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5月19日 星期二

關於我們的詩的身世


Quê hương tôi có con sông xanh biếc

⋯⋯

Giữ bao nhiêu kỉ niệm giữa dòng trôi?

Hỡi con sông đã tắm cả đời tôi!

Tôi sẽ lại nơi tôi hằng mơ ước

——Tế Hanh1921-2009, Nhớ con sông quê hương 1956


我的故鄉有一條碧綠清澈的小河。

⋯⋯

守住多少回憶在那兒?

河水沐浴我的一生,

我將返回夢想之地。

——濟亨,節錄自〈思念家鄉之河〉


    妳告訴我關於妳童年的故事。物資缺乏,是一種想像。妳的童年可好玩了,父親親手為妳製作各種各樣的童玩,譬如用越南特有的芒果子,一圓一扁,穿洞綁線,抽拉時發出特殊鳴聲。妳試圖模仿那聲音給我聽,並說很想念那聲音。還有,越南咖啡需用的煉乳罐頭也可玩,兩個鐵罐以木頭固定,用撿來的木棉當引線,煤油燃火,可以在地上推拉。又有木棒在地上挖洞,比賽誰的木條彈得遠⋯⋯。除此之外,妳居住於一片被水環抱的世界,面海之港,造就這樣如水的妳。

    我很羨慕地作為一個聽者,我的父親時常在外工作,很少能夠陪伴我,對於我想要的玩具,被陳設在百貨公司裡的娃娃們,只要他手頭寬裕,總願意給我買一些。我住在一個小鎮上,要走一段路才能遇見河水,狗兒小熊與我有一次走入水裡,水不深,上有高高低低的草,有時拂過我的臉頰,弄得我特別癢。我七歲前的童年,時常是自己一個人。父親與繼母生下妹妹後未久,搬至一個新家,把我留下陪阿公阿婆。廚房旁有一個老舊的水泥洗手台,專門為婆太設置,我偶而會把我的小玩偶放在那裡,打開水龍頭,擺放幾個阿公撿的石頭,幻想自己與同伴們在溪水嘩嘩的深處。

    1956年,這首長詩誕生。距離我理解它的時間,相隔超越半世紀。妳帶領我翻譯這一首詩。彼時,分裂南北的戰爭持續,妳的地方說這是抗美戰爭,我的書本告訴我那是越戰。詩人濟亨在北方想念南方的故鄉,他持槍抗戰,遙想故鄉。這是一首長詩,妳截取思鄉的部分,琢磨關於水的意像。妳說,水是妳的來處,也將是妳的歸處。

    我的故鄉則有許多水塘,我曾聽阿婆唱過的客家山歌裡描述過一幅農村之景:「日頭落山一點黃,牛媽帶子落埤塘,那有牛媽毋惜子,那有阿妹毋戀郎。」以牛耕田的時代離我的童年有一段距離了,我僅透過阿公口述他曾做放牛小童的趣事。他沒有二弟有慧根,能通牛語,但他終身不食牛肉。可以想像的,過去的我的故鄉曾處處是青青稻田。後來,工業區佔據大量田地,再後來,建商蓋起別墅或如城市裡的公寓,建商不關心有沒有人居住,只放著等待房地產增值。阿婆說,那些人真可惡,她的朋友沒有田怎麼耕種?

    阿婆已經八十歲了,她的朋友們應該也很老很老了。她們不顧被劃定的公園水泥步道,硬是闢了幾個菜園,什麼菜都種,時理時疏,時有收成。

    關於種植,城市中的妳為了家鄉的滋味,在窗台上種些家鄉味。沒有辦法,有些東西台灣人不吃,市場買不到。譬如菠蘿蜜。

    自越南移居台灣那年,妳隨身行李中有幾本越南詩人胡春香的袖珍詩集,妳將它們珍藏在床頭的鐵盒裡。簡單的印刷,婉轉明麗的線條,足以顯示越南現代藝術卓越之處,讓人見一次便愛不釋手。妳小心翼翼翻開詩集,讀其中一首詩給我聽:


妹身好比菠蘿蜜,

瓣肥肉厚皮帶刺。

君子若愛就打樁,

莫用手摸出漿漬。

——胡春香(1732-1772)〈菠蘿蜜〉

    「妹妹,妳吃過菠蘿蜜嗎?」妳張著黑白分明大眼望著我問。「沒有。」我只能想像它的模樣,應類似於榴槤,多刺而有獨特香氣。

    胡春香在十八世紀時以喃字書寫女性自身經驗出發的詩作,她曾經歷兩段婚姻,最終獨自於湖畔教書維生。寫詩之時,她也許發生或聽聞什麼事,經過日常街巷旁一棵菠蘿蜜樹,菠蘿蜜果的酸甜正能描述她內心累積許久的複雜感受。

    妳說,偶而途經鄉間,見到菠蘿蜜樹,果實成熟無人採摘,掉落於四周,好可惜。許久以後,我看見菠蘿蜜果多籽厚實的內裡,便想起妳。看似堅硬,實則柔軟的妳;看似單薄,實則多汁豐厚的妳。

    我亦想與妳分享屬於童年的果實。幼時常隨阿公阿婆清晨即醒,自家往外恣意散步,有時走得忘我,來到另一個鄉鎮。記憶中沿路稻田處處,小徑旁復有小徑,沒有商店攤販。唯一向我們兜售的唯有香氣四溢的果樹,尤其是土芭樂,它們自然而生,沒有主人。鳥兒啄幾口餘留傷痕,硬的青綠酸澀甘甜,軟的泛著一層牛奶白,吐露濃郁香氣。但阿公不貪多,只撿四、五個,足讓我們三人在路途上分食。平易常見的土芭樂樹,我已好久好久未曾再見。

    當妳以越語華語交替朗讀胡春香的菠蘿蜜詩時,阿公時常以毛筆抄寫的般若波羅蜜多心經不自覺來到我的嘴邊。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臨帖心經,陪伴阿公走完最後一段人生歲月。他似無意識般臥床數月,我坐在他身邊卻無從陪伴他。只能將他寫的最後一幅心經裱框,置於飯廳。那略顯歪斜的字體,彷彿被賦予生命般,躍動於宣紙上不停行走。那些字,讓我想起穿梭在鄉野間的我們。

    從小徑到大路,從女孩到女人,我從台灣北部移居南方,妳自越南的中部越過海洋來到台灣。正因為遷徙的旅程,讓我們相遇於高雄街巷內的一幢三樓平房,妳在台灣的家,我每星期去一回的教室。雖說是教我越南語,更多時候或者是妳陪伴我面對人生的困劫。我初學完母音子音之後,妳開始帶我讀越南詩歌,詩在妳的記憶裡映成一道光,微微照亮妳的身體,通過妳的眼睛傳遞給我。


Thà một phút huy hoàng rồi chợt tắt. Còn hơn buồn le lói suốt trăm năm.

