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5月1日 星期五

她的來信


    阿秋的心底一直懸著,自從她接到那封來信後至今已一個星期,那種似曾相識的感受一遍一遍如海浪般向她的心襲來。她只是比較幸運的那一個,她總是如此告訴其他欣羨她的姊妹,或者新認識的台灣朋友,卻很少提及自己的努力。從一個譯稿者到編輯迄今近十年,這份社區越南姊妹刊物雖然薄薄一本,卻像她的孩子,陪伴她來到台灣後一段不長不短的時間,足以讓一個孩子出生、學會走路、上了小學。

    這麼多年來並非沒有收過未署名的信,但這封信不知道為何特別觸動著她。其實說是信,不過是寫在日曆背面的幾行字,字跡潦草,似是在一個慌亂的景況下寫著關於「她」的一個故事。是的,那封信是一個關於「她」的簡短故事,但那位沒有署名的作者並不直接說「我」,而用「她」。且不是較正式的「Cô ấy」,而是「NÓ」這種地方性的用語。透過字跡與字句,阿秋猜測那個「她」來自越南純樸鄉下,故事內容十分簡單,約是說「她」因父親欠債嫁至台灣,並未受到善待,只能忍氣吞聲在這陌生的家生活著。活著,僅僅如此簡單的要求,也未必能夠達成,丈夫酒後拳打腳踢,讓她終於受不了虐待而逃跑,這封信便是逃跑途中所寫。儘管字跡潦草,畢竟是自己從小識讀的文字,辨認起來並不困難,困難的反而是如何幫她重新修改文句以刊登在雜誌上。阿秋在越南本來就是文科大學畢業生,來到台灣後亦不斷充實自己的中文能力,翻譯、改稿更是她十年來的工作之一,偏偏對於這封信,她每讀一次,便覺得心頭被螞蟻啃咬一般。

     這幾日她不斷謄稿挪動段落,反覆琢磨「她」內心的感受。她一定還很年輕吧,阿秋想起初來台灣的自己,語言不通,特別是南部多數講台語。唯一幾句在學校時學過的中文,老師是中國人,還曾誇讚過她學習語言的天分。然而,來到台灣,曾被老師稱讚的天分,卻因咬字與口音的差異,讓她遭受許多異樣的眼光。可是她如何知道台灣與中國複雜的歷史糾葛?只好努力向鄰居們學習台語,好不容易學得幾句,卻很少開口,她知道自己的腔調是永遠改不了的。

     再過半小時,她得去接小兒子放學。謄稿的事拖了好多天,不能再延,主編耳提面命。隔壁阿勇嬸老叫她「憨查某」,什麼是憨查某?她問阿勇嬸,阿勇嬸告訴她,我們生來為女人都是苦命人。她於是多添了一段描繪那名陌生女子的心情,她寫著「憨查某,別人常用如此熟悉的名字來叫她。她哪知道別人是在嫌她笨拙又很土。她想一想,也許自己真的很土吧!她什麼都不了解、什麼都不懂,連夫妻親密房事,她也不知道……」無知,阿秋初學會這個詞時覺得好聽極了,反覆念著,眼眶卻濕潤起來。

     故事結束在這名陌生女子逃跑的途中,發現這本寫著家鄉文字的刊物,內心激動莫名而提筆寄信。沒有離開故鄉的人,或許很難感受到故鄉;總是要在異鄉,熟悉的口音文字便變得珍貴異常。對於阿秋而言,做這份刊物最大的好處便是可以大大方方讀故鄉的文、寫故鄉的字。

      「她」的故事刊登後,姊妹們回響十分大,這類型的故事其實並不陌生,但每每被提及,又彷彿重新經歷一般。她們離鄉背井除為了提供原生家庭經濟上的援助,另一個主因是她們都是勇於尋夢的人。既抽象又世俗的夢,卻讓她們願意一個一個離鄉背井,像一個航向未知世界的水手般,為自己的生命開拓出路。因此,她幾次想對阿勇嬸說她的故事,但話到口裡又作罷。她擔心理解不成,反而誤解,以為她來久了就自以為是。女人要認命,阿秋心想,命這般事,她認也不認,她把命當作一條隱晦的路,她要挺直腰桿走下去。

