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1月25日 星期三

寄至越南的家書

    1964年12月,阿有抵達越南滿3個月,離開時,台灣甫轉涼,現應已微寒,此時西貢氣候依然溫煦。他在宿舍收到孩子們寫來的家書,來不及細看,便收回褲袋,急忙趕赴工廠。

    宿舍旁即工廠,廠房日日播送震耳欲聾紡織機聲,此聲幾已成為他此生的一部分。19歲那年,村裡長輩介紹,應徵鄰鎮紡織廠,條件是得舉起長約一人高的鐵管。彼時阿有日日下田,筋骨活絡,本非難事。自幼家貧的阿有,小學三年級輟學,替人做長工,成為紡織工人後,一面隨日本師傅修理機械,一得空則往義民廟附設私塾去,聽漢學先生以客語教《百家姓》和《三字經》,如撿拾者,撈得一字是一字。

    拾來的字,讓他拼拼湊湊讀完前輩手抄複印的《紡織機概論》。師傅見他用功,常多提點他一些。阿有一待十年,直到民營紡織廠日多,老闆將廠房賣掉為止。為人老實的阿有,不信工廠說散就散,最終成為被遣散的末班員工。

    此後,他輾轉待過不同紡織廠,修理技術日益精進,薪水從一個月新台幣800元,到後來3千元。然而,工資再高仍不敷家用,上有高堂,旁有弟妹,下有五子,十餘年過去,全家十餘口依舊擠在村裡租來的老土厝。因此,當二經理與五經理決心於越南設廠,以高出10倍薪水,招攬他赴西貢幫忙維修機械時,阿有的心著實動搖了。

    頭一年,屘子甫出世,他婉拒;次年,依舊猶豫不定,倘若離家千里,身為長媳的妻子該如何是好?第三年,日本師傅特來家中做說客,告訴他今年再不去沒有下回。阿有拿不定主意,請教族長,族長曾於日本時代留學東京,聽聞有出國機會,立即在祠堂前擺下3桌宴席,讓阿有風風光光離家。

    阿有出國彼日,身著西裝皮鞋,一到西貢,再度換回白汗衫灰長褲,滿手油污穿梭機械內裡。他想著若能在鎮上蓋棟水泥樓房,日子再難熬都值得。唯一長假是農曆年節,得返台團圓7日。阿有今年本來不打算回去,才來不久,機票錢可抵多少斤米?孩子的來信卻讓他壓抑的思鄉情緒翻攪著,回去?或不回去?整個早上,向來工作認真的阿有頻頻看手上的錶,同樣指針與分針,今日怎麼走得特別慢?

    午休鐘聲一響,阿有立即將雙手洗淨,領飯後,迫不及待打開信封。第一張是長子的字,四方大器,卻沒耐性,不及兩行就收尾;還是女兒貼心,大女兒先道家中近況,不忘提醒父親在越南要好好保重身體,秀氣字跡細細密密填滿整張信紙。阿有的目光在信紙上逗留許久,見字如見人,不捨移開。

    最後一張信紙上,畫著圓形與方形,簽名處依稀辨認是3歲屘子的名「壽」,他給屘子取的名字,祝願他一輩子體康福健。怎麼短短3個月不見,屘子已能握筆寫名?小女兒在底下補充道:「過節,家裡拜拜,小弟說圓形是湯圓,方形是豆干,要留給阿爸回來吃。」平素總覺缺一味的工廠伙食,此時配上兒女們的信,嚼來盡是故鄉滋味。

※刊登於蘋果日報名采版專欄長大以後2015.11.22。

沒有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