫不費力吸引讀者往前,連諸多轉折也不著痕跡,描述走向資本主義的新時代、新社會裡,看不見的人與事。什麼事情被隱藏?什麼角色被隱沒?當故事的盡頭是消失,這則故事便還未講述完,因為你我都在其中。


※黃咏梅《走甜》由人間出版社於2015年出版,此文為推薦序。

2015年12月20日 星期日

遠方行

    1975年初,阿梅終於如願抵達越南。丈夫阿有已在西貢鄰近紡織廠工作11年,阿梅作為長媳,3位小姑2位小叔,加上5名年幼子女,她幾乎將己身完全奉獻家庭,如一頭牛。阿梅屬牛,還好孩子無一屬牛,否則這輩子注定像她這般做牛做馬。牛恆常埋首工作,不能怨尤。嫁給阿有十餘年來,不過年近40,幾覺歷經一輩子苦楚。

    作為無聲的人,阿梅從來不敢想有日能隻身赴越南探夫。若不是工廠願意支付家眷來回機票費,若不是與阿有同赴越南的同事家眷相招前往,若不是屘子已上國中,婆婆絕不可能應允。

    出國該日,阿梅十分緊張,卻頭一次體會卸下重擔的輕鬆,得以暫時告別洗衣燒飯牛馬歲月。搭機時,除婆婆叮囑要帶給阿有的幾罐醃菜,她一身輕便,甚至對於五個孩子,亦未若想像難捨。飛機升空,阿梅向窗外望去,田地磚屋逐漸縮小,方知自己嚮往遠方。

    抵達西貢,城市景物看來既熟悉又陌生,熟悉感源自阿有寄回的黑白風景照,法式風情建物,衣著時髦女性,照片怎及眼前實景明媚?她隨丈夫及一幫同事家眷,在繁複多飾市政廳前合影,於公司宿舍前花攤獨照,紅的粉的九重葛圍繞著她。阿梅感到無限新奇,有時因周遭景物之新,又顯得自身處處之舊。

    看似如此光鮮的城市,幾日後落下炸彈,炸彈將宿舍旁空地鑿開洞穴如碎花。四處打聽,得知北方軍隊來了,局勢不利,阿有急著買返回台灣的機票,鎮日徘徊機場,竟一位難求。在宿舍的阿梅邊收拾行李邊想,終究是要離開此地,終究得回去面對一屋老小,一雙長滿厚繭的手再度蛻變為獸足。

   阿梅不知道丈夫究竟花多少錢打通關係,買到兩張至香港機票?臨走前,阿梅將兩株九重葛放入行李箱內,前月花攤買下,本打算種於宿舍作景觀。阿有提醒似說,我們這是逃難。阿梅知道的,阿有此去多年心血皆成灰燼,幹了一輩子工人,好不容易拿出些許積蓄,打算和同事合股開間小型紡織廠。戰爭一來,一切烏有。

   還有的,阿梅告訴阿有,還有行李箱裡兩株九重葛。它們生命頑強,隨飛機一路抵達香港,阿梅將它們取出放置旅館窗前,為它們澆水,等候回台班機。一等便是一個月,兩人鎮日閒晃香港城,阿有不愛這座城市,嫌它萬國旗插滿天,怎得西貢半分好?阿梅明白,再不會有一座城市能取代阿有心底的西貢。

   我們這是在逃難,阿有不時喃喃地說。阿梅只管細細照看路上風景,要把街景人聲氣味牢記入心。阿有不會明白的,她這輩子走往遠方的機會或者就這一回。

※刊登於蘋果日報專欄長大以後2015年12月20日。

2015年12月14日 星期一

跟著阿婆走

    阿婆帶著我去訪問阿公過去在紡織廠工作的同事,她說有位女同事就住在我家附近。她常拉著一個菜籃經過我家門口,偶而與阿婆聊上幾句,知道她家住在金香行隔壁。午後,阿婆提著一袋爸爸友人種的柿子,我提著一盒餅,依憑模糊的線索走入一間民房,屋內僅有老人和外籍移工,阿婆似聊天與老翁攀談,老翁說另一伴確實曾在紡織廠工作過。屋外傳來摩托車聲,老翁的媳婦回來,才得知原來婆婆早過世,我們找錯家了。老翁的媳婦熱心帶我們到鄰近機車行問,由於阿婆也不知那位同事的名字,只能憑依長相細節描繪,卻沒有人聽說過。倒是老翁的媳婦知道我想了解紡織廠,主動告訴我她曾在國中時短暫到紡織廠打工,她的姐姐更是在紡織廠工作一輩子,姐姐的女兒如今也在紡織廠工作。我們相約下次再見,留下一盒餅離去。

    我擔心阿婆年紀大體力無法負荷,提議先回家,改日再訪其他人。阿婆卻執意往火車站的方向行,說想起住在富岡的一位謝先生,是阿公在雍興紡織廠的好友。由於家裡在小鎮賣早點,人人皆熟識,沿途不時有人問起怎麼午後在外頭,阿婆都說跟孫女出來走走。阿婆不識字,她從來不記住址,只記地景的模樣。我有點擔心我們是否會徒勞無功,幾次湧上還是算了吧的念頭,但內心又暗自記得,童年時類似的尋覓,最終都會到達目的地,又或是柳暗花明的別樣風景。

    我在火車站前叫了車,往中國科技大學的方向去。司機問起阿婆目的地,阿婆說在一片樹林旁有間老屋,馬路門口有兩間樓房朝外就是。過了新竹與桃園的縣界,司機大哥開始懷疑我們能否走到那裡,阿婆堅定地請他往前慢慢開,錢不是問題。田園荒蕪,阿婆問著:「會是屋變田嗎?」司機笑答:「只聽過田變屋,沒聽過屋變田。」我們走到一處類似阿婆口中模樣的房舍,阿婆下車詢問時,司機大哥對車上的我說:「我看你們是找不到了。」

    阿婆在前方比了比手勢示意我下車,這處人家確實姓謝沒錯。四十好幾的大哥騎摩托車去田裡找父親,我們坐在門前等主人回家。一位八十多歲的老人打著赤腳回來,腳縫間沾滿紅色的土,不是他。老人聽到阿婆的敘述,告訴我們可能是他的三弟,三弟曾在紡織廠待過。

    我們跟在老人後頭,沿馬路走約五十公尺。老人對著屋內喊著人名,無人應聲,我內心想著大約這次是沒有結果了。一位稍年輕些的老人從外頭走來,阿婆對他說:「你怎麼變那麼瘦?」問了以後才發現又找錯了。但他又提供我們另一條線索,可能是他的堂兄,也住在不遠處。太多次尋訪未果,讓我想起兒時看過的節目超級星期天的尋人單元,最終找到的究竟是什麼?