——Xuân Diêu1916-1985


寧願瞬間輝煌後熄滅,不願為餘燼憂傷百年。

——春妙

    春妙的這兩句詩是妳的座右銘。春妙曾於越南抗法戰爭中,在越南廣播之聲電台工作,許是富有磁性的男人嗓音。妳我因工作結識,第一次是我去新移民中心拜訪妳,第二次再見即在妳的電台。廣播室不大,張貼幾張台灣明星海報,印象裡有一張是已故明星張國榮。牆邊則擺放幾張CD,越南的印尼的泰國的流行歌曲。妳與來自印尼的姊姊共同主持這個節目,隔著聲頻與高雄地區姊妹們以母語說話,間而播放故鄉的音樂。我在一旁聽妳的聲音通過麥克風溫柔呢喃,我不懂妳的語言,卻好像可以明白那份情感。

    又過了一段時間,我們一起到台北的路程中,妳向我與另一位越南華裔的姊姊訴說妳的感情故事。故事的初始並未有關於台灣的可能,但人生之路卻牽引妳來到這座島嶼。妳拉著一只行李箱,經過海關,搭飛機至台灣。我的文字所能描述的過程總是過於簡單,光是那只行李箱該帶什麼,必然也花去妳許多時間。搭車赴往機場的途中,妳又懷著什麼樣的心情?

    高中時候,我迷上宋代女詞人李清照,她因戰爭南渡,與丈夫趙明誠分別,所搜集的金石古卷在路途中變賣散失,她記敘:「既長物不能盡載,乃先去書之重大印本者,又去畫之多幅者,又去古器之無款識者。後又去書之監本者,畫之平常者,器之重大者。凡屢減去,尚載書十五車,至東海,連艫渡淮,又渡江,至建康。」她說的是物器的丟棄,一件一件的物是牽繫她與丈夫北方家中日常裡的層層情意。我們所無法預測的戰爭,國與國的權力鬥爭,利益與利益的瓜分,在妳的童年裡張牙舞爪。戰爭前,妳見母親身著華美之衣腳踏高跟鞋,戰爭以後,她收起高跟鞋,為生活與生存勞碌。

    對於戰爭,我難以想像,那是我祖父輩幼時的記憶。阿公在六〇年代到了越南西貢紡織廠工作,他曾轉述有同事是1949年後隨國民黨來台灣,他對那同事說:你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們做的事。還小的我不理解阿公說的是什麼意思,不能明白歷史的糾葛如何纏繞活著的人。只是,我嫁給H後發現,H的爺爺也是那群漂洋過海的人。1976年,胡志明攻抵西貢,阿公與同是台灣籍的同事們匆忙返台。他看過掉落在工廠不遠處的炸彈,碰得一聲,花樣街道碎裂一地。阿公帶著他的越南記憶離開人世,不知道他是否會遇見早在天上的爺爺,不知道他們會說些什麼?不知道。

    只能知道,越南與美國結束戰爭後,經濟仍得向大國靠近,像過去與現在的台灣。一個人的一生便從來不會是自己的事,總必須承擔著自己或者不明白的時代。即便如此,透過離開,妳開始了人生新程。

    異地他途,為一份可以自立的工作,我從北方小鎮來到南方大城。我對此地並不陌生,大學四年也在此呼吸走路生活。只是,工作不比讀書,少了同學友伴,一個人難免寂寞。後因工作,認識了妳,伴我度過許多孤單艱難時刻。我曾於臉書轉貼一首黃鶯鶑的歌曲〈是否真愛我〉:


一艘船問一面海  你是否真愛我

或你只是依著我  帶你天地遊 

我的帆與我的家 讓你吹著走

不問天 不問地 只想問你是否真愛我

——鄔裕康作詞、Dick Lee作曲

    這首歌的節奏簡單,類近童謠,以樹與土、蟲與花及船與海幾組相對應的意象描述兩人關係,貼合我當時陷溺情愛之河的心境。但畢竟是臉書,以為發完便罷。怎知下回上課,妳居然將整首歌譯成越南文,唱給我聽,並教我唱越南語版本。不知怎麼,當一首歌轉譯成另一種語言,陌異化韻腳竟讓我體會另一種心境。後來發現,作曲者原是新加坡音樂家李炳文,我所唱的黃鶯鶯版本原已跨越國族疆界。再唱此曲時,老想起自己初學越語追趕節奏的模樣,忍不住笑出聲來。

    不多久,妳開始教我越南情詩,春瓊的〈船與海〉是我學會的第一首越南情詩,也是她最有名的作品之一:


Chỉ có thuyền mới hiểu

Biển mênh mông nhường nào

Chỉ có biển mới biết

Thuyền đi đâu, về đâu

——Xuân Quỳnh1942-1988)“Thuyền Và Biển


只有船明白

海多麼寬廣

只有海知道

船來去何方

——節錄自春瓊〈船與海〉

    熱烈愛情是春瓊詩的生命所歌詠的,她與第二任丈夫及孩子死於一場車禍,詩人的生命告終,詩人的詩多年後漂洋過海,安慰了被海環繞的島船上一個女孩。我曾經將自己比喻為船,將對方以為是海,最終發現,兩人世界總是輪流替換位置,最困難的仍是相知。

