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5月28日 星期二

媽媽味




    印象裡,吃媽媽煮的東西是剛上小學沒多久後的事。那天,媽媽從台北回到小鎮。我從街尾的阿婆家,一路跑到外婆家。媽媽正在廚房裡煎東西,她沒有開燈,向一旁的天井借來日光。我坐在圓椅上,看著媽媽的背影,她打了一顆蛋進鐵鍋裡,起鍋前淋上一點醬油,裝進瓷碗。「妳太瘦了,要多吃一點蛋白質。」媽媽說。我乖巧點頭,拿起筷子把碗裡的煎蛋吃光光。
    因為顧店又晚起的緣故,住在台北的媽媽幾乎餐餐外食,早上到中午,往往只吃一顆茶葉蛋配一杯黑咖啡,到晚上才叫便當。再一次看到她煮菜,是外婆生病的時候,我已經國二。媽媽走進廚房,要為外婆做午餐。
    那是一個新的廚房,原來的廚房隨著增建移到二樓,天井也打掉了。新廚房和原來的廚房長得差不多,唯一的區別是舊廚房和客廳隔了天井和走廊,獨自座落在透天厝的角落裡。而新廚房緊鄰著飯廳和客廳,並且在相鄰的牆上留一扇窗戶,煮好的菜不用繞一圈才能上桌,只要透過窗戶,請在飯廳的人接手就可以。新廚房建好沒多久,外婆就發現罹患肺癌。媽媽說,從來不菸不酒的外婆,會生這種病是因為長年煮飯聞了太多油煙。
    我坐在客廳的沙發上陪外婆看電視,透過那扇窗偷看廚房裡的媽媽,不知道媽媽在煮什麼?會跟外婆煮得一樣好吃嗎?半小時過去,媽媽走出廚房,手裡端著一鍋東西,擺在外婆面前。我探頭一看,原來是「大鍋煮」,什麼菜都丟進去煮成一鍋。看著那鍋面目已非的東西,我一點胃口也沒有。心想:外婆真可憐,自己煮的東西那麼好吃,現在生病了,居然要吃這樣的東西。外婆卻一點也沒有嫌棄的表情,一口一口把它吃進肚子裡。
    廚藝不精的媽媽吃東西卻很挑,她最常說:「我媽那麼會煮,婆婆也那麼會煮,我當然很挑。」如果有人笑她不會做菜,她也用同一套邏輯反駁:「我媽那麼會煮,婆婆也那麼會煮,哪輪得到我煮?」媽媽說的是實話,外婆煮東西很好吃,我最喜歡吃她做的煎肉排,她用自製的醬料醃漬,放在平底鍋小火慢煎,夾在吐司裡大口咬,肉塊的鮮嫩搭配煎過吐司的酥香,是平易近人的美味。阿婆的廚藝也是人人誇讚,先不論平日桌上的燉爌肉、滷牛腱、珍珠丸子,天氣冷一點還有加上紅麴的燒酒雞,就算是晚餐的剩菜,加上幾根青蔥、打個蛋,她照樣可以把它們變成好吃的雜煮麵,餵飽幾個正發育睡前就喊餓的孫女們。阿公常對我說:「妳阿婆恁會煮,有閒就去學,無下二擺嫁人要仰結煞[1]?」不是我不學,每次到廚房,就被阿婆叫去跑腿,或是乾脆叫進房間讀書,她說:「煮菜恁辛苦,妳好好讀書就好。」
    結果,我真的只會讀書。關於廚藝這件事,我完全遺傳媽媽。直到最近,為了健康,也為了省錢,我開始走進廚房。面對大火上熱到冒煙的鍋子,我特別後悔當初沒聽阿公的話,多跟阿婆學一點手藝。可是奇怪的是,明明一起長大的兩個妹妹,居然都非常會煮。尤其是大妹,我常在臉書上看到她今天又煮了什麼。「妹,妳竟然會煮客家湯圓!」我不可思議的驚呼,在貼文下留言。「這很簡單好嗎?」大妹一副幹嘛大驚小怪的語氣。她不只中式料理拿手,剛入手一台烤箱,每天都在臉書或Line群組上傳剛出爐的麵包照片,雜糧烤吐司、奶酥麵包、巧克力豆豆麵包、蔥麵包或餅乾,什麼都難不倒她。連三妹都說:「好想搬到妳家隔壁,這樣晚上妳煮好,我們就可以一起過去吃。」說這句話的三妹,上班以前也是天天煮食,廚藝當然也比我好很多。