    瘦削老人開車載我們前往他的堂兄家,遠遠一片白楊樹林立在眼前,樹還在,屋還在。阿婆急急下車,說著就是這裡,每逢年節,阿公會騎摩托車載她來這裡拜訪老同事。我們走過阿婆說的斜坡,來到一幢兩層樓高的屋前,一位白淨的老人正準備關門,他看見阿婆立即喊了聲:有堂嫂。


    他穿著白色汗衫、卡其西裝褲,腰間繫一條皮帶,他的髮型與穿著都像極我的阿公。他喊阿公「有堂哥」,如此親密,他向我說著當年在紡織廠工作的種種,只有國小畢業的他,原來是個木匠。因當時紡織廠所用的飛梭機,梭子是木造的,他憑著技藝進入紡織廠工作。今年七十九歲的他,自十九歲到六十餘歲的時光都在紡織廠。他說著紡織廠種種,阿婆則談著紡織廠外的生活,如織布機上的飛梭,交織彼此一輩子的故事。

※記於2015年9月28日新竹湖口與桃園楊梅。

2015年12月6日 星期日

我不知道我是哪裡人

    前幾日,拜訪好友南汾與丈夫小羊的新居。他們搬入這間位於彰化縣新建社區兩年餘,在小羊細心照料下,新居依舊如初入住般。南汾露出無可奈何的表情,告訴我小羊不時大動作整理,眼裡容不下她的一絲髮。

    小羊來自泰國北方清邁近郊的夢范鎮,距離緬甸、泰國與寮國交界處金三角約莫兩小時車程。出生、成長於泰國的小羊,父母實為雲南人,他們從雲南小村莊,一路途經緬甸,輾轉來到泰國。過著沒有國籍的日子20年後,拿到泰國身分證。父親是獨留異域的國民黨93軍,小羊自小讀的是孤軍自辦學校,不明所以學唱國民黨黨歌。父母要小羊莫忘中文,凌晨5點到7點,小羊得早起和同伴們學習中文,上的是台灣學生不用的二手課本,授課老師是父親的同袍,會什麼教什麼。

    父母之間慣說雲南話,小羊與姊姊則常說泰文,不想讓其他泰國人聽懂時,才說雲南話。小羊口中的雲南話與普通話近似,唯腔調略異,故學習普通話相對容易,只需微調音調即可。他畢業於曼谷藍康恆大學,藍大並非名校,學生人數眾多,因容許學生邊工作邊讀書,對家境貧困的小羊而言是最好的選擇。

    1999年,小羊所屬教會欲送一批年輕人到台灣受訓一年,條件是略懂中文,這是他第一次出國。第二回,同樣因教會工作,於2005年12月抵達高雄,便是在此地,小羊認識了自小在台灣南方長大的南汾。隔年,教會工作結束,小羊得返回泰國。兩人為能再度聚首,小羊離開工作多年的教會,經由人力仲介到台灣工作。

    工時長、薪資低,小羊描述他初到台灣工作情狀,3個月便決心辭職。還好遇上現任老闆,讓小羊在人力仲介公司擔任翻譯工作,與其說是翻譯,小羊更多時候如陪伴者。他談起同鄉泰國勞工在台灣種種苦境,有人受不了苛刻工作環境,染上毒癮,身無分文遣送回國,小羊自掏腰包給同鄉人一些零用帶在身邊;有人工作一段時間,所領薪資連可換穿衣物都買不起,小羊拿出舊衣相濟;有人,客死異鄉,魂無可歸。小羊再說不下去,留下長長的沉默。

    小羊與南汾的戀情並不平順,最大阻力來自女方家長。兩人默默相戀10年,南汾父母終於點頭,年初完婚。他們投入這些年的積蓄加上貸款,買下這間可以落腳的居所,不再隨租屋搬遷。南汾狀似抱怨,實帶理解道,就連出國蜜月,小羊未及3天就念著台灣的家。

    小羊曾想接獨居母親到台灣,只是流離多年,母親再不願離開泰國北方,她與丈夫終能安居一段歲月的舊屋。一如人在台灣的小羊,從未打算放棄泰國國籍。他拿起吉他,隨興彈奏情歌,先哼中文歌,復唱泰文歌,停頓處喃喃地說:「我不知道我是哪裡人。」這句話看似疑問句,更如肯定句。在小羊的身上,所有標籤都無從附著,所有邊界終驟然消逝,僅留下作為一個人的所愛與所願。

(註:南汾是小羊為好友所取的泰文名字,音近泰文的雨水之意。)

※刊登於蘋果日報名采版專欄「長大以後」2015.12.6。

2015年11月25日 星期三

寄至越南的家書

    1964年12月,阿有抵達越南滿3個月,離開時,台灣甫轉涼,現應已微寒,此時西貢氣候依然溫煦。他在宿舍收到孩子們寫來的家書,來不及細看,便收回褲袋,急忙趕赴工廠。

    宿舍旁即工廠,廠房日日播送震耳欲聾紡織機聲,此聲幾已成為他此生的一部分。19歲那年,村裡長輩介紹,應徵鄰鎮紡織廠,條件是得舉起長約一人高的鐵管。彼時阿有日日下田,筋骨活絡,本非難事。自幼家貧的阿有,小學三年級輟學,替人做長工,成為紡織工人後,一面隨日本師傅修理機械,一得空則往義民廟附設私塾去,聽漢學先生以客語教《百家姓》和《三字經》,如撿拾者,撈得一字是一字。

    拾來的字,讓他拼拼湊湊讀完前輩手抄複印的《紡織機概論》。師傅見他用功,常多提點他一些。阿有一待十年,直到民營紡織廠日多,老闆將廠房賣掉為止。為人老實的阿有,不信工廠說散就散,最終成為被遣散的末班員工。

    此後,他輾轉待過不同紡織廠,修理技術日益精進,薪水從一個月新台幣800元,到後來3千元。然而,工資再高仍不敷家用,上有高堂,旁有弟妹,下有五子,十餘年過去,全家十餘口依舊擠在村裡租來的老土厝。因此,當二經理與五經理決心於越南設廠,以高出10倍薪水,招攬他赴西貢幫忙維修機械時,阿有的心著實動搖了。

    頭一年,屘子甫出世,他婉拒;次年,依舊猶豫不定,倘若離家千里,身為長媳的妻子該如何是好?第三年,日本師傅特來家中做說客,告訴他今年再不去沒有下回。阿有拿不定主意,請教族長,族長曾於日本時代留學東京,聽聞有出國機會,立即在祠堂前擺下3桌宴席,讓阿有風風光光離家。

    阿有出國彼日,身著西裝皮鞋,一到西貢,再度換回白汗衫灰長褲,滿手油污穿梭機械內裡。他想著若能在鎮上蓋棟水泥樓房,日子再難熬都值得。唯一長假是農曆年節,得返台團圓7日。阿有今年本來不打算回去,才來不久,機票錢可抵多少斤米?孩子的來信卻讓他壓抑的思鄉情緒翻攪著,回去?或不回去?整個早上,向來工作認真的阿有頻頻看手上的錶,同樣指針與分針,今日怎麼走得特別慢?

    午休鐘聲一響,阿有立即將雙手洗淨,領飯後,迫不及待打開信封。第一張是長子的字,四方大器,卻沒耐性,不及兩行就收尾;還是女兒貼心,大女兒先道家中近況,不忘提醒父親在越南要好好保重身體,秀氣字跡細細密密填滿整張信紙。阿有的目光在信紙上逗留許久,見字如見人,不捨移開。

    最後一張信紙上,畫著圓形與方形,簽名處依稀辨認是3歲屘子的名「壽」,他給屘子取的名字,祝願他一輩子體康福健。怎麼短短3個月不見,屘子已能握筆寫名?小女兒在底下補充道:「過節,家裡拜拜,小弟說圓形是湯圓,方形是豆干,要留給阿爸回來吃。」平素總覺缺一味的工廠伙食,此時配上兒女們的信,嚼來盡是故鄉滋味。

※刊登於蘋果日報名采版專欄長大以後2015.11.22。

2015年11月8日 星期日

如梭人生

    初見松叔公,他甫自田裡歸來,剛清理完颱風後田園零落。身穿白汗衫搭卡其西裝褲,腰間繫上黑皮帶,稀疏白髮往後梳齊。松叔公是阿公最好的同事與友人,初進紡織廠還是19少年郎,年齡較長且工作多年的阿公,待他如兄。阿公性格剛直,朋友無幾,每逢農曆年節,阿公必定騎機車載阿婆一同拜訪松叔公。隨阿公5年前離世,阿婆未曾再訪。