     討論下一期刊物時,她向主編提議,想寫一封僅有越南文的信刊登在雜誌上,回給那位沒有署名沒有地址的女子。主編猶豫一會說:「妳知道這本刊物向來是中文越南文並行的。」阿秋回答:「我知道,正是因為如此,那名姊妹不敢署名,更不敢寫出地址,她也許正需要幫助,我們那份微薄的稿費或許能夠讓她飽餐一頓,或者給她一些鼓勵。」阿秋不知不覺說了一長串話,連自己也都驚訝起來,過去主編的意見便是指令,她尊重多於反駁,但今日為了「她」,阿秋心意已決。主編終於答應,但僅設四分之一的版面,要阿秋簡單扼要回覆就好。

     來到台灣的頭幾年,阿秋常寫信回家,當時網路資訊還沒有現在普及,她多是手寫信紙寄回。隔著海岸,一封信常常十天半月才到達彼端。當了編輯以後,網路信箱不得不時常開啟,但她還是不慣用電腦寫信,譬如現在,面對電腦螢幕白白螢光,腦海一片空白。

      當日回家後,她翻找過去剩下的信紙,拿起原子筆試著寫草稿。想著應該十分年輕的「她」,阿秋在信中稱她「Em」,妹妹的意思。她寫信給妹妹,同是漂洋過海,如今在同一座島嶼上生存的妹妹,「妳好嗎?」她寫下第二句話。年節將至,不知道那位妹妹該怎麼過年呢?才寫到這裡,便寫不下去了,望著信紙後半大片留白,阿秋決定走出屋外透透氣。剛來台灣的頭幾年也常這樣,入夜在房裡很悶,水泥房舍阻絕空氣流動,她遂常思念起老家的院子,父親常在那做簡單玩具教她們姊妹玩。譬如越南特有的芒果子,一圓一扁,穿洞綁線,抽拉時會發出特殊鳴聲。越南咖啡用的煉乳罐頭也可以玩,兩個鐵罐以木頭固定,撿來的木棉當引線,煤油燃火,在地面上推拉。還以木棒挖地洞,比誰的木條彈得遠。那些被以為無用的、廢棄的物件,經過父親的巧手,不僅變得有趣,更充滿父親的手溫。

     於是,她每每感到悶的時候,就走出房門,靜靜穿過客廳,電視機還開著,公公在沙發上睡著,她悄悄走出屋外,儘量不驚動家裡的人。她大口大口吸氣,來回在巷弄裡走著,影子陪著她,父親應該也想著她吧。關於逃跑,她沒有過這種念頭,也許因為自己比較幸運,丈夫有穩定的收入,儘管有些大男人,卻算顧家。但她仍感覺內心有一個洞,像黑夜一般沒有盡頭。她盡可能學習一切事物,熬過識字班,復到南端小鎮重讀大學,騎摩托車需一個鐘頭,夏天倒還好,冬日夜晚的寒冷總讓她幾度萌生放棄的念頭,但仍咬緊牙關撐了下去。書還沒念完,她便要求出外工作,她還要走得更遠更遠。不知不覺,阿秋走離巷弄來到附近日式速食店,乾脆走入買一杯小兒子最愛的熱可可。

     回到家,小兒子已經睡了,她打開熱可可,坐在書桌前一口一口喝著,好甜啊,甜過頭竟成苦澀。懷著這份期待甜蜜的苦澀,她繼續寫信,「姊妹們讀了妳的文章都非常感動,過年到了,希望妳能與我聯繫,我準備了家鄉的年糕想寄給妳,祝妳新年快樂。」那麼多年過去,她回過越南幾次,但都不是過年。若不是孩子們放暑假時回去,再不就是向工作單位請假提早回去,趕在年節前回台灣。好久好久,她沒能再和父母親一起過年,過去廚藝不精的她,這些年想著家鄉味道,連傳統年糕粽子都做得八分似母親。阿秋想那妹妹應該也想念家鄉的年節吧,信刊登後,她每日檢查信箱,靜靜等待「她」的回應。年假結束,年糕都分送光了,陌生妹妹還是沒有再來信。阿秋知道,「她」就像其他沒有署名來稿的姊妹一樣,不會說出名字,不會與她聯繫。

    她並不怪這些無名姊妹,在異鄉生存要懂得保護自己。阿秋想著自己要更努力編輯這份小小的刊物,她相信「她」一定準時看著,且一定過得好好的,在這座島嶼上的某一角落。


※刊登於中華日報副刊2015.5.1。圖/阿力金吉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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