    每個星期,自妳家的平房邁出時,我總像悟出什麼道理似的,懷著一份溫暖離開。船與海原不僅止於情人之間,妳我姊妹之情亦如是。海洋寬廣無常,其界限卻隨船的去向而延伸。我們之間,或更似於兩艘小船,在茫茫大海中相遇。前途遙遙,但我們皆願意以肉身跨越域界,走向更寬廣的未知。
※刊登於人間福報副刊2015.5.18-19。圖/郭懿萱。






2015年5月15日 星期五

文字與生命的相互指認,讀張亦絢《小道消息》


張亦絢的《小道消息》,雖是小書,一頁一篇,但你可以用各種方式讀它。圖:三餘書店提供
    
    因為一趟交流行旅,結識一群年輕的寫作者。不知為何,特別留戀與他們交談的情景。於是,回到台灣後,開始閱讀或重新閱讀他們的作品。

    其中一晚,一行5人到了水畔一家咖啡館,揀了戶外位置坐下。如果那是一齣劇,我想,時雍和我應是台下的戲迷,順聰像是能言善道的主持人,引領話頭,又無處不能轉彎。2位主角分別是留德的吳憶偉與留法的張亦絢,他們在言談裡既敘既辯德國與法國截然不同的思維邏輯,幽默靈動,難以複述。

    而我一直記得亦絢的笑聲,總覺得那聲音真誠的過分。要你憑著那聲音,就得記住一個人久久不忘。

    我花了一個晚上便讀完亦絢的《小道消息》,雖是小書,一頁一篇,但你可以用各種方式讀它。像一個遊戲,或者一次談天,可以花整輩子,可以一夜之間,更可以匆匆幾瞥。作為讀書筆記,《小道消息》談的書不只文學,我想每個人在其中都能撿取與自己生命有所共鳴之處。我看完一篇又一篇,不求甚解,只覺得亦絢的笑聲就在文字的間歇處,好似延長了我們談話的時刻。

    某晚,我提到我的碩論寫的是周作人,亦絢激動莫名。她說,她曾在失去靈感恐慌不已時,讀到了周作人。我急忙補充,我讀周作人其實是為了很現實的理由,與她的感性與生命接觸的偶然不同。她還是回以溫柔的笑,告訴我這也是很好的理由。讀《小道消息》時,我忍不住查找周作人的名字,雖然未提及,但也許因為先入為主的思考,我總覺得《小道消息》所讀廣泛、善於引用、懂得漫談,確實幾度讓我想起周作人。尤其,其中對於個人自由的堅持與盼望。

    雖不見周作人,但我看見林芙美子。亦絢與我第2位有共鳴的作家。她從詹宏志策劃的「改編電影的名家名著系列」的《二十四隻眼睛》讀到林芙美子:「我對這系列的好感很深,拜此系列之賜,讀到松本清張寫小說推崇她的林芙美子的《情慾之門》,此作在小說技巧與性別論述上都屬經典,法國某些以『略法』拍『沒有愛的愛情』應是師承《情慾之門》改編的電影《浮雲》。」我先認識《浮雲》,後讀林芙美子的小說,前後都是偶然與巧合,閱讀一本書或認識一個人似乎也是如此。她的長篇小說集《愛的不久時》中〈寫在前面:文學與我(一)〉有一段話特別吸引我的注意,如林芙美子般真誠敢言,又如此張亦絢:「我不是有意要顯得諷刺的。我從來都不想要反抗任何人與任何事。我在說我是一個渾蛋時,我是真心真意的。而且我說的是我自己。」

    也許是留法之故,她極重視語言的細節,《愛的不久時》描繪語言與自身處境的息息相關,《小道消息》亦提及不少與語言有關的書籍,如楊富閔的《花甲男孩》中的閩南語書寫,又如不會說客家話的她喜讀客家書,另外還有《世界手語大全》等等。我想起那晚,我說,周作人懂世界語時,她閃閃發亮的眼睛。

    無論散文或小說,她遊走在文字語言界線的邊緣處,以不知為知,一再探問思索。我以為,背後的動力或者就是對於精神自由的努力與追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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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亦絢,1973年出生於台北木柵,巴黎第三大學電影暨視聽研究所碩士。著有《壞掉時候》、《最好的時光》等短篇小說集,電影劇情長片劇本《我們沿河冒險》,編導有短片〈納塔莉,妳為什麼在地上?〉、紀錄片〈聽不懂客家話:1945台北大轟炸下的小故事(「客家:我的影像心事」評審團獎)。長篇小說《愛的不久時:南特/巴黎回憶錄》,入圍2012台北國際書展書展大獎。散文《小道消息》2013年由聯合文學出版。(作者簡介參考自《小道消息》)
 
※刊登於新頭殼2015.5.15:http://newtalk.tw/news/view/2015-05-15/60165

2015年5月13日 星期三

謊言旅行

 
    回新竹娘家時,高中好友柔從台北返回苗栗,特地到小鎮上找我。她見我時說,妳都沒變,沒有媽媽的樣子。事實上,我看到她時也覺得她仍然像高中時一樣,那時的我們穿白衣黑裙、背竹女墨綠色書包,放學後在新竹街頭亂晃,未來那麼長那麼長。未能見面的這兩年,她辭去人人稱羨的記者工作,獨自走訪澳洲,第一年打工渡假,第二年繼續在那裡工作開眼界。我則像趕進度似懷孕結婚生子,定居島嶼南端。
    兩人此刻坐在小鎮新開的咖啡店,這條街與十幾年前相比已改變許多,日式木造建築多數拆毀殆盡,新房舍一棟一棟自火車站延伸至農地。景物全非,人事還能依舊嗎?總是六人行的我們,幾年前其中一人因意外去世,因這個緣故,對於相聚時刻變得分外珍惜,青春不能保證未來還長,何況我們都已過了青春。

