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6月17日 星期五

中華兒童才藝補習班

   「中華兒童才藝補習班」以黃底黑字,一字佔據一正方形招牌,依序掛在四層樓補習班牆邊。傍晚燈光打亮,自裡向外發散光芒。中華兒童,閃亮動人,一如小學教室裡張貼的標語「做個堂堂正正的中國人」。該時的我並不明瞭中華與中國,對於未來應該成為怎樣的人毫無概念,更缺壯志。只想牢記家中地址、大路地標,若不小心走失,還能問路回家。

    年紀小時,小鎮很大,我確實曾在離家不遠處迷路,驚惶失措的感受,在偶然撞見協尋海報時再度湧現。上頭未知世事變化的孩子們,許多與我年齡相仿。他們現在模樣如何?他們還在這世界上嗎?他們擁有另一個家了?他們的記憶裡存留多少過去的一景一物?無論他們是否記得,照片上童稚目光望穿我內心的恐懼。我小心翼翼牢記回家路線,寧可多繞些路,也不敢貿然嘗試陌生小徑。

    補習班位在鄉公所正後方,鄉公所尚未改建,站在二樓可以眺望整條中正路,直達火車站。外婆家在中正路頭,我家位於中正路尾,自頭走到尾即是我的童年。補習班初成立,成為小鎮規模最大的綜合型才藝補習班。老闆娘是小叔叔的國小同學,濃眉大眼,說話細聲,平時坐在櫃檯前招呼接送孩子的家長。她的丈夫,我們稱班主任,蓄留山羊鬍,一副威嚴十足的模樣。小叔叔送我去補習,多少有支持同學的意思。

    在老闆娘力薦下,我報名繪畫班。這不是我第一次補習,六歲時曾在鎮裡老牌舞蹈班上過課,腿劈不直,筋斗翻不過,只好自動「休學」。家裡做生意忙碌,我隨後又被送去上繪畫課,教室鄰近市場,一樓專賣塑膠袋,紅白條紋掛滿天花板與牆櫃。上課時,得先經過塑膠味濃重的樓梯間,才能到達二樓狹窄教室。老師自國小退休,圓滾身材像極天天開心節目裡胖胖主持人。若老師臨時有事,一樓顧店的女兒即代父上陣。學生自備彩色筆,老師發給每個孩子卡通圖樣畫紙,任我們在粗線輪廓內著色。藍雲綠草,金髮碧眼,填完顏色交卷下課。大人們通常不看畫,他們本不期待一個畫家,只要孩子有地方可以待著就好。

    中華兒童聘請的畫畫老師全然不同,各類色筆在她手上重疊、暈染成未知形狀。第一堂課,她教我畫天空,恣意潑灑淡藍水彩,再以揉皺面紙吸取未乾顏料,白雲朵朵如花開滿圖紙。草可以帶點藍與紅,樹狀未必如花椰菜,圖紙上有個等待探索的全新世界。從此,我滿心期待每週的繪畫課。

    就在我以畫家為職志的同時,一個小小疑問萌生心頭:自己究竟是因為喜歡老師所以愛畫畫,或是因為愛畫畫而喜歡老師?這問題之所以困擾我,在於老師疼我是出自對學生的疼惜,我愛老師卻加上投射母親的成分。兩相比較,我的愛顯得過於沈重。這使我刻意表現疏離,又矛盾地期盼在繪畫上吸引老師注意。

    有次教線畫,老師要我們準備粗細不一的鉛字筆,在教室旁陽台寫生。我拿起鉛筆白描中正路,實景映現畫紙,才發現許多細節未曾注意,窗框花紋、招牌字體或街道自高處望去的遠近輪廓。趁筆痕還在,以飽含水分紅黃混合水彩大肆塗抹,任淺淡明暗隨機附著。老師先示範幾筆,身體挨得我很近,一股香氣自她長捲髮裡飄散。我禁不住偷偷想,若老師是母親多好。

    老師偶爾在課堂談起女兒,說她們一起在浴室澡缸裡養蝌蚪,有天蝌蚪不見,竟成蹦蹦跳跳的小青蛙。(後來,我假日隨父親上山,也抓一些蝌蚪回家。)我貪戀又克制聽她們的故事,想像自己是故事主角。某天,老師把女兒帶來一起上課,坐在身邊與我同歲的她,雙眼皮大眼如老師,膚色黝深,身材瘦癟若我。聽過真假公主的故事吧?我們交換人生好嗎?幾乎來到嘴邊的話,最終選擇吞咽回去。我記得家裡的住址。

    小學五年級的暑假,小叔叔說沒錢再供我學畫,要我向父親拿補習費。我唯唯諾諾問餐桌旁的父親,工作時有時無的他反問:「畫畫有什麼用?」從遺傳來說,我對繪畫的喜好可能源自母親,據說小學時的她曾贏得日本某繪畫比賽獎項。只是外公覺得繪畫無用,不如讀書,終止母親學畫一途。我房裡還藏有一幅母親二十初歲所作的水墨畫,那是阿婆在父親扔棄與母親相關物件裡,搶救出的違禁品。隔日上課,畫畫老師趁下課對我說,她的女兒最近怠惰畫畫,要我堅持下去。

