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2月6日 星期日

我不知道我是哪裡人

    前幾日,拜訪好友南汾與丈夫小羊的新居。他們搬入這間位於彰化縣新建社區兩年餘,在小羊細心照料下,新居依舊如初入住般。南汾露出無可奈何的表情,告訴我小羊不時大動作整理,眼裡容不下她的一絲髮。

    小羊來自泰國北方清邁近郊的夢范鎮,距離緬甸、泰國與寮國交界處金三角約莫兩小時車程。出生、成長於泰國的小羊,父母實為雲南人,他們從雲南小村莊,一路途經緬甸,輾轉來到泰國。過著沒有國籍的日子20年後,拿到泰國身分證。父親是獨留異域的國民黨93軍,小羊自小讀的是孤軍自辦學校,不明所以學唱國民黨黨歌。父母要小羊莫忘中文,凌晨5點到7點,小羊得早起和同伴們學習中文,上的是台灣學生不用的二手課本,授課老師是父親的同袍,會什麼教什麼。

    父母之間慣說雲南話,小羊與姊姊則常說泰文,不想讓其他泰國人聽懂時,才說雲南話。小羊口中的雲南話與普通話近似,唯腔調略異,故學習普通話相對容易,只需微調音調即可。他畢業於曼谷藍康恆大學,藍大並非名校,學生人數眾多,因容許學生邊工作邊讀書,對家境貧困的小羊而言是最好的選擇。

    1999年,小羊所屬教會欲送一批年輕人到台灣受訓一年,條件是略懂中文,這是他第一次出國。第二回,同樣因教會工作,於2005年12月抵達高雄,便是在此地,小羊認識了自小在台灣南方長大的南汾。隔年,教會工作結束,小羊得返回泰國。兩人為能再度聚首,小羊離開工作多年的教會,經由人力仲介到台灣工作。

    工時長、薪資低,小羊描述他初到台灣工作情狀,3個月便決心辭職。還好遇上現任老闆,讓小羊在人力仲介公司擔任翻譯工作,與其說是翻譯,小羊更多時候如陪伴者。他談起同鄉泰國勞工在台灣種種苦境,有人受不了苛刻工作環境,染上毒癮,身無分文遣送回國,小羊自掏腰包給同鄉人一些零用帶在身邊;有人工作一段時間,所領薪資連可換穿衣物都買不起,小羊拿出舊衣相濟;有人,客死異鄉,魂無可歸。小羊再說不下去,留下長長的沉默。

    小羊與南汾的戀情並不平順,最大阻力來自女方家長。兩人默默相戀10年,南汾父母終於點頭,年初完婚。他們投入這些年的積蓄加上貸款,買下這間可以落腳的居所,不再隨租屋搬遷。南汾狀似抱怨,實帶理解道,就連出國蜜月,小羊未及3天就念著台灣的家。

    小羊曾想接獨居母親到台灣,只是流離多年,母親再不願離開泰國北方,她與丈夫終能安居一段歲月的舊屋。一如人在台灣的小羊,從未打算放棄泰國國籍。他拿起吉他,隨興彈奏情歌,先哼中文歌,復唱泰文歌,停頓處喃喃地說:「我不知道我是哪裡人。」這句話看似疑問句,更如肯定句。在小羊的身上,所有標籤都無從附著,所有邊界終驟然消逝,僅留下作為一個人的所愛與所願。

(註:南汾是小羊為好友所取的泰文名字,音近泰文的雨水之意。)

※刊登於蘋果日報名采版專欄「長大以後」2015.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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