    他看到阿婆,即開口喊:「阿嫂!」語氣有難掩的訝異與興奮,這趟拜訪並未事先告知,阿婆忘卻松叔公的名,只記得他姓謝,以及住處旁有一片白楊樹林。來到謝家村,遍尋不著白楊樹,我們走錯一家又一家,好在家家皆有牽繫,主人家都曾於紡織廠工作,終於覓得。

    「梭子每日打過來,打過去。」松叔公以客語向我講述他的工廠歲月,五○年代的台灣,工作機會少,要進紡織廠並不容易,女作業員要量身高體重,還得靠人面。原為木匠的松叔公,因紡織機裡的梭子為木造,憑藉木工技術成為維修保全。入行以後,這輩子便不曾離開紡織業,人生多數時候只能依著工廠興衰來去。

    松叔公在首間紡織廠待了13年,直到工廠賣廠,遣散員工為止。隔年,他轉往鄰鎮新建的紡織廠工作,仍然每日在布廠裡與飛梭機為伍。十餘年後,一分鐘穿梭幾十下的飛梭機盡遭淘汰,被速度更快的無梭機全面取代。憑藉木梭入行的松叔公,與廠房裡400餘架飛梭機,等待工廠安排去留。

    寶路曼多,松叔公的嘴裡發出我不解的菲律賓語。寶路曼多,是距離馬尼拉十分遙遠的小鎮,工廠將老舊機台運往此地,另設新廠。馬可仕與艾奎諾的爭鬥,時局的混亂,讓松叔公對於小鎮的記憶僅止於抑揚頓挫的鎮名「寶路曼多」,及圈圍工廠如監獄般的高聳圍牆。圍牆阻隔一切,千里迢迢,整整3個月,松叔公待在工廠裡,將那些曾與他日日共處的老機器,重新組裝,即將有領受更低薪資菲律賓勞工,會獻上身體與雙手讓它們繼續運轉。

    回到台灣,工廠將松叔公從布廠調往紗廠,重新學習整紗、漿紗與落桶的粗重工作。從飛梭機到無梭機,從布廠調到紗廠,松叔公皆甘願領受。他說自己只有小學畢業,註定待一輩子工廠,沒有升遷機會。阿婆笑說,小學畢業不得了,她只上過幾天學校,連名字都還不會寫。後來遠赴越南工作的阿公,只讀到小學3年級,他們3人還屬松叔公學歷最高。

    我請難得再見的松叔公與阿婆合影,松叔公將手邊藍白相間的襯衫穿上身,笑說這是工廠制服,衣物完好不捨丟棄。按下快門時,我的餘光瞥見松叔公的雙腳,略顯白皙的腳不似長久耕耘的農夫,但黃泥確實牢牢嵌入他的指縫間。歲月如梭,人生如梭,松叔公的雙腳終得跟隨日出日落,自由踩踏祖輩留下的半分田地間。

※刊登於蘋果日報名采版專欄長大以後2015.11.8。

2015年11月6日 星期五

宇宙之外的宇宙,讀鄭順聰《家工廠》

作者鄭順聰在《家工廠》一書裡,回到童年,以孩子的眼光思索世界與周遭人事物,作者身在其中,有時又如水晶球外的人,觀望著自己與他人。圖:三餘書店提供
    
     「曾經,我想像這個世界,是顆水晶球,有個人在球外,觀察人類的行為;而那個人的世界,是我這個世界的擴大版,他住在更大的水晶球內,有另一個超越者看著他;順此,無限推衍,像電梯的鏡子映照人、人在鏡中、鏡中還有人……」在《家工廠》一書裡,鄭順聰回到童年,以孩子的眼光思索世界與周遭人事物,作者身在其中,有時又如水晶球外的人,觀望著自己與他人。家不僅是家,同時也是一間製造麵包機器的小工廠,故事裡的這些人那些事圍繞「家工廠」而生。

    無獨有偶,賴鈺婷的新作《老童年:美好,很久之後才明白》(2015)也收錄一篇散文〈家工廠〉,描述家庭代工的童年時代,婆婆媽媽們以客廳為工廠,一起採摘龍眼、編麻繩花器、組裝風鈴、黏鞋底,忙碌的過程在記憶裡顯得溫暖。鄭順聰雖同是描述台灣七、八○年代的「家工廠」,卻是貨真價實的「工廠」,如〈工具〉一文,作者將平日工廠所用的工具擬人或擬獸化,不斷繁衍的螺絲、掠食者起子與螺絲、大嗓門的榔頭……,各司其職的冰冷物件,看似無情卻有情。

    情之深濃,在〈疤痕〉一文深刻道盡,作者講述太太發現他身上的疤痕,一一追問疤痕的身世:「心理上別說,人的成長過程,身體傷痕多少都有,所謂的完美無瑕,乃純粹的理念、精神嗎啡,並不存在於真實世界。殊不知,每一道疤痕,都是暗藏秘密的考古遺址,細細挖掘,最終可能發現城市遺跡、沈船或是長毛象。而我挖出的,是小時候的工廠。」兒時因在工廠內玩耍,身上留下許多傷疤,傷疤如記憶的遺跡,藉此返回或留存過往。

    失去是無可避免的,於是透過身體的傷痕考古:「我的身體,這處考古現場,不須斧鏟與刷子,用回憶細細挖掘,就是我家工廠、童年的遊樂地,雖多次改建,只要藉由身上的傷口,就可以重建,打開疤痕構築的糾結表皮,如掀起工廠的屋頂,我探頭,看到工廠裡頭,有指揮若定的爸爸,四處清掃整理的媽媽,揮汗勞動的師傅,還有我和弟弟追逐的身影,此處鑽入、彼處探頭,雖有傷口開綻,但總能安然無恙,隨著轉動的輪軸,與那整個時代,一起忙碌、成長。」最終離家的作者,頻頻回首,以書寫留下人物身影。

    鄭順聰透過童稚的眼光,不帶批判描摹人物本身的遭遇。他們有些是家中工廠雇用的師傅,有些是街坊鄰居,有些是親朋舊友,各有身世與姿態。譬如〈師傅〉一文,作者從自身與宇宙之間對應關係的秘密,描寫父親經營工廠裡的一位師傅阿盧米,一度以為只有自己知曉這個奧秘的作者,發現原來阿盧米也知道:「有一次跟阿盧米在工廠鎖螺絲時,他瞪著孔洞中的迴旋紋路,一臉嚴肅地說:集中精神,順著這紋路旋轉而入,就會刺進空間的一個點,進入跟我們人類社會相同的迷你宇宙,也要當心我們背後,也有個人,在監視我們的世界,那個世界背後還有另一個世界存在……。」作者因而對於家境困難,無法升學的阿盧米多了許多敬意。

    這層「宇宙之外還有宇宙」的思索,捕捉童年所見,為彼時人物地景留影,作者自身就像在宇宙之外的那人,看著童年的自己以及周遭人物。同時,彷彿亦是在說,這些人物故事背後,一條資本主義的鎖鍊,洶湧狂浪推動所有人的方向,每個人都似被擺放的棋子,背後皆有一雙看不見的手。