    我背著後背包赴約,從高中開始習慣除書包外,再背一個後背包裝體育服或過重的書。母親偶而叨念我老是背一個大包包,一點都沒有女孩子樣,她甚至因此買一個二手名牌包給我。我總覺得自己對不起那只昂貴的包包,僅僅背過買它的那一天。柔談起她的遠行,異鄉獨自生活的孤寂,與同故鄉的人聚結一起共患難的情感。決定離開澳洲時,廚房還有半瓶醬油,繼續堅持在異鄉的友伴特地騎腳踏車,途經長路將醬油領走。柔說,沒到過異鄉久居的人不知道那瓶醬油的珍貴。

    說不出為什麼,柔和我熱衷於旅行,好不容易有點積蓄就安排出國計畫,好像非得透過一次又一次的離去才能擁有自己。在那匆匆相聚幾小時裡,不知是誰先提議,我們竟又相約遠遊,一定要搭飛機越過國界的行旅。選擇旅遊目的地時,她考量新工作,我顧慮孩子年幼,只好決定花較多錢於連假時赴新加坡三日。

    從行程確定到出發未及一個月,我的心底卻歷經幾番交戰,最終還是將孩子留下,托予婆婆與H獨自赴約。然而,直到出發前那一刻,我依然彷徨是否該去?孩子才九個月,這之中我們從未有一日分開,他仰賴自我身體流淌的奶水以及體溫。白日還好,但怕黑夜,時常望著他背影入睡的我,半夜醒來尋我擁抱的他,是否能安穩入眠呢?我不知道。只是臨別時重重吻了他的臉頰,將他抱至一樓給婆婆,關上鐵門,自門縫裡聽見他哀哀嬰兒泣聲,離去的步伐如此沉重。

    由於出國時間不長,我們決定不帶行李箱,各背一個後背包,節省入境時間。我的背包裡僅有簡單盥洗用品及一本自己前年出版的散文集,希望能送給新加坡草根書店創辦人作家英培安先生。轉身離家那一剎那,我想起自己曾經不是母親的日子,那時的我亦常一個背包就出發去旅行。孩子出生後,每次出門都得裝齊兩人份的隨身用品,孩子的奶瓶、尿布與奶粉等拉拉雜雜瓶瓶罐罐,加上我的錢包、筆記本、隨身書與鑰匙等林林總總,厚實背包更變得不可或缺。這次旅行與孩子有關的東西僅存一只手動擠奶器,它一定感到異常孤單。

    搭上高鐵往桃園行,從陽光普照的高雄起程,車過台中後氣候便逐漸陰沉,細雨拍打車窗留下水痕,自上而下滑落。這是我十分熟悉的氣候與景象,溼冷秋季對於在新竹出生長大的我而言本來就不陌生,水氣飽滿的空氣讓被單老是厚重溼黏。婚後移居高雄,身體竟迅速適應甚至依賴溫暖乾燥的天氣,遺忘自己其實能夠適應更寒冷的北風。彼時學校制服換季速度比不上天氣變換的迅速,時常寒流無預警而來,我仍穿著露出雙腿的及膝制服裙,風大時便拿書包蓋壓百褶裙擺。青春時候不知餓不覺冷,只想能玩就好自由就好。

    帶著那股貪玩的心,婚前的我幾乎年年出國,短則一次,多則三次,嚮往移向他方。大學初畢業,旅伴是大學同窗,此後便是男友,彼此生活熟悉。這次旅伴卻有些特別,儘管高中時代柔與我日日依偎,但畢業後兩人一北一南,一年一次短暫相聚,雖然見面時情誼仍存,但太多事無法細訴,十多年空白讓我們既親密又陌生。 

    搭接駁車到機場,我比約定時間提早一小時到達,但柔更早就到了。她在機場美食街等我,俏麗短髮清秀如昔。我點了簡單速食坐在她的對面,從她的新工作聊起,澳洲回來後應徵上扶輪社秘書,薪水待遇不錯,只是得服侍大老闆與夫人們,柔說對從小到大嬌生慣養的她而言不啻是磨練心志。我們花費不少時間談論彼此,讓對方明白現在的自己,比手畫腳配以聲音表情,還有多少話、多少故事需要被訴說,以填補充滿細縫的面貌。殆及旅行結束,我們最終方明白那些細縫穿透的光就讓它們留著吧,就算青春時期的我們也有記憶上的模糊與誤差。

    但一些習慣是不變的,譬如我們依然愛看書。廉價航空無影音消遣,她翻讀隨身的村上春樹《東京奇譚記》,我為減輕重量只帶自己的書,遂半強迫似看著。高中時,我們常跑去誠品書店閒逛,坐在地板上拿取想看的書翻閱,常常一坐就是兩、三小時,直把誠品當作圖書館。若遇上真想買的書便輪流買,你借我我借你,將書藏匿教室抽屜遮遮掩掩讀鍾怡雯、凌拂、張讓,還有朱少麟。如今書的世界依舊迷人,尤其相對於成長後的現實。

    除看書,我們亦花費不少精力與時間交談。柔說起作為一個單身女性的無奈,家裡吃喝玩樂費用,父母希望由她買單,因哥哥、弟弟皆結婚生子有家庭負擔。「那我呢?」她看著我說。作為一個「人妻」面對的金錢利害、家庭責任亦不小,原來人生並未有容易的事,我們不過都在且戰且走。

    「所以我對媽媽撒了一個謊,」她壓低聲音續說:「我說這趟旅行是出公差,否則他們一直認為我的旅行與想看見這世界的心,都是一種浪費。」「浪費」二字特別加重語氣。我明白的,我也向婆婆撒了謊說自己去論文發表,當時婆婆問我H會一起去嗎?不會。我在內心暗答,這個謊言是我和H的共謀。

    這趟旅行於是由兩個謊言一起成就。

    我想起阿婆的秘密旅行,她總是撒謊掩蓋自己的行蹤,那些拒絕被談論掩飾性的謊言,那些不願被過度關心的謊言,那些連我一起欺騙的謊言,我終於明白不僅出自於愛的表達,亦出自對自由的渴望。我們學會掩飾,就像曾經藉書桌遮蔽暢讀課外書籍,早早學會以謊言換取自由,尚帶著一些無足輕重的叛逆。只是,現在能製造的謊言比從前更精密且無形。

