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3月31日 星期日

秘密


   前幾天,安古放學,蹦蹦跳跳下了娃娃車,大聲喊著:「施OO,掰掰。」我牽著他的手,走向居住的社區大樓。等電梯時,安古突然神祕的跟我說:「我跟施OO明天要交換禮物,不能告訴爸爸媽媽,這是我們的秘密。」我忍著想笑的衝動問:「施OO是你同學?」「他是大班的。」安古回答。我點點頭說:「喔,所以是你『學長』,誰提議的?」安古舉起手說:「我!」這小傢伙果然人小鬼大。我繼續追問:「那你要帶什麼交換?」「我要帶很多糖果,施OO要帶玩具給我。」安古走進電梯,瞇起眼睛笑著說:「這是我們的秘密!」

    嘖嘖!這小子也到了有秘密的時候啊!雖然,這個不能說的秘密,我馬上就知道了。可是,秘密像黑洞般,隨著人的年紀,一起擴大。它如此迷人的宣示我和你是同一國的,與其他人畫下結界。未來,這個黑洞會吸納更多秘密,我無法與他共享的秘密。說不定,現在他的心裡,早有我不知道的事。想到這裡,真是覺得心酸酸,有點吃醋的感覺。跟誰吃醋?跟安古的朋友、未來的伴侶。前天晚上睡覺,我們之間有小爭執,五歲的他威脅般說:「以後我結婚就不跟妳一起睡了!」這小子還算聰明,知道自己現在沒有我睡不著,所以用「以後」要挾。

    明明我也知道啊,他以後結婚,怎可能拖著我陪他睡?不、不、不,根本就不用等到結婚。我心知肚明,卻還是嫉妒起那個未來要和他同床共枕的人。那個要和他分享秘密的人。即使如此,醋意滿滿的我還是很期待未來,看見那個人的出現。知道安古不會孤單,不用一人獨守秘密。

    從小到大,我的秘密都會告訴阿婆。喜歡誰、討厭誰,考試考差、工作辭掉,那些不能對其他人明講的事,我都會一五一十告訴阿婆。她不是嘴巴緊的人,但我就是忍不住想告訴她,聽她回我:「沒關係啦!」那些令我陷入黑暗的困境,她從沒當一回事。正因為她不當一回事,我也覺得輕鬆起來。電影《花樣年華》裡,梁朝偉飾演的周慕雲向樹洞訴說秘密。阿婆就是我的樹洞。只是這棵樹越來越老,才說過就忘了。我的「秘密」常常要重複N遍,重複到自己都覺得這算什麼秘密嘛!

    阿婆不識字,但論起家中情報,她絕對堪當情報頭子。會寫字的人最沒有秘密,因為任何秘密都在紙上留下證據。記得小時候,大叔叔一直沒帶女友回家,阿婆有點擔心,趁大叔叔不在家,叫我跟她一起去大叔叔的房裡,偷看他和筆友的通信。一封一封,國小三年級的我把每一封都讀給她聽。她有時滿意點頭微笑,有時搖頭嘆氣。那個下午,我和阿婆變成小偷,偷走大叔叔的秘密。

    還有一次,大妹在日記裡哭訴,從小爸爸媽媽離婚,自己沒人愛。這次的朗讀者是小妹,小妹不過才小二,認得字不多,念得斷斷續續。小妹好不容易念完,阿婆聽著內容生氣起來,命小妹代筆,在日記空白處「回信」給大妹。「信」的內容大概是這樣的:「阿婆從五歲就沒有媽媽,從小阿婆那麼疼妳,妳要什麼都買給妳,妳還說沒人疼?」小妹用她剛學不久的注音符號拼拼湊湊這封「阿婆的信」,大妹要看懂恐怕要花點時間。阿婆是我見過唯一一個在別人日記「回信」的人,在她的面前,秘密都不秘密了。

※刊登於中華副刊2019.3.31

2019年3月30日 星期六

沒用的媽媽


    搭高鐵時,安古蹲坐地上,玩著剛買的摺紙遊戲書。「真是買對了!」才這麼想著,打開手機,就聽見安古說:「媽媽,這給妳撕。」摺紙遊戲書有很多不同的主題,像是交通工具、機器人、動物,我們手上的這本是恐龍。

    我依依不捨放下手機,小心翼翼把慈母龍從摺紙書上撕下來,邊撕邊說:「這也太不好撕了吧!你怎麼那麼厲害,可以撕得那麼漂亮!」安古聽了開心,就把摺紙書拿過去,自己把整隻慈母龍撕了下來。「媽媽,換妳了!我撕大的,妳撕小的。」什麼!還有慈母龍的小孩?!我只好耐著性子,慢慢把小慈母龍撕下來。