    全書最後一篇〈太空〉似散文又如詩,他描述宇宙洪荒裡人身微渺:「所有的事物都是這樣嗎?最終都要被黑暗吞噬,監禁在寒冷的冬天?/停下單車,抬頭看天空,星辰點點,那冷寂的太空,是如此的浩渺,而我是如此微小、短暫,不及宇宙的一眨眼。」又思及此刻「我」的存在:「看著那顆星星,看穿了太空,到了另一個世界……/是誰在看著我呢?」宇宙看似消失了,復以其他形式存在。宇宙既在身外,任時空推動運轉;宇宙亦在身內,以細微傷疤,存留自身與他者的身世,永誌不忘。
 
※刊登於新頭殼2015.11.6:http://newtalk.tw/news/view/2015-11-06/66478

2015年11月4日 星期三

鉸剪

    Kevin哥,熟識的人如此叫他,「哥」是隨年紀增長添加的印記。

     九零年代初訪台灣,彼時韓國還入不了台灣人的眼,日劇聲勢漸旺,四大天王紅透半邊天的時代,最佳螢幕情侶莫過劉德華關之琳,張學友的吻別流傳大街小巷。眾星之中,Kevin哥最欣賞的就是L了,貴族氣質搭配憂鬱眼眉。

    某日,他發現L老了。他在自家店裡翻雜誌,見某周刊拍下L凸腹垂眉的模樣。他低頭望著自己微凸肚腹,復至鏡前撥了撥頂上旁分頭髮,上星期才染,怎麼又冒出白根?老了老了。這行業什麼都不怕,就忌諱老。

    其實,店裡生意不差,沒有其他設計師,只請兩個助理幫忙洗頭燙髮,收入比從前都好。但他知道,這是迴光返照最後榮景。接下來,他將被潮流遠遠淘汰,被時間無情刷下。

    這讓他更加懷念彼時台灣,他一身港仔派頭,別說肚子,體重甚至不足六十公斤。細削身形,港腔粵調,哪間髮型工作室不對他招手?每次他轉移陣地,熟客隨他游牧至新店,他是水草,那些長毛牛羊必須追隨他。但也有熟客因此與他斷了聯繫,或沒有任何原因突然消失。對於客人,他起初看得太重,多年以後,他明白這一行來去隨緣。當他手握鉸剪,將髮絲一刀兩斷,他與客人之間最親密最無情的時刻。

    在香港時,他已入行。父親早亡,留下一間小房,母親獨自拉拔他們兄妹長大。他和妹妹分睡上下舖,隔一道簾子便是母親的窄床,白日當椅,入夜為床。那極其擁擠的房子,將他提早擠入現實。家境困難,書讀不好,英文掛帥的世界裡,他習慣退縮角落。國中畢業,從洗頭工幹起,一路做到髮型師,封了洋名。然所賺僅能應付生活,寸土寸金的香港,他不見一席之地落於何方?

    去台灣吧,經濟正好。友人慫恿他,Kevin哥訂下機票,才發現友人根本不打算離開香港。友人說考慮再三,彈丸之地雖小,總是繁華。台灣,去玩玩爬爬山就好。

    Kevin哥到台灣後,發現台北房價一樣嚇人,他遂往南去,到達傳說中台灣第二大城。沒有捷運,高樓未起,這真是他見過最不像城市的城市。頭已洗一半,沒有一番作為,誓不回港。Kevin哥望著筆直馬路,頂著豔陽,在後火車站找到一間廉價月租套房便租下。好在工作仍算順利,渾身港味的他很快被一間開業兩年的髮型店相中,延攬門下。

    初時,他覺得台灣人的頭真是難剪。香港人習慣給孩子趴睡,頭型如外國人較立體,台灣扁頭者居多。如何將扁頭剪得立體有型,困擾Kevin哥一段時間。他老老實實花多一倍工夫,一圈一圈如波浪般向外推剪。扁頭與圓頭,從此象徵台灣與香港之間的一道界線。多年後,他的獨子出世,便相當注意孩子的睡姿,非得養成圓頭不可。

    Kevin哥剪髮技巧好,從不要求客人追加多餘服務,如燙髮要你順便染髮,染髮後要護髮。死忠顧客愈來愈多,甚至多過他在台灣的第一任老闆JohnJohn起初找藉口扣Kevin哥薪水,東扣西扣的結果,終於讓Kevin哥決心另覓他巢。相同情況持續兩三回,Kevin哥的行情隨著轉移陣地愈跳愈高,存下一筆小錢的他決定頂下同業髮型店,自己做頭家。

    約是同時,他與客人安琪相戀。安琪是本地人,彼時青春甜美,一根白髮也無,髮絲極細,適合燙大捲,染淺褐色,如一尊芭比。父親多田產,在銀行工作,經濟無虞。安琪的優點偏偏是Kevin哥心中的阻礙,他不要流言蜚語說他攀上鳳凰。安琪對他死心塌地,一星期做頭髮一次。做完頭髮,順勢約Kevin哥吃夜消。一夜又一夜,兩人成一對。

    果不出Kevin預料,他們的愛情不受長輩祝福,特別是安琪的父親。一個來自香港的窮小子,有什麼能耐娶他的女兒?一夜又一夜,一年又一年,安琪逾三十歲,老父親終於答應,唯一要求是不許把安琪帶去萬國旗插滿天的異鄉。

    岳父幫忙出些錢,加上母親積蓄,Kevin哥買下人生第一間房。精打細算的Kevin哥看準美術館周遭要漲,無視旁人眼前一片荒蕪,颱風來襲雨驟風狂,門窗大響好不恐怖。岳父忍不住咒罵,買這鳥不生蛋的地方做啥?

    Kevin哥一聲不吭。父親早走之故,他常被同齡孩子笑,忍耐,是他學會應對世間的武器。Kevin哥足足花十年證明自己的眼光,房價翻了再翻。然而,賣舊居便買不起新房,房價再翻,工作還是滿檔。

    他逐漸學會說些台語,港腔台語頗受姊姊媽媽們喜愛。他和安琪新婚不久,她被公司無預警裁員。奶粉錢與房貸,Kevin哥不得不挑起經濟重擔,新店一周只休一天,早上九點營業到晚上九點,日日往返於住家與店面之間,唯一假日用來補眠,他從不曾爬過台灣的山,造訪那些雜誌上看過的美景。

    僅有長假是過年,每逢農曆年休一星期,攜家帶眷返港探母。初買房,曾接母親來台灣住過。母親不慣,口味有異,語言不通,終究還是回到香港擁擠如昔的舊居。過年返港三人機票所費不貲,安琪難得到香港,日日帶孩子去shopping mall,剩母親和他在家。後來,他與安琪商量,讓他獨自回港。短暫一周,他依母親作息度日。母親起床,兩人相偕去附近茶室飲茶;母親買菜,他於後頭提籃;母親午睡,他在一旁看電視。母親是他與香港唯一聯繫,一絲未斷的髮。

    他的手長年握鉸剪,厚繭結結實實安居大拇指指節上。翻見L被周刊報導是夜,他翻來覆去睡不著覺,轉身對身畔妻子說,待孩子大學畢業,房貸繳得差不多,就把店收了吧。

    妻子已熟睡,髮絲散漫枕上,昏黃燈光裡,他似乎看見妻子又多幾根白髮。

※刊登於中華副刊2015.11.3。

2015年10月25日 星期日

印尼泡麵

    中秋返家,家裡照慣例連烤兩天肉,牛豬雞羊在鐵架上滾動翻身,連少許焦黑表皮,被圍繞烤肉架旁的我們一併食下肚。我走進屋內,見小阿妗正攪動一鍋熱水,黃澄澄麵條在沸水中舞動,時機成熟,迅速撈起丟入另一放入醬料的大鍋中,充分攪拌。我立即夾了一大碗,大口吃起來。

    就是這個味道,醬料充分混和,浸潤已軟猶硬的麵條。就是這個味道,雖是泡麵,我亦無法複製的味道。妹妹們見我吃,紛紛端碗前來,不過幾分鐘,鍋底朝天。彼此臉上露出滿足表情,掌廚烤肉的大叔叔見狀有點吃味地說:肉那麼貴,你們怎麼都跑去吃泡麵?