    交談內容除家庭,還有工作。柔說她過去只想追求所愛,不願將時間花費在自己不喜歡的工作中,但她學會妥協。妥協,也是成人世界裡生存的必要手段。她談起自己如何以菜鳥秘書之姿,迂迴協調人事之海,浮游沉潛保護自己。她說話投入,完整交待一起又一起事件,由於太完整,反而讓人覺得那些機關算盡勾心鬥角都是她虛構的故事。我們交談的節奏被一陣突如其來的亂流打住,機身隨氣流上下搖晃。相較於有些慌亂的我,柔顯得氣定神閒,這些年來往穿梭不同城市的她,跨越海洋早已稀鬆平常。因此,這趟旅程機票訂購、旅館安排也都由她一手包辦。 

    到達新加坡已近午夜,今晚我們住在機場的過境旅館。旅館並不大,一間房有三張床,身體異常疲憊,腫脹胸部等我舒緩。一次又一次,我擠壓手動擠奶器,想著海洋另一端的孩子應已入睡,只是沒有母親乳頭慰撫,不知睡得是否安穩。懷著這念想傳封報平安的簡訊,便迅速熟睡在這過渡場景中。 

    我做了一個夢。夢裡的我還年幼,阿婆與阿公吵架後離家出走,我等不到她歸來,躲在房裡暗暗啜泣,怕阿婆不再回來。醒來恍惚間,我遺忘自己的年歲與現時處境,努力想著阿婆最終是否回來了?久久回過神來,才想起那年阿婆躲匿在姨婆家近一星期,最終阿公用老舊摩托車把她載回來。她告訴我,只是去姨婆那裡玩幾天,不是離家出走。妳說謊,我大叫復賭氣似鎖上房門大哭一場,但我內心比誰都開心阿婆回來了。如果阿婆不願意回來呢?她會去向何方?如今我們又會是什麼景況?故事沒有續集,阿婆終究是回來了,還帶大沒有父母在身邊的我們姊妹。但那種曾經失去她的恐懼卻一直纏繞著我,我的心底仍有一個躲在房裡無法長大的小女孩。

     柔催促我準備出境以開始一日旅程。我們摸索捷運的走向,來到繽紛小印度區,再走訪中國城,景物迅速滑過我們身邊,來不及抓住便溜走。所記得的是我們坐在集中市集飲料攤位,早晨離峰時段即使身在熱區亦顯得空曠,一位老人坐在前桌讀報喝咖啡,不時打瞌睡;右側兩個印度男人共享一小杯熱咖啡,迅速喝完起身離開,應是要赴往工作。柔和我坐在空蕩市集內,與我們相伴的還有幾隻鴿子,它們不飛,只是緩慢來回踱步。柔要我替她拍張照,我怎麼拍她都不滿意,她說鏡頭裡的她顯得好老。妳怎麼會老?我不可置信看著現實裡的她。女人對鏡頭裡的自己認識過深,一點細紋或垂墜眼角皆敬謝不敏。我一次一次拍著她,將她定格在此時,在反覆按壓相機的瞬間看見此刻的她,而非往日記憶。

    我們沒有固定行程唯一有的是我堅持要找到草根書店。由於我功課做得不足,要帶柔闖蕩陌生異域實在有些忐忑,還好她並不介意。搭乘公車到新加坡圖書館下車,工整筆直街道其實並不難找,反而是書店所處的那棟大樓,狹窄電梯與一小間一小間店家格局讓我迷了路,上下左右胡亂搜索終於讓我找到書店的門。它隱身在這棟商業大樓裡十九個寒暑,我們造訪時正是它在原址最後幾日,很快它將要易主更換地點重新開幕。英培安先生並不在店裡,這間新加坡著名華文獨立書店裡泰半的書由台灣出版,隔著海洋再見到我熟悉的書籍有種莫名感動。接近櫃台的長櫃則有東南亞各國出版的華文書籍,我興奮不已,盤算自己還剩多少經費,準備搬多少書回台。等我回過神來,發現柔坐在一側等我,對這些她並不感興趣,但她並不催促我,只是安靜等待。隔著一落書櫃,我感覺我們之間隔得很遠,我們不再讀同樣的書,不再穿相同制服、具有相同身份。但亦在她等待我的此刻,我們也異常親近。

    隔日就要返台,夜裡我們躺臥各自的床,手裡滑著手機,她傳訊息給我並不知道的人,我則看著孩子的照片有些出神。我是一名母親,有一個孩子在海的那端,H傳訊息來說孩子夜半尋不到我的氣味老是大哭。我告訴柔,下一回若須再離開必得帶著孩子。柔回答我,以她對我的理解,始終難以相信我已是母親。腫脹乳房不斷提醒,孩子可能正閉眼張嘴尋找慰撫。我想回去了,還好只有三日,我再次體會到獨身的快樂,卻也體認我改變的身體與心。夜裡入睡朦朧間,我彷彿又看見那個躲在房裡的小女孩,聽見門外摩托車聲與腳步聲,打開房門的隙縫,知道阿婆回來了。


※刊登於明道文藝五月號。













2015年5月2日 星期六

祖堂遺事

 最後一次到祖堂是訂婚彼日,父親、屘叔、H與我在午宴後來到這裡。張六和渡台到我這代已是第九代,我是「讓」字輩,因是女兒沒有排輩分,但族譜我自小就背得滾瓜爛熟:「應新吉慶福滿堂,謙讓能敦萬世昌,家學淵源垂永韶,文明大啟發重光。」族譜的書法字掛在客廳牆上,阿公說客家人不能忘本,常要我背族譜給他聽,念久了,族譜像歌謠般牢印於心。