    一個不小心,竟把尾巴撕斷了!我忍不住叫出聲來。

    「哎!真是沒用的媽媽!」安古嘆了口氣。語氣老成的,好像我才是他的小孩。

    以前我聽朋友說,勤勞的媽媽會生養出一個懶惰的小孩,相反的,一個笨媽媽卻有可能教出一個聰明的小孩。「放心啦!妳的小孩以後一定很聰明!」好友笑著對我說。

    等到真的當了媽媽,我必須承認,安古比我更聰明、敏感些。比如認路,安古換了新的幼稚園,他很快認得去學校的路,在岔路時,指導我:轉左、轉右、直直走。我明明走了好幾回,還是不時停在路邊,打開手機導航,確認自己的方位。好不容易,不管是上學或回家的路都搞清楚了。安古點頭稱讚:「媽媽,妳好像變聰明一點。」我正得意,卻因為天色暗得快,一個路口沒看清楚,又迷失在巷弄裡。

    我不僅是個路癡,也是一個可以偷懶就偷懶的「差不多媽媽」。安古的幼稚園作業,只要不會錯的太離譜,我都會說「寫得太好了」,然後簽下名字。反倒是安古,覺得自己寫得不好看,硬是擦掉重寫。看著他擦掉寫好的鉛筆字,我都覺得好可惜,不是寫完就好了嗎?

    小時候,寫完作業都要拿給大叔叔檢查。大叔叔的字漂亮,他用銳利的眼神上下掃過,皺了皺眉頭。我就知道,完了,全都白寫。只見大叔叔拿著那顆新買的橡皮擦,擦掉我努力一個小時的痕跡。還在每個方塊裡畫上井字,告訴我,一橫一撇該在哪裡就在哪裡,重寫。我只能含著眼淚,眼看一切努力歸零。

    不識字的阿婆看我可憐,有時會出聲幫我:「好了啦!好了啦!有寫就好。」

    「媽,教小人做毋得儘採!」大叔叔說。至今,我都記得橡皮擦發出的一股辛辣的薑味。

    後來,我學聰明了,要請家長簽名的作業,我不找大叔叔,改找小叔叔。小叔叔的字歪歪扭扭,只要我有寫就能過關。不知道是不是這個緣故,我的字從此沒有長進,到現在還是「細人字」。如果那時讓大叔叔繼續檢查作業,我的字會不會好看一點?

    我這樣的差不多小孩,長成差不多媽媽,很讓人擔心吧!但我還是樂觀的想,安古一定可以好好長大,長出屬於自己的樣子。

    前幾天,朋友的臉書貼出繪本《田鼠阿佛》的句子,安古很喜歡這本書,甚至會背誦裡頭的句子。其他老鼠搜集麥子、稻草和玉米時,阿佛搜集的卻是陽光、顏色、字和詞。冬天來臨,食物吃光光,阿佛站在石頭上,為小田鼠朗誦他搜集的東西:「誰灑下雪花?誰融化冰霜?」小田鼠們從阿佛口中感受四季,忍不住讚美:「阿佛,你真是個詩人哪!」每次讀到這裡,我都把這句換成「安古,你真是個詩人哪!」

    我在貼文下留言,朋友回我:「安古是幸福的小孩!」他說,有很多家長不喜歡這本書,質問「當詩人有什麼用?」讀這本書給安古聽的時候,我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

    高中時,國文老師知道我愛寫作,鼓勵我推甄中文系。家人知道了,有點責怪老師:「讀中文系有什麼用?」我沒有讀中文系,但讀了中文研究所。我努力走家人期待的路,但終究還是不能違背本心。

    當猶豫該不該辭去穩定的工作時,我跟安古商量,如果媽媽辭職,以後可能沒辦法賺很多錢,不能常常買玩具。安古回我:「沒關係啊!生日再買就好。媽媽好好寫作。」「真的沒關係嗎?」「沒關係。」
                                                                
    在人生路上跌跌撞撞的我,實在沒有辦法告訴安古,什麼是有用,什麼又是沒用。真正能夠決定的,恐怕只有他自己。

    不過,聽到安古說我是「沒用的媽媽」,心裡還是難免傷心。曾經,我也這樣想過自己的爸爸。本來崇拜爸爸的我,因為他離婚、創業失敗,不只一次在心裡想過:「真是個沒用的爸爸!」我心底忍不住把他和好友的爸爸比較,別人的爸爸認真工作,有自己的房子,有錢給孩子出國念書。我的爸爸卻把妹妹和我放在阿公阿婆家,用阿婆的話就是「無下無落」。

    決心辭職後,我第一個坦承的家人就是爸爸。爸爸只問:「這樣生活還可以嗎?」我回答:「可以吧。」他說:「過得開心比較重要,爸爸支持妳。」爸爸的話讓我感到安心,讓我相信,一定可以好好過下去。

    對「沒用的媽媽」這句話耿耿於懷的我,在睡前問躺在身邊的安古:「你真的覺得媽媽很笨嗎?」

    「不是那麼笨,是一點點笨,媽媽寫作很聰明啊!」

    「那你愛我嗎?」

    「愛啊。」

    安古一定要我抱著才能入睡,一定要和我吃完早餐才肯上學,一定要我幫他洗頭。這些「一定」都讓我知道,其實他愛我,也依賴我。沒用的媽媽還是有點用的。


※皇冠雜誌2019年3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