    這不是普通的泡麵,是印尼泡麵,且經過小阿妗的手。吃過印尼泡麵以前,我偶會吃台灣泡麵,只要將熱水沖入保麗龍碗,待幾分鐘即可。小阿妗初來台時常煮泡麵,我疑惑不解,泡麵不是「泡」的就好?她見我在旁看,乾脆分我吃些。

    一吃成癮,正值青春期的我,有時留校自習返家近10點,晚餐早已消化殆盡。還好廚房裡總有整袋印尼泡麵,冬天吃湯的,夏天選乾的,速速下麵溫熱腸胃。要訣是水不能多,少量滾水才能襯出醬料滋味的濃郁,最後打上一顆蛋,以淺口盤子裝盛。無論湯或乾,一定得用盤子,若用碗公,味道便似有所失。後來因工作移居他方,租屋無廚房,不知何處可以買,漸不再吃。

    幾個月前,搬入設有廚房的新居,始頻繁走動鄰近市場,攤位不多,食貨俱足。由於是老社區,平日進出市場多是長者與看護工。市場中心雜貨店是必經要道,有次見一位外籍移工自店內櫃上最高處,取出印尼泡麵,才發現它的影蹤。我隨後拿了幾包結帳,心底念著無心指引我再遇見印尼泡麵的她,不知是否有假可放?或只能隨雇主走逛市場的早晨,匆匆買下幾包鄉愁?

    小阿妗的家鄉在印尼西加里曼丹島濱海城市Singkawang(山口洋),客家族群聚居,尚有馬來族和達雅族混居。阿妗嫁至台灣客家庄,除腔調些許差異,溝通並無太多阻礙。我們的祖輩同為營生,胸懷冒險之心,闖蕩海島,不同海島有各自際遇,各成家鄉,各有滋味。印尼泡麵的調味料甜醬油膏由黃豆與椰子糖釀造,類近印尼炒麵。那些我曾吃過的其他泡麵,亦模仿當地食物的氣味,譬如台灣的肉燥香、韓國的泡菜酸辣,我們拆開包裝,並不確知快速食品加工製造鏈,究竟何物落腹?只能知道,異地異鄉,有限時間裡,或少數盤纏下,能迅速而短暫撫慰異鄉人的相思病。

    無意間再遇見印尼泡麵的我,隔天中午立即下麵,滋味如昔。我想起初來台灣的小阿妗在難得空閒時刻,善用泡麵、咖哩醬料包等半成品,煮出與母親相似的味道。此後,上市場除採買菜蔬魚肉,我會特別走入雜貨店買些印尼泡麵備用。不想煮食,懶得出門,廚房裡印尼泡麵彷彿等待許久,向我招手。一包12元解決一餐,實在划算,回家時我向小阿妗提起,小阿妗大為吃驚,笑我實在買貴了。

    連假結束臨走前,先是阿婆手款一包滷好的牛肉,後見小阿妗提來一大包印尼泡麵,給我帶回高雄吃。我把它們一一收入後背包內,前往車站途中,覺得肩上沉甸甸的,滿是我的鄉愁。

※刊登於蘋果日報名采版專欄長大以後2015.10.25。

2015年10月22日 星期四

【果子離群索書】夢的追尋與人身的脫離──讀《我的肚腹裡有一片海洋》

讀過《》與《》,想到外籍配偶與外籍勞工來到這塊島嶼之後,受到的對待,想到某些雇主的嘴臉所折射出來台灣醜陋的風景,當我說張郅忻兩本散文集都以外籍配偶為重要主題,或許你會連結到曾有的,悲痛深沈的閱讀經驗。但不是的,雖然人如其文溫婉的張郅忻,並不迴避諸多不快的、不幸的事例,但在她筆下,越南女子,不論幸或不幸,都未失去對遠方有光的想望。

張郅忻不寫抒情美文,而以敘述為主調,形容詞語極少,卻意味深長。近作《我的肚腹裡有一片海洋》,多篇以外籍新娘為主角,其中不乏際遇淒涼的外籍新娘。她但溫溫說事,不批判怨懟,不遽下斷語。如〈檳榔〉,以檳榔兄弟的鄉野傳奇譬喻對愛情的渴慕,寫越南女子阿清遠嫁來台與兩任丈夫的遇合散離。第一任人不壞,因工作不順,致使性格大變,她不堪忍受,憤然脫逃。幸好迎來的第二春是幸福之日。以這案例看來,外籍新娘,幸耶不幸,如何以二分法斷言?

自己的命運自己爭取,不能坐以待斃。阿清的逃婚,成為通往幸福之門的轉捩點,這點不分國籍均同。〈髮的出航〉是另一個令人讀來愉悅的篇章。女主角映雪看似快樂無憂,實則不是。好在她的個性。她從小在重男輕女環境中長大,懂得爭取權益,雖然很少成功,但就此養成主動自立的習慣。遠嫁來台,婆媳叨叨唸唸,爽朗的她,靜不作聲,避免衝突,她主動學做頭髮,夢想開髮廊,當對方頭髮做好了贏得讚美,她便無比快樂。

當逆境在前,設法「離」,似乎是自救之道。重則逃離,輕則脫離,但都要自力救濟,不能忍氣吞聲。這本書多篇表現這個主題。

脫離,即使短暫,透個氣,調勻呼吸,也好。例如〈迷城記〉,很特別的一篇。越南配偶清芳,這一天,一大早,五點多,託請同為越籍的姐妹開車,帶兩個兒子,從高雄到台北一日遊。進城已是中午,未找到適合餐廳,便走入麥當勞,外帶,用完餐後,一行人到汽車旅館,待三小時,然後打道回府。

這是一個外籍人妻人母散心充電的方式,幾乎都在坐車,小小願望,不過如此,卻似滿足。
清芳一日來回,而能滿足,與她的生活型態有關。她不是宅女,因為左鄰右舍三姑六婆的異樣眼光,視她為來台淘金的異鄉人,而漸漸不出門了。直到懷孕,與鄰婦有共同話題,她才體認,她們和她一樣,「絕大多數是走不出這區域的女人」,而她,至少渡海來台,跨越了一個海洋。

這樣的心境其實辛酸,但作者不表露出來,只以情節敘述,箇中滋味,請讀者自行體會。

同樣的境遇,發生在秀姑身上,在〈女人與海〉,篇名很好聽的這篇,秀姑出現在文章裡已是媳婦熬成婆婆。也是來自越南,她,當年照顧五個孩子,長時間待在廚房,某一天帶著孩子到海邊,迷醉於夕陽晚霞,誤了返家與婆婆共同煮飯做菜的時間。她回到家,一身濕,卻未被責怪。說也奇怪,彷彿得到療癒或再生力量,此後她不一樣了。

移動是宿命,離開是救贖。透過離開,開始人生新的旅程。書中不少這樣的案例。

這些外籍女子漂洋過海,航向未知,一則改善原生家庭經濟,一則逐夢,託寄於遠方。(「她們都是勇於尋夢的人。」)她們的夢,有人圓夢,有的是惡夢,命運大不同。有的所嫁非人,註定噩運開始,此後各憑造化,下場殊異。有的幸運兒,圓了夢但還要更圓。阿秋是典型的例子。阿秋的故事出現在第一篇,她算是好運的了,丈夫收入穩定,還算顧家,但她仍然「感覺內心有一個洞,像黑夜一般沒有盡頭。」她用旺盛的學習力填補洞口,從識字班到大學,到出外工作,而後在越南姊姊刊物編譯近十年。是初始的好命,但也靠後繼的打拚。幸福很少自己天上掉下來。

