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紅

    說來很玄，我相信情侶之間的定情歌將預示他們的結局。最好的例子就是爸爸。爸爸和第三任妻子最愛唱江蕙的〈家後〉，果然阿姨陪爸爸走到最後。而爸爸和第二任妻子最愛合唱的是〈雪中紅〉，兩人終究抵不過分離的命運。

    爸爸和繼母是爬山時認識的。有幾年，爸爸因媽媽離婚遠走一蹶不振，鎮日把自己關在房間裡。阿婆很擔心怕爸爸就這樣瘋了，替他報名登山社。爸爸從前就愛往山上跑，失婚的他重新步入山林，大自然和新朋友讓他重拾笑容。牆上貼滿爬山照片，其中一張合照，一群年輕男女坐在山巔，爸爸擁著穿紅外套的女子，女子開心對鏡頭笑，露出潔白整齊的牙齒。大約一年後，她成為我的「媽媽」。

    初結婚，家裡仍經營牛排館。當時流行在餐廳加裝卡拉OK，爸爸跟風在天花板架電視機，搭配兩支有線麥克風。生意清淡時，他跟繼母兩人坐在空蕩蕩的餐廳裡唱歌打發時間。他們最愛合唱的歌就是〈雪中紅〉。「今夜風寒雨水冷，可比紅花落風塵。」繼母用帶點鼻音的聲腔唱著。「既然已分開，不通擱講起，越頭只有加添心稀微……」爸爸瞇著那雙帶著憂鬱的眼睛，深情款款唱著。我坐在旁邊的椅子上，看著兩人深情款款對唱。

    他們年輕時都算好看的人，也常以情侶裝出席各種場合。某次他們到我就讀的國小參加親子活動，兩人穿同款白T搭迷彩褲配短靴，站在一群穿襯衫、洋裝的大人裡特別顯眼，連我也不得不受到注目。他們離開後，國小導師走向我，望著他們的背影說：「他們真是好看的一對！」

    「日思夜夢為你一人，綿綿情意，夢醒變成空……」他們恩愛的日子並沒有持續太久。小妹出生後，兩人爭吵頻率越來越高。小妹天生高額頭，稀疏髮絲和黑黝黝的皮膚，被人說像ET。比起雪白皮膚、圓嘟嘟臉蛋的大妹，小妹長得不算討喜。對小妹的誕生，爸爸表現不像大妹出生時開心。我猜，爸爸大概有點失望吧。產檢超音波顯示是男孩，生下來竟又是女孩。有兩個女兒的爸爸，生兒子的期盼再度落空。還有，牛排館生意清淡，度假村工作收入也不像名片職稱光鮮，種種原因壓得他們喘不過氣。爸爸甚至開始動手，我在隔壁房聽見繼母哭喊聲，綿綿情意化為濃濃憎恨，最終選擇分開。

    去年，爸爸住進安寧病房，曾要求跟媽媽通電話。我打開手機視訊，只見爸爸哭著向媽媽說對不起，表明希望媽媽來看他。媽媽像哄孩子般對爸爸說：「你乖乖吃飯吃藥，我就會去看你。」爸爸邊哭邊點頭。掛斷後，小妹問爸爸：「那你要不要跟我媽說話？」爸爸卻猛搖頭。

    不到兩個月，爸爸走了，答應要來看他的媽媽還是沒來，並以忙碌為由，缺席爸爸的喪禮。但繼母來了。繼母向爸爸上完香後說：「他玩了幾十年，痛苦兩年，這輩子也算值得了。」我想起燈光昏暗的楓林牛排館，爸爸握著麥克風深情唱：「親像妳的夢，阮的心袂輕鬆，為妳我心沉重……」繼母接唱：「啊……不見中秋又逢冬……」最後兩人相看一眼，合唱：「只有玫瑰雪中紅……」我彷彿看見玫瑰花瓣片片飄落，被雪花覆蓋，終於不見。我知道，無論後來如何，他們確實相愛過。

附記：1991年，〈雪中紅〉隨電視劇《草地狀元》於大街小巷傳唱。作曲人吳嘉祥提及〈雪中紅〉的創作背景：「因為我有段時間在卡拉OK兼職，播歌並駐唱，發現男女對唱情歌很受酒客歡迎，又覺得很久沒有男女對唱的歌曲出現，就寫了這首描述男女戀人迫於環境分手的歌。」果然，〈雪中紅〉很快成為卡拉OK經典對唱情歌。