 族譜裡的每個字皆不只是字,於我而言都代表家人的身影。「福」是太太公,我沒見過他,不過他的畫像掛在家中牆上,像從來就與我一起生活般。「滿」是太公,他喜歡釣魚賭博,我七歲那年他過世,他在世時十分疼愛我,常常藉機賞我零用錢花用,並老愛坐在藤椅上,叫我背對他站著,一雙不愛穿鞋的土黃大腳便立刻架在我肩上,我忘卻他的聲音和表情,卻牢記著他長年務農的一雙大腳丫。「堂」是阿公,父母離異後,他和阿婆戮力照顧我們姊妹長大,妹妹們小我許多,作為長孫女的我總是睡在他們倆中間,騎摩托車時也坐在他們中間,印象裡阿公的背結實硬朗,阿婆的身體則很柔軟,他們不善言語,但以實實在在的身體保護我溫暖我。阿公幾年前過世後,我每遇見名字裡有「堂」字的人,就覺得特別親切。

 不只族譜,我對於祖堂的情感也是很深的。據祖訓記載,約兩百四十八年前,父祖輩自廣東陸豐渡海來到台灣新竹一帶。自那時開始,祖堂經歷四次遷徙,頭兩個處所已湮沒荒煙漫草間,第三處則是借用其中一位宗親的老厝。老厝危頃,加之宗親人數日漸繁多,原來祖堂容納不下,宗親會遂決議另覓新所。

 新祖堂興建時,阿公甫退休不久,日子閑得發慌,他遂熱烈參與其中。放學或假日,阿公常載我到祖堂監督工程進度。阿公的輩分其實不高,普叔公太才是族長,但阿公說作為男丁人人有責,我不是男丁,只覺得祖堂有沙土可玩便常隨阿公前往。新建祖堂是三合院形式,以常民來說相當豪華,外圍低牆刻寫二十四孝圖騰故事,屋頂則用橘紅色琉璃瓦,遠遠望去十分顯明。

 祖堂興建完工彼日,阿公隨手取來一片餘剩屋瓦,找來兩塊紅磚於中升火,地瓜切成薄片烘烤其上,邊是脆的,內裡卻軟嫩。阿公說,這是他兒時零食,看牛午後肚子餓,便和弟弟一起烤地瓜來吃。後來,每回經過祖堂,望見橘紅琉璃瓦,我心底想著的是上頭烘烤一片一片地瓜,那麼甜那麼香。

 祖堂內值錢東西不少,如左宗棠親筆所繪梅蘭竹菊字畫,原擺放在老舊祖堂裡,隨意掛置牆上,損毀嚴重。後因搬遷時重新發現裱框保存,然關於祖輩與左宗棠之間有何親故已無從考察。倒是祖堂內另有一幅梅花圖,由先人張采香所繪,我沒見過他,卻曾聽過阿公以驕傲口吻提起,先人老是騎一匹白馬現身,瀟灑不羈。簡直成為一則傳說,且留下墨漬為憑。

 因這些祖先留下的墨寶,復需人早晚祭掃,宗親會決定聘請一位宗親看顧祖堂,每月發放一萬多元津貼。阿公在興建過程出力許多,普叔公太便先詢問阿公的意見,阿公毫不猶豫允諾。由於夜晚也須留守,後又加入另一位叔公,他們兩人各輪值一天。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阿公晚年半數時間都在這裡,我的童年多數光陰也在這裡。

 祖堂平日工作為整理後園、打掃與早晚祭拜,其實並不繁重,但需花費大量時間,時日一久,祖堂就如半個家。祖堂正廳擺放祖先牌位,右側為辦公室,入內左手邊是阿公的辦公桌,桌上恆常掛著幾支未乾的毛筆,鋪墊未寫滿的報紙。無事時,阿公就在這裡寫字,一筆一劃,一疊一落,他捨不得丟棄那些行過指尖的氣韻。然而物多就雜亂,通常是阿婆看不過去,趁阿公不注意時丟掉部分,當然兩人免不了起爭執。阿公也常叫我練字,但我沒有耐心,以致於至今字仍相當稚氣。

 辦公室裡尚有電視機,但無裝設第四台,還好某宗親捐獻經典電影錄影帶,於是透過四方螢幕,我獨自看完《白鯨記》及《亂世佳人》。看片時,阿公躺在書架旁籐製搖椅上打瞌睡,搖椅是從家裡帶去的,我常趁阿公不在時,當作盪鞦韆般猛力搖晃。

 那是充滿好奇心的年紀,一隻螞蟻可以看一下午。無聊時,後園成為最佳去處。後園原來只種植幾棵景觀植物,常往山上採草藥的阿公怎甘心放任一塊美地空空曠曠,他不知從何處帶回各種草藥,甚至果樹,春夏花草樹木繁盛,叔叔見狀常念阿公簡直把園林當叢林。阿公不以為意,繼續栽種那些知名與不知名的植物;我也不以為意,蜘蛛、蝴蝶與鳥兒常來造訪,時時給我新驚喜。

 祖堂左側為儲物區,年節祭祖時需要的大鼓、舞龍舞獅皆放置在此。另設有一小間廚房,阿婆常自臨近菜園拾來新鮮蔬菜簡單煮食。在這裡免去家中至少三菜一湯的規矩,一切從簡,但阿婆總能從簡單裡變化出新花樣,譬如餃子皮切成條狀當麵食,或用大同電鍋滷一鍋肥肉豆腐,阿公餓時可以配飯。最記得一次過年又輪到阿公值班,阿婆怕阿公年節孤單,夜裡來祖堂陪他,那次吃食特別豐盛,雖用不鏽鋼便當裝盛,寒夜裡依然令人垂涎。電視機裡播放年節特別節目,主持人與歌手穿著大紅大紫禮服,祖堂周圍多是稻田,無邊無際黑夜包圍我們祖孫三人,襯得我們如一顆星。

 那顆星的光輝從很久很久以前穿越時空來到眼前,我手舉香先拜過天公,再拜祖先,祭拜順序我早牢記於心,只是每次幫我點香的阿公如今也在牌位上頭。我所未預料的是因結婚之故,必須如此正式告別此地,屘叔要我準備一包紅包,請叔公完成這場離別儀式。叔公口念我熟悉客家海陸鄉音,裡頭有我家住址也有我的名字,咿咿呀呀拉長語調,我又聽見H的名字,哐當一聲,擲筊落下,一正一反。終於,我明白女子嫁人便意謂離去。這場告別太短暫,我還有許多話來不及向太太公、太公太婆和阿公說,只有望著牆上的族譜發愣。