我的肚腹裡有一片海洋》從上一本延伸過來,但主題更為集中,散文寫作融合小說筆法,呈現出女性生命畫像。除了外籍女子的情事,作者也處理家族記憶,並穿插個人成長故事,以及為人妻人母,女子的共同心事。作者與書中人物的關係,時而旁觀,時而互動,抒寫的對象或異但都是女性,男性雖然對影響力極大但居於陪襯地位,不多寫。

張郅忻長於敘事,避開議論與抒情,情感收斂,適度留白,但感覺敏銳,能串連小事賦予內涵,這大概是她文筆淡雅,取材於日常,但讀來有味的原因吧。


※作者:果子離。刊登於Readmoo 2015.10.22:http://news.readmoo.com/2015/10/22/giff151022-ocean-in-my-belly/

2015年10月12日 星期一

兒歌

    安古能夠掌握一些關鍵字,如初學他國語言的異鄉人,在我長串語句裡尋找意義。一年多前,他仍是無法站立的孩子,友人送一張兒歌CD「伊比丫丫」,安古愛不釋手,時常指著播放器,試圖告訴大人想聽。播放時,他會隨音樂手舞足蹈,搖晃身體。

    我其實不覺得孩子就得聽兒歌,客家歌曲、英文老歌或中文流行音樂隨機播放,但安古最喜歡的仍是伊比丫丫。其中許多歌曲亦是我童年聽過的,後來,我體驗更複雜情感,明瞭更繁複節奏,就嫌兒歌旋律過於簡單。

    陪伴安古午睡時,為讓他能安定心神,我哼哼唱唱他熟悉的幾首歌曲。首選是「蝴蝶」,蝴蝶是繪本常客,家中幾本書裡都有蝴蝶,由於安古還無法準確發出「蝴蝶」一詞,我將雙手放置頭頂上,象徵蝴蝶花器。此後,安古只要見到蝴蝶圖案,或想聽我唱蝴蝶,便會把雙手放在頭上,如一朵初開的花。

    通常一首滿足不了他,他會張開小口說:「還要。」「還要」與「不要」是新學語詞,相當好用,想吃愛玩說還要,不吃不耐說不要。當我唱完第一首歌,他會用堅定迷濛的眼睛望著我說「還要」。公式化一般,我準備好連串組曲,下一首是「小星星」。

     「一閃一閃亮晶晶,滿天都是小星星,掛在天空放光明,好像許多小眼睛。」每日午後,這首歌會自我口中唱出。突然,今天有些許不同,安古指著我的眼睛喊「睛」,他抓住歌中「眼睛」一詞,指完我的,再指自己的,又指向一隻毛茸茸小熊的黑眼珠。

     「小星星」是我最熟悉的一首兒歌,我的名字裡有「忻」,還不識字時,將自己與星星聯想在一起。童年兒歌多從錄音帶學來,阿婆不會唱中文兒歌,口裡哼唱的是客家山歌,「日頭落山一點紅,牛媽帶子落埤塘,那有牛媽毋惜子,那有阿妹毋戀郎。」山歌有趣之處在於歌詞隨唱者不同時有出入,曲調可任意拉長收短或改換。兒時聽,只知這是山歌,長大以後才明白它也是首情歌。

    阿婆喜歡聽我和妹妹唱那些半聽半懂的兒歌,吃過晚飯,她帶著我們到小鎮街上散步,彼時街道入夜寂寂,少數店家早已打烊,我們步行至附近土地銀行前,大門深鎖,寬廣台階如舞台般,邀請我們姐妹三人登台,我唱歌,妹妹跳舞,阿婆是我們唯一貴賓。曲畢,阿婆以厚實手掌拍手,用客語說「再一條」,再一首的意思。唱累了便要求阿婆也唱,主客易位,我們成為阿婆唯三聽眾。那些場景於我如此熟悉,偏偏遺忘何時我們不再如此歌唱?

    我承襲阿婆唱山歌的精神,老愛改歌詞,「一閃一閃亮晶晶,滿天都是安古比」,「安古,安古,生得真美麗,頭戴著金絲,身穿花花衣」,安古聽見自己的名字,總笑得比平常大聲。

後記:寫於二○一五年九月十六日,安古再一日便是一歲八個月。


※刊登於人間福報副刊2015.10.12。

2015年10月11日 星期日

藍帶廚房

    Lye Lye來自印尼西加里曼丹島,她的臉書常分享故鄉美食或各國料理。我們相約見面前一晚,她在臉書傳授Ikan masak kunyit(薑黃魚)作法,印尼十分普遍家常料理,我忍不住向她抱怨,寫得太簡略了。Lye Lye說,小學就進廚房幫忙,佐料用度的記憶早屬於身體。

    有孩子以前,我很少下廚,近一年重新走入廚房,常打電話給阿婆求救,詢問炒絲瓜、番茄炒蛋、滷肉等童年滋味的配方,阿婆的食譜更簡單,鹽一點,薑絲一點……,究竟她們口中的「一點」是多少呢?我只能憑依一次次失敗經驗反覆調整修正,仍與阿婆的味道有差。

    長久以來畏懼走入廚房應與童年印象有關,阿婆日日年年滿頭油水在裡頭奮鬥,身為長姐的我常得清洗滿坑滿谷的碗盤。廚房如深宮,彷彿走入便回不了頭。Lye Lye則自小愛待在廚房裡,看書、想事情,或只是改換瓶罐位置,都能讓她的心獲得平靜。她告訴我,兒時廚房得靠燒柴,到台灣用瓦斯固然方便,卻萬般想念柴燒香氣。屏東少數人家還以燒柴煮飯,偶然途經,Lye Lye總忍不住停下腳步,大口呼吸她的童年。

    小我兩歲的Lye Lye,年齡和來台時間皆與我來自印尼的小阿妗相仿,彼時,我剛上高中,仍十足孩子氣。小阿妗初至台灣,為家人,正餐煮台灣食物;為鄉愁,入夜獨自熬煮家鄉味。我的房間緊鄰廚房,夜裡讀書常聞見咖哩香氣,曾躡手躡腳待小阿妗回房後,偷嘗整鍋辛香。多年後,家中餐桌已是台灣印尼混雜。只是,有個疑問我一直埋藏於心,小阿妗是否喜歡煮食?約是兩年前,同住屋簷下的兩個阿妗決定各自煮食,二樓廚房歸來自越南的大阿妗,小阿妗則在一樓。分開後,彼此都輕鬆不少,小阿妗煮一鍋咖哩便能解決整日需求。

    熱愛廚房的Lye Lye亦有不愛煮食的時候,譬如熬煮熱湯。丈夫難得不回家晚飯,不管女兒在旁嚷嚷,不煮就不煮,在印尼吃飯配水足矣。她曾獨自出國十日,女兒抱怨太久,Lye Lye笑說女兒想念的不是她,是她燒的菜。無論台灣菜或印尼菜,女兒心心念念的是母親的味道。

    家境之故,Lye Lye讀至小學無法繼續升學,到台灣有識字讀書的機會,她緊抓不放。讀書是多麼快樂的事,整日工作與家務後,講台下的Lye Lye聞見自由與夢想的氣味。好不容易上高中的她拿聯絡簿給丈夫簽名,撒嬌似對丈夫說,你的太太很用功,然而,希望她老實在家的丈夫不願簽,Lye Lye索性自己簽。