明天會更好

    「媽媽，我要聽『吹動少年的心』！」我不知道安古說的是哪首歌，當他哼起旋律，才發現原來是〈明天會更好〉。「輕輕敲醒沉睡的心靈，慢慢張開你的眼睛，」開頭是蔡琴磁性溫柔的聲音，「看那忙碌的世界是否依然孤獨地轉個不停……」接唱的渾厚嗓音是余天。多年過去，我依然可以分辨多數歌手的聲音。

          第一次聽這首歌，是在小叔叔房間找到一卷沒有盒子的錄音帶，我擦拭灰塵，把它放進小叔 叔送我的隨身聽裡。當紅歌手輪番唱兩、三句，最後大合唱，一如歌名「明天會更好」，象徵經濟起飛、朝氣蓬勃的八零年代。十歲的我並不明白歌詞的意義，跟著唱：「青春不解紅塵，胭脂沾染了灰；讓久違不見的淚水，滋潤了你的面容……」隱隱感覺在充滿希望的歌聲背後，透露一股淡淡哀愁，彷彿有什麼潛藏在暗處，苦痛並非不存在，只是被刻意忽略。

    當時，剛退伍的小叔叔早上幫阿公阿婆賣早餐，下午兼差檢修快照機的工作，薪水或擺攤的收入都不錯。他和幾個結拜兄弟一休假，就相約往海邊山上跑。幾個大男孩陸陸續續帶上女友，後來女友變成老婆，只剩小叔叔依舊孤家寡人。其實，並非沒有女孩向他示好，但他似乎天生缺少戀愛雷達，接收不到對方傳來的訊號。他的朋友曾開玩笑說：「他是聖人啦！」有了家庭、孩子，青春男孩的聚會郊遊不再。約是同時，小叔叔兼差的工作沒了，接手爸爸的楓林牛排館生意也不如以往。

          那些年想必還發生很多事，但對我而言最直接的變化是小叔叔。老是把房間整理得有條不紊的他，房裡堆疊越來越多雜物。寧靜深夜，他把音響調到最大，引來隔壁鄰居抗議。拜把朋友不再來，他唯一的朋友只剩狗兒小熊。小熊每天躺在房門口等他開門，一人一狗在小鎮四處晃蕩。阿公說小叔叔一定是中邪，四處拜拜求平安符。小叔叔去看醫生，向家人宣告自己得了精神病。然而，沒人願意承認，善於規劃未來、整齊愛乾淨的人成了一名精神病患。小叔叔變成家中不定時炸彈，我們和他相處顯得小心翼翼，保持著距離。阿公的眉頭越鎖越深，家裡蒙上一層灰，只求平順過日，不敢妄想明天。

        直到某天，小叔叔忽然說要去印尼娶妻。阿婆東拼西湊借錢，讓他飛一趟印尼。連日密集相親，他決定和陪同姑姑前來的大方女孩互訂終身。小叔叔先回來，等待女孩辦完冗長簽證程序。他天天打長途電話到雅加達，用客氣害羞語氣跟她說話。女孩初次離開故鄉加里曼丹島，陌生大城市與不可捉摸的未來，讓她幾度興起回家的念頭。掛上電話的小叔叔向我們談提起她的故鄉，一個臨海小村莊。他們在海邊散步，累了在路邊點杯咖啡。「那裡像我小時候的台灣，」他說：「一到那裡，病都好了。」

        女孩來到台灣，我不知道小叔叔是否曾告訴她，關於他的病。我稱為「小阿妗」的同齡女孩，接受小叔叔的一切，條件是他要乖乖看醫生、按時吃藥。十幾年來，他們孕育三個男孩，有了家庭重心的小叔叔，並未完全擺脫精神疾病的困擾。每次季節轉換或經濟壓力一來，躁鬱症隨時爆發。但不管他如何對家人發脾氣，甚至和兄弟大打出手，卻不曾對小阿妗說過重話。

       「讓我們的笑容，充滿著青春的驕傲，讓我們期待明天會更好……」對年過半百的小叔叔來說，青春早已走遠，誰也不知道明天是否會更好？但每次見小叔叔小阿妗坐在騎樓聊天鬥嘴，覺得能懷抱一點夢想，有人相伴而行，即使人生多磨，也能一步步走下去。

註：〈明天會更好〉原版歌詞由羅大佑所作，批判世局及灰暗意味更濃。由於當時台灣實施戒嚴審查，錄唱前經過張大春、許乃勝、李壽全、邱復生、張艾嘉、詹宏志等人修潤，完成最終歌詞定稿。發行後廣為傳唱，本文所摘錄之歌詞為修改後的版本。

※刊登於人間福報副刊2020.7.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