    對於老師的愛,一旦堅持下去會得到什麼結果?我會不會忘記我家住址,成為另一個孩子?我低頭回答老師,父親不希望我繼續學畫。這是實情,也隱藏我的實情。

※小鎮故事之十,刊登於人間福報副刊2016.6.17。

2016年6月3日 星期五

外婆家


    有些記憶是向後退的,像一齣倒帶電影。我家到外婆家其實不遠,過三條街口,經四連樓房就是。三歲前的我由外婆看顧,直到父母離異,父親不讓我與母系親族聯繫,所有聯絡轉為地下。也許有人會問,那麼小的孩子能記得什麼?確實,該時的記憶都是片段的、拼貼的,正因如此不完整、破碎,被我小心翼翼存放心底。

    我記得,外婆帶發燒的我去鄰近診所,老醫生說得打一針,外婆安慰我,像蚊子咬一口,不痛。我忍住不哭,只是多年後想起,回憶如蚊子叮咬,在心底深處騷動。我記得,外婆家從布莊改為銀樓,零星販售小孩飾品,我常被妝點得虛虛華華。儘管長大後時常掉東掉西,對於這些能穿戴於手腕頸脖的小東西依舊眷戀。外婆家隔壁是雜貨店,我每天都能打開透明冰箱,拿一罐養樂多。雜貨店前設有檳榔攤,我稱老闆娘檳榔叔婆。檳榔叔婆!我大聲喊,得到幾顆甜甜蜜蜜的糖果。這條街路是小鎮最熱鬧的地方,原來皆是自家營生店面,多年後幾乎全租給外來客。只餘檳榔攤還在,檳榔叔婆記得我是誰家的孩子。幾年後,檳榔攤也收了。走在街路上,記憶總是轉瞬倒退。我記得,自己曾是誰家的孩子。

    一個孩子對於親情能有多深的記憶與依賴?那回出走,是我人生裡對親情的首次冒險。天仍光的午後,我家還是牛排館,覓食的人們湧入,大人忙進忙出,我趁隙溜出去。再來,是跑。不停朝外婆家跑,方向正確嗎?我懷疑自己,並安撫自己。奔跑途中,所有景物經過我,復被我遠遠甩在後頭。我只留意地面起伏,這家地板略高,那處需留心有階梯。長高後不覺困難的起落,對我尚矮小的身體並不容易。我不害怕,以為只要走得過、逃得了,從此能與母親不再分離。

    診所、雜貨店、檳榔攤,終於到了,我急急往裡衝。外婆見我大吃一驚,問明白我怎麼來的,接著打電話回我家。外婆的手指一圈圈撥動電話上的數字,我的心似纏繞的電話線。外婆的聲音明亮清楚,略帶傲氣,似說:「如何,孩子的心在這。」我哭著說不要,無法理解外婆為何非但沒有隱匿我,反而告知父親。我一心藏匿,經過曾與外婆午睡的房間,走向盡頭,廚房。再無路可去,只好藏匿於瓦斯桶後方。立即趕來的父親毫不費力找到我,領我回家。他蹲坐門前,命我在門口站著,說沒有下次。日光映照他的臉,淚水爬滿我雙眼,我始終看不清父親的表情。

    此後,與外婆聯繫漸少。較有印象的,是她憑藉經營布莊練就的巧手,織件紅色毛線背心給我。毛線鬆軟,我一直穿到國小畢業,身體再撐不下為止。偶到外婆家,她老要我寫卡片給母親,有時不過是在日曆背面隨意塗寫,外婆仍慎重地將紙片對折,放進鐵製餅乾盒裡,待下回北上拿給母親。再後來,大舅小舅分別結婚,外婆有內孫,母親再婚。我與外婆及母系親族的關係愈趨於禮貌,失去童蒙時為之拋卻一切的心志。

    國小高年級,外婆家改建,外公外婆隨母親遷居臺北兩年。完工後,銀樓不再開,一樓出租給眼鏡行,外婆發現罹患癌症末期。母親在電話裡,要我有時間常到外婆家,不說為什麼。直到外婆變得迷迷糊糊,我才發現善於忍痛的她,已必須倚賴嗎啡止痛。外婆也有少數清醒的時候,某日,她要我陪她午睡,她病後專屬的房間原是母親的女兒房。衣櫃上方的收音機播放鄧麗君清甜哀戚的獨上西樓。外婆擁著我,比兒時用力許多,彷彿要填補內心拉遠的距離。她以幾近氣聲輕問:「你愛媽媽還是愛媽媽的錢?」我一時聽不明白,時間暫時停止,等待答案。無窮悲哀包圍我,對外婆臨別時心繫女兒,卻再無力維護而悲哀,對我身上流著外婆怨懟之人的血而悲哀。我究竟有沒有給外婆滿意的答案?這麼重要的事,我竟然忘了,惟記得空氣裡迴盪甜蜜哀愁的呢喃。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我猜我說,我愛媽媽,為使緊抱著我的老者心安。我愛媽媽,愛裡有太多滋味在心頭。

    外婆離開的那年除夕,我在家吃完年夜飯,依例前往外婆家拜年。我一如往常問阿婆,去外婆家要帶什麼等路?阿婆糾正我:外婆過身,不能再說外婆家,要說外公家。我盡力習慣,但每次話到嘴邊,又成外婆家。大學時昏昏沉沉的課堂裡,老師隨口引馬悅然的俳句:「搖啊搖,搖到外婆橋,外婆不在了。」我心頭的蚊子突然狠狠咬我一口,嘿嘿笑我,沒有外婆家了。



※刊登於人間福報副刊2016.6.3,小鎮故事之九。小鎮故事系列已經走到一半,寫得越深,越像是一種告別。我仍然會回到小鎮裡去,只是小鎮,早已不是文字中的小鎮。只是我,也非當年的我。如果你說從來沒有這樣的小鎮出現過,這也是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