    Lye Lye最大夢想是進入法國藍帶學校,依著這層盼望,印尼家鄉隨母親同忙的廚房,台灣住地與婆婆共食的廚房,加上未來將要前往的夢幻之地,鄉愁、限制與期盼,層層疊疊混雜而成她的廚房。

    Lye Lye遇見喜歡的書,特別是厚重食譜或廚房擺設,她記下書名,待存夠錢買下。愛讀書的她高中畢業後得先緩緩腳步,女兒亦要上大學。但Lye Lye堅定地告訴我,她可以等。我的腦海裡浮現她的臉書大方分享食譜與美食照,於我而言,那已是藍帶廚房。

(註:阿婆為客語祖母之意;阿妗為海陸腔客語,指嬸嬸。)

※刊登於蘋果日報名采版2015.10.11。

2015年10月4日 星期日

市場行


    我從小住在市場邊,小鎮市場相當熱絡,除了室內如迷宮般的攤販外,街道兩旁也都擺滿攤販。市場與我家營生緊密關聯,我家是早餐店,只賣煎餃一種,內餡有高麗菜、豬肉與數種香料調味。高麗菜由中盤商大叔每日一籠籠運送至我家,其他林林總總皆需至市場購買。

    黃昏時分,甫放學的我守在電視機前,阿婆在廚房裡喚我的名:「阿忻,去市場買點東西。」我心不甘情不願離開螢幕上難得卡通時間,手裡握著幾張鈔票零錢往市場去。多數攤家已收攤,市場相對早晨寂寥,那股沉悶將一條近路拉得遙遠。

    突然地,一陣乾貨香氣傳來,有筍乾的漬酸、乾香菇的醇郁,以及看似無味的豆類們聚集而來的底蘊。原來,位於市街中心的雜貨店到了。鋼架上有各種品牌沙拉油、花生油與清香油,我依憑油罐形狀指認阿婆慣用的沙拉油,再買瓶白醋、幾包辣椒粉。老闆娘已逾古稀,手腳俐落拿出大型紅白塑膠袋將它們裝進袋中,我付過錢,一把將袋子提起至手肘上,搖搖晃晃走回家。回程時,最怕不小心踏著低窪水坑,腐菜魚肉氣味瞬間漫散,濕黏水液沾滿腳掌,偏偏無法彎腰擦乾,只能拖著滿腳腐味繼續走著。

    雜貨店怎麼說還位在大街上,豬肉攤就不是了,我必須深入市場的內裡。經過魚販雞販滿溢腥濃血水的路徑,才能走至阿婆慣買的小黑豬肉攤。小黑豬肉攤隔壁也是豬肉攤,兩家攤位相連,傳統木製櫃子以一支支圓鉤吊掛豬仔心肝腸肉。阿婆會指定部位,通常是「夾心肉」,我牢記阿婆的客語發音,好複述給老闆聽。老闆小黑見我便說:「妳阿婆要煮豬肉水係麼?」說著便把一塊帶著些許肥油的豬肉放入銀色絞肉器口,碎肉自另一端被吐露出來,彷彿成了另一種生物。豬肉油脂似會滲出塑膠袋般,每提著豬肉回家,兩手便滿是洗不去的油漬。

    菜市場給我的多是這類濕黏的記憶。我不特別討厭,也說不上喜歡,只覺得疑惑,日日上菜市場的阿婆難道不膩煩嗎?
 
    阿婆從年輕至今一直保持「逛市場」的習慣。她常推娃娃車上街,車上不一定有娃娃,但以我家如此多產的大家族而言,有初生娃娃是很常見的事。娃娃車上有娃娃時,菜蔬便掛於手把,若無,菜肉就直接放在娃娃的座椅上頭。想想,這還是近年的事。

    讓時光倒回三十年前,我還是小娃娃時,阿婆方滿五十,她不需要娃娃車,時牽時抱帶著我往市場行去。我的視線是低矮的,前方是被踩踏浸濕飛不起來的舊報紙、不知哪家飄落的塑膠袋,或幸運地遇見一枚印有光頭老人的圓形硬幣。我的目光還會尋找藍白相間的尼龍布,上頭堆滿五十元玩具,向來疼愛孩子的阿婆若有剩餘的錢,便不吝讓我揀選其中一樣。只是回家時得躲躲藏藏不讓生性節儉的阿公發現,他會斥責阿婆不懂持家,任小錢滾成大錢如水流。

    那些不昂貴的玩具遇上不惜物的我,便不知蹤跡一件件消失。只隱約記著一個綠色透明質感的爐具,我拿洗淨豆腐盒放入雜草綠葉,擺上塑膠爐具就這麼炒出我的第一盤菜。豆腐盒比爐具大上許多,那盤菜既炒不熟也無人敢入口,但父母不在身邊的孤單童年裡,它們伴我度過無數漫長午後。

    小學徒步上學,必得穿越市場、媽祖廟、木造製冰廠與一條眷村狹巷,我邊走邊看邊玩,時常差一點就遲到。國中以後,上學路程恰與市場反方向,自此市場如童年玩伴般與我漸行漸遠。

    上大學前往異地讀書,每更換租屋位置,必先尋覓大賣場,方便一次購買整月所需。有次,阿婆從新竹南下來找我,與我同眠,隔日一早,她已在公用廚房裡煮好一鍋滷肉、煎魚與一盤炒青菜,鍋具全是新買的。我疑惑不解她自何處購得種種食材,她回五點即醒到附近市場採買。我望著窗外的公園與矮房,不知市場身在何方。

    重新走入市場,是孩子安古出生以後的事。他的牙逐漸突起長全,對食物喜惡日漸明顯。他嗜吃魚肉海鮮,為讓他日日有鮮蔬魚肉可吃,每日早晨,我推著娃娃車,帶安古走入市場買菜。

    住處附近有兩處市場,一處較大,一處較小,我不知道它們的名字,暫且稱呼大市場與小市場。往大市場去,需橫越一條大馬路,再穿過街巷才得到達。以距離來說,大市場較小市場遠,但由於大市場攤位眾多、可選擇性大,對再次投入市場懷抱的我而言,著實充滿吸引力。

    市場口多為蔬菜攤,人聲鼎沸,在缺乏指引的情況下,我往人多處去。賣菜的是年近四十的姊妹花,兩人速度明快,菜蔬潔淨整齊,幾乎應有盡有。但我仍懷念童年時,自鄉下挑菜來賣的老阿婆,她們的菜蔬種類少,個頭小,有時還會遇見幾隻小蟲子,偏偏那樣的菜最是鮮甜。

    魚攤除一般海水魚之外,還有專賣虱目魚的攤位,另有賣深海魚類的攤位,後者所需冷凍配備更精良龐大,叫我大開眼界。我走近擺滿新鮮魚貨的攤位,迅速挑揀,掏錢離去。來此走逛,人多攤雜,眼花撩亂,內心難免緊張。

    時序由春入夏,高雄毒辣日頭愈來愈早,擔心孩子不耐日曬,決定換個方向,走入社區內的小市場。

    小市場位於大樓地面層,外圍攤位如荒廢般,四分之三以上不銹鋼攤架皆蒙生塵埃。只餘少數二十家左右的攤商圍繞一間雜貨店展開,此處不若大市場人潮擁擠,買客零星寥落,於我卻多一份閒適。