    落後一大截的我,根本不敢想美味這件事,只想把菜煮熟,吃了不會肚子痛就好。事實上,把食物煮熟的過程也充滿危機。油鍋太熱,水分太多的蒜頭、雞肉容易濺起熱油。我尖叫、跳開,安古從客廳跑來問:「怎麼了?」我大喊:「你不要過來!」幾次以後,安古不再問我,聽到尖叫聲,就把廚房的門關上,免得我吵到他珍貴的卡通時間。
    我還有一個奇怪的毛病,就是自己煮的東西,自己不喜歡吃。所以,我只要頻繁進廚房,就自然而然瘦下來。一切轉機始於某晚睡前,安古突然流下眼淚,我嚇了一跳問:「怎麼了?」「媽媽煮的菜好好吃,我好感動。」我忘記那天到底煮了什麼,總之大概是簡單的炒青菜,配上煎雞胸肉或煎蛋。安古的反應讓我覺得有點誇張,回阿婆家時,我把這件事轉述給叔叔聽,叔叔說:「實在衰過[2]!該細人沒食過好食的東西。」
    事情還沒結束,安古是認真的。他不只對我說,也告訴其他人:「我媽媽煮菜很好吃。」有一天,他放學回來,不想煮飯的我買了便當,他看著便當說:「蛤~我想吃媽媽煮的!」小小的眉頭皺在一塊。為了他的話,我開始認真面對煮菜這件事,從記憶中翻找念念不忘的味道。小時候家裡經常煮一鍋豬肉水,水滾後,把絞碎的黑豬肉放進鍋裡,最後丟進幾片薑就完成,「想」起來是一道挺簡單的料理。我到附近的黃昏菜市場,在一間標榜「黑豬肉」的肉攤前停下腳步,老闆嘴巴上叼著煙,正在分解半隻豬。「請問有胛心肉嗎?」我問。其實我根本不知道胛心肉是哪個位置的肉,只是印象中阿婆很愛買這個部位的肉。老闆看了我一眼,說:「有啊,要多少?」「五十。」「可以幫我絞碎嗎?」「可以啊。」老闆再抽一口煙,把煙丟進煙灰缸,俐落切下一大塊肉,放進絞肉機中,絞肉機吐出一坨又一坨碎肉,落在四方形不鏽鋼盆裡。他拿出一根鐵勺,挖一匙放進塑膠袋,秤重、打結,再裝進紅白塑膠袋遞給我。我把絞肉帶回廚房,依照記憶中的步驟,完成豬肉水這道家常味。雖然味道和記憶中類似,但是,阿婆或阿妗們煮的湯都清澈見底,為什麼我的一片混濁?回阿婆家的時候,我特地向大阿妗請教:「豬肉水到底要怎麼煮啊?」「要用心。」大阿妗語重心長的對我說。
    這答案也太禪學了!不過,煮菜可能真是一件有點「禪」的事,比如爆香後,什麼時候把菜放下去?什麼時候下調味料?要下多少?每一道程序有太多不確定性,而我最怕的就是這種不確定感。烹煮時間不夠,食物可能沒熟或過硬;煮太久,又會過於軟爛甚至燒焦。大火上,每個時刻都充滿考驗。對於慣常煮食的人,譬如外婆、阿婆、大阿妗或是妹妹,她們早已掌握其中的奧妙,但我卻衷心盼望能有一套標準的SOP可供參照。但我請教她們時,她們的回答總是非常模糊,比如「鹽一點」、「糖一點」,到底那個「一點」是多少,我始終搞不清楚。
    但我沒有放棄,有時候上網查食譜,有時候向朋友請教,從經驗裡累積摸索一套自己的「媽媽味」。現在,炒高麗菜不再軟爛、湯汁過多,能保有清脆的口感(也可能是當天運氣好)。也學到一些小訣竅,比如薑汁豆腐這道看似簡單的料理,訣竅是得先把豆腐放在油鍋裡間,灑點鹽逼出水分,起鍋後,爆香老薑和醬油,加點水做成醬汁,再把煎過的豆腐放進鍋子裡,讓豆腐充分吸足湯汁。第一次做這道菜,水加太少,豆腐偏焦,第二次才算成功。安古從來不懷疑我,拿起湯匙就開始吃。看著他那副篤定的模樣,我也跟著吃了一口再一口。真的挺美味的,我露出得意的笑容,幻想著:安古長大,回想起媽媽煮的菜,一定覺得很幸福。
    遇到大妹時,我迫不急待告訴她最近廚藝精進的事,並誇下海口:「下次我要挑戰煎魚!」只見大妹一臉淡漠,回我:「煎魚不用『挑戰』好嗎?」看來,我的媽媽味,還有一條很長的路要走。