 從前未嫁女死後不能入祖堂,新祖堂完工後,宗親會更改規定,讓清白女身入祀,雖曾引起老輩族人反對,直稱狗肉上不了神桌,但最終仍讓一百多位未嫁女共享香火。回程時,我沒頭沒腦問屘叔,如果我離婚還回得來嗎?屘叔想這怪姪女又在說傻話,直說當然不行。我瞥見夕陽餘暉映照在橘紅色屋頂上,像是要溶出血紅淚珠來。

 每回過年過節祭祖,阿婆忙進忙出準備三牲五禮,我則隨阿公打掃祖堂,掃地拖地擦桌椅洗窗戶,得先把祖堂打掃完畢才清洗家裡。祭祖當日需比平日更早起,我能拖就拖,能多睡就多睡,如今再也不用去,卻覺得萬般不捨。

 腦海乍時湧現童年片段記憶,我躲在牆後聽見阿公對姑婆說,可惜我不是男兒身。堂弟們尚未出世,阿公膝下只有我和妹妹三人,我的成績較好又是老大,阿公常說若我是男兒就好。我把這件事告訴阿婆,阿婆說阿公不懂時代已變,男女都一樣。我原來也如此相信,直到與祖堂告別那刻,又真真切切感受到男女的不同。

 婚後第一個年節,剛生下孩子的我在月子中心度過。倏地第二個年節又來,公公說得去靈骨塔祭拜祖先。對於一個家族而言,或者這才是嫁娶最大意義,女人從父從夫,自此岸移往彼端。我感到一種鬱悶,公公沒有錯,叔公沒有錯,只是我身為女兒。

 公婆是閩南人,沒有祖堂,只拜近親。靈骨塔位於半坡山腰上,佔地十分廣闊,前方有佛堂供奉彌勒佛,畫龍雕鳳道教混雜,後方才是靈骨塔。爺爺本姓林,因入贅,身為大兒子的公公從母姓謝。先人上溯兩代,奶奶的父母與早逝的爺爺,我與他們未曾蒙面,只是隨公公這裡祭那裡拜,心中所存唯有疑惑。那種疑惑相當隱微,不欲人知,無可奉告,是一種對自己身處此時此地的困惑。我復想起祖堂裡牌位列著男人的名字,女人僅存姓氏,那些未曾在族譜裡出現的名字,她們是誰?她們又去了哪裡?

 婆婆因身體狀況不佳待在佛堂,未入內祭掃。她和公公早早預購塔位,求死後有一處安身之地。塔位並不便宜,直比市區房價,但婆婆說此地清幽,風景勝地。婆婆所言不差,緊鄰靈骨塔是一處渡假村。但山地大片大片被開發,樹木竹林被水泥地所掩蓋,佔地廣闊的停車場,大路長驅直入,原來樹木被景觀植物所取代。我不禁想,幾代以後,此處又將餘留什麼?

 更高處興建土地公廟,土地公長約兩尺十分高大,祂直視前方停車場來來往往祭掃的人。公公領我們到焚香爐燒紙錢,香爐約二至三坪大小,每戶扛來一大袋紙錢焚燒,手折紙錢撒落,我只能將疑問隨手中一張張紙錢伴煙香上達天聽,或者再次煙消雲散。

※刊登於中華副刊2015.5.1。

2015年5月1日 星期五

她的來信


    阿秋的心底一直懸著,自從她接到那封來信後至今已一個星期,那種似曾相識的感受一遍一遍如海浪般向她的心襲來。她只是比較幸運的那一個,她總是如此告訴其他欣羨她的姊妹,或者新認識的台灣朋友,卻很少提及自己的努力。從一個譯稿者到編輯迄今近十年,這份社區越南姊妹刊物雖然薄薄一本,卻像她的孩子,陪伴她來到台灣後一段不長不短的時間,足以讓一個孩子出生、學會走路、上了小學。

    這麼多年來並非沒有收過未署名的信,但這封信不知道為何特別觸動著她。其實說是信,不過是寫在日曆背面的幾行字,字跡潦草,似是在一個慌亂的景況下寫著關於「她」的一個故事。是的,那封信是一個關於「她」的簡短故事,但那位沒有署名的作者並不直接說「我」,而用「她」。且不是較正式的「Cô ấy」,而是「NÓ」這種地方性的用語。透過字跡與字句,阿秋猜測那個「她」來自越南純樸鄉下,故事內容十分簡單,約是說「她」因父親欠債嫁至台灣,並未受到善待,只能忍氣吞聲在這陌生的家生活著。活著,僅僅如此簡單的要求,也未必能夠達成,丈夫酒後拳打腳踢,讓她終於受不了虐待而逃跑,這封信便是逃跑途中所寫。儘管字跡潦草,畢竟是自己從小識讀的文字,辨認起來並不困難,困難的反而是如何幫她重新修改文句以刊登在雜誌上。阿秋在越南本來就是文科大學畢業生,來到台灣後亦不斷充實自己的中文能力,翻譯、改稿更是她十年來的工作之一,偏偏對於這封信,她每讀一次,便覺得心頭被螞蟻啃咬一般。

     這幾日她不斷謄稿挪動段落,反覆琢磨「她」內心的感受。她一定還很年輕吧,阿秋想起初來台灣的自己,語言不通,特別是南部多數講台語。唯一幾句在學校時學過的中文,老師是中國人,還曾誇讚過她學習語言的天分。然而,來到台灣,曾被老師稱讚的天分,卻因咬字與口音的差異,讓她遭受許多異樣的眼光。可是她如何知道台灣與中國複雜的歷史糾葛?只好努力向鄰居們學習台語,好不容易學得幾句,卻很少開口,她知道自己的腔調是永遠改不了的。

