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3月23日 星期一

我也不想這樣

廣播裡傳來王菲唱的廣東歌,雖然聽不太懂歌詞,但她動人的嗓音實在令人著迷。即使目的地已到,卻怎麼也不想下車,賴在車上把歌聽完。

回到家後,在youtube搜尋王菲的歌曲。約是國中時,帶著好不容易存下的零用錢,在唱片行買下王菲的同名專輯《王菲》(1997)。專輯裡的歌曲〈你快樂所以我快樂〉、〈悶〉和〈人間〉,至今依舊不時會在廣播裡聽見。

整張專輯裡,我最愛的是由馬來西亞音樂人Alex San(辛偉力)作曲、林夕作詞的〈我也不想這樣〉。由於買的是錄音帶,若只想聽某一首歌得倒轉磁帶,不但麻煩,而且通常必須調整許多次才能剛好調到那首歌。因此,我還是反覆播放整張專輯,像等待舞台劇主角般,等待那首歌的出現。

「忽然間,毫無緣故,再多的愛也不滿足。想你的眉目,想的迷糊,不知不覺讓我中毒。」王菲呢喃似的歌聲,傳達對愛情反反覆覆、起起伏伏的情緒。當時的我還沒談過戀愛,但已察覺自己內在對感情潛藏的不安全感。這可能跟童年父母不在身邊的原因有關,我和妹妹們接受不同人的管教,包括阿公阿婆叔叔姑姑,始終有種無依無靠的害怕。

等到真的談了戀愛,這種情緒變得更加強烈。經常這樣的,明明沒有什麼嚴重的事,卻忽然陷入無邊的谷底,懷疑對方是否愛自己。這種毫無來由的需索,造成彼此吵架、冷戰的源頭。「我也不想這麼樣反反覆覆,反正最後每個人都孤獨,你的甜蜜變成我的痛苦,離開你有沒有幫助?」在極度不安時,我習慣以逃避作為結束。

原以為有了孩子以後,一切都會好轉。畢竟,我也該長大了。某天,我邊整理家務邊叨念剛下班的伴侶,總是輕聲細語的伴侶突然大聲反駁,走進書房關起門來。我感到憤怒和不滿,走回寢室,大聲痛哭,像個受委屈的孩子。

安古走進房裡,一邊摸著我的背一邊哭著說:「媽媽,妳不要這樣,我最怕妳這樣了。」他抱抱我,懂事的坐在電子琴前,含淚彈著琴說:「我彈琴給你聽,你不是最喜歡聽我彈琴嗎?」在他的安撫下,那些倔將、不安和狂暴的怒意,漸漸被撫平。

「對不起。」我對安古說。

「妳為什麼要跟我說對不起?」躺在身邊的安古問。

「因為,讓你看到這樣的媽媽,對不起。」

「沒關係。妳下次不要這樣了好不好?」安古說。我點點頭,從狂暴的獅子變成溫馴的小貓,蜷曲在他的身邊。這時,伴侶也走進房裡,無聲的陪伴我。

那天夜裡,我輕輕哼唱熟悉的旋律:「忽然間,很需要保護,假如世界一瞬間結束……」總要自己張開羽翼保護孩子的我,在夜裡張開他的小手,他的小手指簡直是我的縮小版,卻如此放鬆如此安定,在暗夜裡像顆星星照亮滿室的黑暗。

*人間福報副刊2020.3.23。

2020年3月9日 星期一

大海


    年節返家,發現家裡多了一台全新的卡拉ok伴唱機。小姑姑坐在沙發上,邊唱歌邊揮手跟我打招呼。表妹、堂弟分別坐在不同位置上,有的看歌本,有的用遙控器點歌。自從舊的卡拉ok伴唱機壞掉後,已經很久不見這幅景象。過去這種全家團聚的時刻,家裡客廳總是充滿爸爸、大姑姑、小姑姑和叔叔們的歌聲。大姑姑喜歡悲苦的台語情歌,小姑姑鍾愛民歌時代,而大叔叔最愛潘越雲,總把流行歌當聲樂來唱。

    至於爸爸,他的愛歌很多,橫跨時代很長,幾乎很少有難倒他的曲目,其中必點歌曲是張雨生的〈大海〉:「茫然走在海邊,看那潮來潮去,徒勞無功,想把每朵浪花記清;想要說聲愛你,卻被吹散在風裡,猛然回頭,你在那裡」幾年前,爸爸發現罹患食道癌,要動手術切除前,特地找幾個好友去唱KTV,阿姨則在一旁錄下爸爸唱歌的樣子。阿姨把影像傳給我們幾個姊妹,影像裡的爸爸拿著麥克風賣力高歌,唱得如此投入且深情。阿姨說,爸爸怕切除食道後會傷到聲帶,再無法這樣唱歌。

    張雨生的歌不太容易唱,爸爸每唱到副歌:「如果大海能夠喚回曾經的愛,就讓我用一生等待;如果深情往事你已不再留戀,就讓它隨風飄遠。」習慣抖動喉結,使整首歌聽來雖然好聽,但就是太油了一點。不過,這倒蠻符合我印象中的爸爸,愛說也許根本做不到的好聽話,有多少錢花多少錢,只在乎此時此刻的歡樂,毫不顧慮將來。

    他從不要求我的功課,即使隔日是段考,爸爸也只是淡淡說:「那種學校考試有什麼好擔心的?」便開車載我們姊妹往山裡海邊去。當時,我們常去鄰近的新豐海邊。海砂是深色的,海水也是。他一手抱小妹,一手牽大妹,我跟在他們身後,一起往海裡走去。大浪來時,我向前抓緊爸爸的衣服,對眼前一片未知感到畏懼。但爸爸不同,他的臉上洋溢著興奮。浪花越打越高,我害怕極了,站在淺水區不願再往前。只見爸爸扛起小妹,高舉在頭頂上,隨浪花來去高聲叫喊。忘記是誰在身後拍下我們的背影,為我們的海灘時光留下見證。

    後來,爸爸在山上建立新家庭,而我離家讀書,彼此很少有機會再同遊,留下合照不像兒時那樣多。尋找爸爸告別式要播放的家庭相簿時,那張海邊合照被大妹選中放進檔案裡。看著投影幕上那張背光、角度傾斜的照片,我似乎聞到那股鹹膩的海風,看見浪濤朝我們撲來,而我們急急轉身跑開。

    在麥克風輪轉之中,我偷偷點播張雨生的〈大海〉。螢幕上出現年輕的張雨生,頂著略長的短髮,背景是一片大海。在場最年輕的小堂弟竟拿起麥克風,用青春期正變聲的低沉嗓音,一字一句穩穩唱著:「如果大海能夠帶走我的哀愁,就像帶走每條河流……1992年,這首〈大海〉誕生;2004年,小堂弟出生。由於前面已有兩個兒子,小阿妗在經濟不寬裕的狀況下,幾度猶豫是否要生下這個孩子?最後,夫妻決定承擔生命,迎接不在預期內的孩子。年復一年,如光點般的生命已長成十六歲少年。

    「就讓它隨風飄遠……」歌曲又來到爸爸最愛抖動喉結的副歌處,小堂弟並未把歌唱油,隨著節奏拔高嗓音,爸爸唱得流連眷戀,小堂弟卻多了一分對未知的無懼。彷彿他是一名新水手,正要航向未知世界。

    這是爸爸走後第一次,聽見這首歌時,我沒有流淚。

※刊登於人間福報副刊專欄2020.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