[1] 下二擺:客語,以後。仰結煞:怎麼辦。
[2] 衰過:客語,可憐之意。

※刊登於中華副刊2019.5.27

2019年5月22日 星期三

你愛我多少




圖/阿力金吉兒

    安古兩歲,剛學會算數一到十,我問他:「一到十,你愛媽媽多少?」安古用甜甜又堅定的娃娃音回我:「Eleven!」我把圓圓的他擁進懷中喊:「我愛你twelve!」
    我是一個很膽小的人,害怕一切未知。每次出書,會擔心書賣得好不好?有沒有人讀?這類不切實際的擔憂,常常讓我好一段時間難以入眠。這種時候,我會把頭靠在安古小小的頭上,聞著他軟嫩髮絲裡的淡淡乳香,問:「你愛我多少?」「Eleven!」Eleven像咒語般,哄我入睡。
    近年,阿婆開始忘東忘西,爸爸罹癌,媽媽的憂鬱看不見盡頭,我好害怕。想起小時候,跟爸爸到不熟悉的竹東市場,他有事暫時離開,留我在一個賣毛帽、手套的攤販前等他。十分鐘像一個小時那樣久,我左顧右盼,好多人走來,好多人走過,他們都不是爸爸。爸爸去哪裡了?為什麼要留下我一個人?他是不是不要我了?就在我快哭的時候,爸爸出現,買了一頂帽子給我。還有一次,妹妹和我被爸爸帶到山上度假村,他說有事,把我們留在員工宿舍裡。我們無聊時就看電視,肚子餓就吃王子麵,天色越來越暗,我們再也撐不住,睡著了。在半睡半醒間,聽見爸爸開門的聲音。我們姊妹是阿公阿婆帶大的,爸爸總是突然出現,帶我們出門走走。出去時,常把我們留在一個地方等他。我們經常在等待,等待爸爸回來。漸漸長大,這些等待造成我們的不安全感,這些等待,還養成一隻恨的野獸。出其不意的,跑出來咬我們一口。
    爸爸想起家人的時候,大多是他有需要的時候。以前阿公還在,他回家,是為了借錢。這兩年,他生病了,想起我們,需要我們。我們從不同地方到達醫院,或是他和阿姨建立的家,我們在Line裡說出各種鼓勵的話,但我知道,妹妹和我的心裡,那隻帶著恨的野獸還在,牠露出尖牙對我們吼:「他以前都沒陪妳們,妳們為什麼還要陪他?」「可不可以不要把我們留在這裡?」隔著遙遠的時空,我聽見自己沒有說出口的話。
    「辛!」「碰!」安古玩著玩具,嘴裡發出各種聲音,把我從童年的恐懼裡拉回現實。我沒頭沒腦從身後抱住他問:「你會死嗎?」安古邊玩玩具邊回:「很久很久以後會啊。」「我不要你死掉。」我耍起無賴,抱得更緊了。「人類都會死,恐龍也會滅絕。」三歲的安古放下手上的玩具,迸出這句話。我愣了一下說:「反正我不要你死掉。」「好啦!我是說很久很久以後啊,媽媽已經很老很老,死掉了,我才會死。」「真的嗎?」「真的。」「那你會愛我很久嗎?」「會啊!」「那你愛我多少?」兜來兜去,又回到這個問題。
    安古早就習慣,答案隨著年紀,不斷改變。從兩歲的Eleven,到三歲的一百,四歲的一百千,到現在五歲的兩萬。「十個一百是多少呢?」「一千。」「十個一千是多少呢?」「一萬。」十位、百位、千位,他愛我的數字越來越多,而我有大人的狡詐,總是會比他愛我的再多一點。「我愛你三萬!」我得意的說。
    山姆.麥克布雷尼的繪本《猜猜我有多愛你》,小兔子抓著大兔子的耳朵問:「猜猜我有多愛你?」小兔子張開雙臂說:「我愛你那麼多。」大兔子張開更大更長的手臂說:「我愛你這麼多。」不管小兔子做了多大的動作,用多遙遠的距離來比喻愛,大兔子能說出的,永遠超過小兔子的。安古和我的數字之愛,也有點像這樣,我比安古年長,懂得更多人類的規矩、單位和形容詞,所以可以說出更大的數字。
    只是,讀這本書的時候,我隱隱約約感覺到自己和大兔子的不同。大兔子說話,看起來非常穩定、成熟。而且在繪本裡,開始發問的不是大兔子,是小兔子。在安古與我之間,卻是我先舉起手,撒嬌般黏著他問:「你有多愛我?」即使,安古的愛的數字,比我少一點點。但是,我可以感覺到,至少是現在,他愛我比我愛他還要多。那是一種全心全意的信賴與依賴。
    童年時經歷的不安全感,讓我一直對什麼是「愛」感到迷惑。有天晚上,安古和我吵架,他背對我說:「我只愛妳『1』啦!」我立刻回:「就算你愛我『1』,我還是愛你『twelve』。」安古轉過身來,不說話看著我,可能是有點感動。而我,也被自己的回答嚇了一跳。或許,這就是愛吧。


※刊登於自由副刊2019/5/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