    同類型攤商通常有兩家,如海水魚攤、豬肉攤與蔬菜攤,皆恰好只有雙數。以雙數存在的緣由,可能是因為這些攤家所賣為日日所需之物,輪到公休日時,熟客得至其他攤位。

    我自相距住所最近的入口走進市場,安古似乎已嗅到魚肉氣味,興奮地坐在娃娃車上對遠處喊著:「魚!」這是他少數學會的單詞之一,卻老把「魚」發音成「疑」,怪腔怪調逗得魚販老闆笑得合不攏嘴。這裡買客少,我於是放膽詢問老闆陌生魚種的名字,老闆還默許安古輕觸魚皮,任我們在前方逗留。

    經過魚攤右轉,左攤賣滷味、右攤賣豬肉。安古特別喜歡賣滷味的大叔,娃娃車經過轉角,他會大喊:「阿北。」「北」念成「比」,有時安古忘了喊,滷味老闆便會主動問:「今天怎麼沒喊阿比?」

    這是一座逐漸老去的市場。安古是少數的孩子,我是少數的年輕母親,買菜的人多是六十歲以上的老者,更老的老人身邊常見年輕外籍看護陪伴。攤販老闆裡,最年輕的要屬豬肉攤阿堯了,阿堯長我四歲,由於這裡以熟客為主,一有新的來客很容易分辨。阿堯注意我一段時間,有次我在對面菜攤買菜,阿堯隨口同我聊天:「今天沒推紅色娃娃車?」他的語氣就像我們已是朋友。

    由於不常吃豬肉,我其實很少光顧阿堯的豬肉攤。但在小市場裡,他是與我說最多話的人。他的兩個孩子與安古年紀相仿,阿堯常分享附近可帶孩子去的地方。亦是自他口中,我約略得知小市場的身世。小市場起源很早,比阿堯年紀還大,彼時攤販們沿街擺設。直到二十年前,政府把零散攤販集中到現在的位置,初始攤攤有人,隨社區逐漸衰老,年輕人離開或少於下廚,最後僅存這二十來攤。阿堯說,童年友伴們都離開了,只有他接下父親的豬肉攤。言畢,他依舊保持慣有的笑容。

    離豬肉攤不遠處,一位體型瘦削八十歲老伯伯,專賣餃子饅頭,有時見他獨自在攤位上擀皮、準備餡料。他曾以濃重口音告訴我,孫子只吃他做的餃子。與他一般老的,還有雜貨店老夫妻,我會在這裡買養樂多給安古,但必須注意到期日,頭家娘年紀大,冰箱裡牛奶飲料等都得等送貨人來整理。他們常記不清價格,一瓶養樂多有時十元、八元或七元。但老客人毫不在意,依舊在此購買雜貨食品。老夫妻的孩子們據說都在國外生活,哪一國呢?曾有客人問起,他們說不清楚,只說:不是泰國,不是澳洲,不是美國……。那處他們未曾造訪的地方,距離台灣要十幾小時航程。加上這間看顧一輩子的雜貨店,老夫妻捨不得讓它關了門。

    站在阿堯的豬肉攤前,憶起小時候幫阿婆買豬肉的記憶。「我要買夾心絞肉。」我對阿堯說。等等回去要燉煮一鍋豬肉水,水滾下肉加點薑絲撒些鹽,童年廚房裡時常出現的菜色。安古也會喜歡吧。



※刊登於明道文藝九月號461期。對我來說,這篇文章如專欄「安咕安咕」的延伸,讓我能穿梭童年住家旁的菜市場,與現在住所附近的小市場,相仿的濕黏氣味,差異的時空紋理,以及再一次投身而入的自己。謝謝明道文藝的邀稿。

2015年10月2日 星期五

攤開城市的掌心,讀吳億偉《機車生活》

《機車生活》透過掌紋般的個人記憶路徑,攤開每一座經歷過的城市的掌心。圖:三餘書店提供
    
    《機車生活》是吳億偉的第三本作品,封面上有一台拉風的打檔車。不知為什麼,總覺得那不是《機車生活》裡的「機車」。我心目中最接近吳億偉式的「機車」,在其中一篇〈白河時光〉裡現身:

     「只要車速再慢一點,你會發現那黑色兜風五十是那麼眼熟,小毛頭不知死活,還穿著學校卡其制服就騎機車亂跑。那是你,真的是你,十五歲,白河鄉間產業道路是試法所在,或可說是快速跳躍三年的時間運輸帶,你不管也不怕,反正這兒沒有警車會追著你,你也不是唯一一個十五歲機車郎。」

    那一台黑色兜風五十,有一點小,有一點只屬於青春少年的俗氣,歷經時間之後,甚至身上還帶著一些斑駁的痕跡。但就是這樣的機車,載著吳億偉與逐漸累積的記憶,跨越一座城鎮來到另一座城鎮,從白河、花蓮、台北到德國海德堡。穿梭巷弄之中,穿越時間之流,彷彿想要透過掌紋般的個人記憶路徑,攤開每一座經歷過的城市的掌心。

    譬如描寫窩居台北東區的〈穿那拖鞋逛東區〉,他以班級排名形容東區生活裡的光鮮亮麗:「我必須承認,一到台北來就寄居在北投關渡一帶的我,從來沒有意識到東區是如此厲害的場合,就像是第一志願一樣,就讀的學生都是經過一番歷練,通過所有的大考小考,以同樣『我是我們班前幾名』的身分齊聚一堂。我一向就不是第一志願的料,對於不是前幾名的身分早習慣了,自在地當我的『中間分子』,但是東區厲害的是,不管你是作弊還是實力,你到了這間學校,就要變成『前幾名』的樣子。」

    這一小段比喻,將台北東區生活描繪得極為貼切與生動,這是屬於吳億偉的幽默與諷刺,他的語言帶著一些輕俏,但初讀時便明白,終將於某一段落被他深深擊中內心深處的某一點。

    有別於台北東區流行替換快速,吳億偉來到德國海德堡後,對於城市的新舊、來去等各種充滿張力的狀態琢磨更深。

    如〈我的現在式〉一文,開頭先引用馬克吐溫描寫海德堡的片段,他於1878年描述的景象,到百年後仍沒有大變化。吳億偉細描海德堡的景致,並穿插他來到海德堡求學的原因,逐步寫至「現在」的生活,從新校區的宿舍出發,經過馬克吐溫沒有看過的海德堡大橋,來到位於老城舊校區的辦公室,開始一天:「這是我的現在式,每日來往新與舊,並存於海德堡的時間之流。」流動的自我往來於新舊之間,所有的景物不僅開啟城市空間的樣貌,更處處呈現對時間流動的敏銳,也流露對於恆常時間的戀慕。

    我特別喜歡〈團圓〉,吳億偉寫小時候總疑惑為什麼喜氣洋洋的大年初一,起床第一件事情竟是往墓地報到,認為這觸霉頭,常想偷懶不去掃墓。然而,等到最親的阿嬤母親都成為拜訪對象的時候,突然才意識到何謂團圓:「最後的一種團圓,場景範圍又寬又廣,穿越時間與空間。襯底音樂是在長輩們叨唸,掃墓的工作要開始往下一代傳承了,以後我的大堂哥可要負起號召的工作,得把我們這輩聚集一起,一年大家至少得見面一次,初一及早出發給土裡的親人拜年。說著這些給土裡的親人們聽,說著這些給年輕的聽,沒有什麼能阻隔團圓這件事,即使我們再也無法相見。」

    文章不長,卻道盡一個人生命中的無常聚散,作者以年節「團圓」場景,一圈一圈將所有人圈入其中。如細緻的指紋,溫柔地存取停留過的痕跡。



※刊登於新頭殼2015.10.2:http://newtalk.tw/news/view/2015-10-02/652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