     再過半小時,她得去接小兒子放學。謄稿的事拖了好多天,不能再延,主編耳提面命。隔壁阿勇嬸老叫她「憨查某」,什麼是憨查某?她問阿勇嬸,阿勇嬸告訴她,我們生來為女人都是苦命人。她於是多添了一段描繪那名陌生女子的心情,她寫著「憨查某,別人常用如此熟悉的名字來叫她。她哪知道別人是在嫌她笨拙又很土。她想一想,也許自己真的很土吧!她什麼都不了解、什麼都不懂,連夫妻親密房事,她也不知道……」無知,阿秋初學會這個詞時覺得好聽極了,反覆念著,眼眶卻濕潤起來。

     故事結束在這名陌生女子逃跑的途中,發現這本寫著家鄉文字的刊物,內心激動莫名而提筆寄信。沒有離開故鄉的人,或許很難感受到故鄉;總是要在異鄉,熟悉的口音文字便變得珍貴異常。對於阿秋而言,做這份刊物最大的好處便是可以大大方方讀故鄉的文、寫故鄉的字。

      「她」的故事刊登後,姊妹們回響十分大,這類型的故事其實並不陌生,但每每被提及,又彷彿重新經歷一般。她們離鄉背井除為了提供原生家庭經濟上的援助,另一個主因是她們都是勇於尋夢的人。既抽象又世俗的夢,卻讓她們願意一個一個離鄉背井,像一個航向未知世界的水手般,為自己的生命開拓出路。因此,她幾次想對阿勇嬸說她的故事,但話到口裡又作罷。她擔心理解不成,反而誤解,以為她來久了就自以為是。女人要認命,阿秋心想,命這般事,她認也不認,她把命當作一條隱晦的路,她要挺直腰桿走下去。

     討論下一期刊物時,她向主編提議,想寫一封僅有越南文的信刊登在雜誌上,回給那位沒有署名沒有地址的女子。主編猶豫一會說:「妳知道這本刊物向來是中文越南文並行的。」阿秋回答:「我知道,正是因為如此,那名姊妹不敢署名,更不敢寫出地址,她也許正需要幫助,我們那份微薄的稿費或許能夠讓她飽餐一頓,或者給她一些鼓勵。」阿秋不知不覺說了一長串話,連自己也都驚訝起來,過去主編的意見便是指令,她尊重多於反駁,但今日為了「她」,阿秋心意已決。主編終於答應,但僅設四分之一的版面,要阿秋簡單扼要回覆就好。

     來到台灣的頭幾年,阿秋常寫信回家,當時網路資訊還沒有現在普及,她多是手寫信紙寄回。隔著海岸,一封信常常十天半月才到達彼端。當了編輯以後,網路信箱不得不時常開啟,但她還是不慣用電腦寫信,譬如現在,面對電腦螢幕白白螢光,腦海一片空白。

      當日回家後,她翻找過去剩下的信紙,拿起原子筆試著寫草稿。想著應該十分年輕的「她」,阿秋在信中稱她「Em」,妹妹的意思。她寫信給妹妹,同是漂洋過海,如今在同一座島嶼上生存的妹妹,「妳好嗎?」她寫下第二句話。年節將至,不知道那位妹妹該怎麼過年呢?才寫到這裡,便寫不下去了,望著信紙後半大片留白,阿秋決定走出屋外透透氣。剛來台灣的頭幾年也常這樣,入夜在房裡很悶,水泥房舍阻絕空氣流動,她遂常思念起老家的院子,父親常在那做簡單玩具教她們姊妹玩。譬如越南特有的芒果子,一圓一扁,穿洞綁線,抽拉時會發出特殊鳴聲。越南咖啡用的煉乳罐頭也可以玩,兩個鐵罐以木頭固定,撿來的木棉當引線,煤油燃火,在地面上推拉。還以木棒挖地洞,比誰的木條彈得遠。那些被以為無用的、廢棄的物件,經過父親的巧手,不僅變得有趣,更充滿父親的手溫。

     於是,她每每感到悶的時候,就走出房門,靜靜穿過客廳,電視機還開著,公公在沙發上睡著,她悄悄走出屋外,儘量不驚動家裡的人。她大口大口吸氣,來回在巷弄裡走著,影子陪著她,父親應該也想著她吧。關於逃跑,她沒有過這種念頭,也許因為自己比較幸運,丈夫有穩定的收入,儘管有些大男人,卻算顧家。但她仍感覺內心有一個洞,像黑夜一般沒有盡頭。她盡可能學習一切事物,熬過識字班,復到南端小鎮重讀大學,騎摩托車需一個鐘頭,夏天倒還好,冬日夜晚的寒冷總讓她幾度萌生放棄的念頭,但仍咬緊牙關撐了下去。書還沒念完,她便要求出外工作,她還要走得更遠更遠。不知不覺,阿秋走離巷弄來到附近日式速食店,乾脆走入買一杯小兒子最愛的熱可可。

     回到家,小兒子已經睡了,她打開熱可可,坐在書桌前一口一口喝著,好甜啊,甜過頭竟成苦澀。懷著這份期待甜蜜的苦澀,她繼續寫信,「姊妹們讀了妳的文章都非常感動,過年到了,希望妳能與我聯繫,我準備了家鄉的年糕想寄給妳,祝妳新年快樂。」那麼多年過去,她回過越南幾次,但都不是過年。若不是孩子們放暑假時回去,再不就是向工作單位請假提早回去,趕在年節前回台灣。好久好久,她沒能再和父母親一起過年,過去廚藝不精的她,這些年想著家鄉味道,連傳統年糕粽子都做得八分似母親。阿秋想那妹妹應該也想念家鄉的年節吧,信刊登後,她每日檢查信箱,靜靜等待「她」的回應。年假結束,年糕都分送光了,陌生妹妹還是沒有再來信。阿秋知道,「她」就像其他沒有署名來稿的姊妹一樣,不會說出名字,不會與她聯繫。

    她並不怪這些無名姊妹,在異鄉生存要懂得保護自己。阿秋想著自己要更努力編輯這份小小的刊物,她相信「她」一定準時看著,且一定過得好好的,在這座島嶼上的某一角落。


※刊登於中華日報副刊2015.5.1。圖/阿力金吉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