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0月26日 星期三

在網路中打聲招呼



      對於電腦一竅不通的我,總是比身邊的朋友晚一步進入新世界。高中時,我就聽同學談過BBS這個東西,但BBS長成什麼樣子?我沒有看過,也沒有興趣。一直到上大學,我才終於擁有一台自己的電腦。身邊的同學們早已熟絡地用學校BBS站聯絡,也常去PPT找資訊,喔不,是PTT。這兩個縮寫,我永遠搞不清楚誰是誰。我絞盡腦汁想好一個英文拼音帳號耐心登入註冊,偏偏電腦顯示:已有人使用,只好再加上生日數字,成了一條落落長的網路代號。我身分證上的名字是由母親取的,網路代號卻完完全全出自我自己。它是兩個英文名詞的結合,但是當初為什麼會選這兩個詞,我完全沒有印象。

    BBS同時期的,還有明日報新聞台。沒有電腦的我,是從表妹那裡知道的。他們全家人共用一台電腦,現在想起來真是不可思議,電腦是多麽私密的工具。但是在國中時期,家裡有一台電腦已經非常不容易。她在上頭發表文章,一行一段,如詩歌般的節奏。她曾經打開新聞台給我看,那時的她對我來說,有點像小時候我們曾一起讀過的三毛。看不見的電腦語言,匯聚成一大片撒哈拉沙漠,許許多多旅人在上頭留過足跡。上大學後,認識一個矢志創作的朋友,他兢兢業業寫著新聞台。慎重的把網址給我,我有事沒事會去那裡晃一晃。先是表妹關站,我熟知的新聞台也少有新文章,人煙漸漸稀少。明日報既如海市蜃樓,又確實供給過路人短暫解渴止饑之地。

    明日報轉世投胎,成為無名小站。朋友點開無名小站的首頁給我看,美女如雲,簡直如盤絲洞。我也跟風般,不僅瀏覽美女相片,且在無名小站開了部落格。認真寫起心情感想,偶而在相簿裡放幾張照片。看著逐漸增加的瀏覽人數,究竟是誰讀過那些文章呢?不知名的讀者有時會浮出水面,在文章下頭回應你。你是作者,亦是讀者,固定前往幾個部落,閱讀對方的紋路。

    那些文字最終去了哪裡?我真不知道。我不僅忘了自己寫過什麼樣的東西,也不記得自己曾經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某天,我聽到無名小站要消失的訊息,臉書頁面上有人殷殷提醒快去備份。我卻連回頭的勇氣都沒有,我不敢遇見過去的自己,不忍將那些曾經傷心過一回的往事,談笑風生般,僅僅當作一段回憶或笑話。還有一個實際的原因,讓我不得不放棄過去,那就是我記得帳號,卻把密碼忘記了。是從前情人的生日嗎?還是領養狗兒的日期?全都輸入錯誤,連重來的機會都沒有。

    之所以會忘記密碼,是我已經有了另一個巢穴。狡兔三窟,在網路世界完全成立。為什麼想要另闢空間的原因,我自己也不太清楚。如同相戀太久的情人,彼此牽絆的事物太多,有種黏滯不前的感覺,因而想要毫不眷戀的離開。我為另一個空間命名,叫做「在途中」。源自於詩人林泠的一首詩〈在(無定點的)途中〉,詩裡提及蒙古沙漠,第一段最後一句是「一整夜  唱它自己的歌」。對我而言,在網路世界裡寫字,確實如同在荒漠裡寫作,沒有定點,沒有盡頭。在夜深時,只存鍵盤聲,滴滴答答,以自己的節奏拍打出句子。拍打的同時,叮咚,MSN對話框跳出對岸好友的訊息。滴滴答答,叮咚滴答,寧靜的夜晚其實喧嘩熱鬧。

    打字的過程如以文字攝像,我不停自拍,放上部落格。似乎是怕遺忘自己的樣子,只得不停暫時停留腳步,照一張相。寫喜歡的電影、喜歡的書,用現在的自己也不明白的句法寫各種傷心的感覺、留戀的滋味。持續兩、三年後,「在途中」成為我的檔案資料庫,寫成與發表後的文章,就以關鍵字分類、存檔在此。它們可能集結出版,可能一輩子就待在這裡。不過,我並不知道,也無法保證,這裡的一輩子究竟有多長。與無名小站相同,我只能知道瀏覽量,以及哪一篇文章被重複閱讀過。那些飄渺的數字讓你知道,不知名讀者的存在。以我的部落格來說,瀏覽率最高的一篇是寫日本作家林芙美子的文章——〈一切的鏡/盡頭:林芙美子〉,寫的是我閱讀林芙美子的經過,從影像到文字,從漫不經心的研究生,到無可奈何的上班族,我寫的是林芙美子,也寫我自己。這篇本來是如心情般的記事,它從來不曾被白紙黑字印下來過,但在我的心底,卻是記憶鮮明的文章。每回重讀,我都會記得當時的自己,如何在有限的時間裡閱讀。

    我也喜歡瀏覽別人的部落格,有時不知不覺就耗上整個下午。看到喜歡作家的書,先上網搜尋他的名字,若是找到他的部落格,從中發現書中沒有的片段,便有種賺到的感覺。即使他不知道我這個讀者的存在,也會覺得自己與作者之間更為親密。剛開始喜歡喝咖啡的我,常到幾個咖啡愛好者的部落格,循著他們推薦的咖啡館,一一品嚐,搜索出一條屬於自己的咖啡路徑。我也是一名美女部落客的長期讀者,她在部落格中詳細分享生活瑣事,譬如新買的衣服、包包或一台家用咖啡機。那些還不是我能負擔的東西,透過閱讀,我似乎也能得到一些使用者的喜悅。

    不知什麼時候開始,流連部落格的時間越來越少,滑動手機上的臉書時間越來越多。臉書來了,人人一張臉的時代來了。初始的臉友都是我的同學們,我因為同伴的關係,再度成為社群網站的一份子,深怕自己又落後。研究所同學在裡頭開一個社團,我們在裡頭約定下次的聚會,討論以為只有我們感興趣的問題。後來出書的關係,那些原來在水面下的人,成為我的臉友。我膨脹的心與此處膨脹的宇宙,讓彼此按下加友鍵。有時是別人加我,有時是我加別人。我曾在這裡遇見國小、國中畢業後再也沒見的同學,遇見只有一面之緣的朋友,在現實生活裡未曾謀面的陌生人。再怎麼陌生,都有一個名字或代號。若說部落格是「秘密讀者」的時代,臉書上的一個讚、一顆心,笑臉或哭泣,與你同悲同喜的他們都有名字。

    在這新的空間裡,我本來用的是英文名,後來改為本名。有人會搜尋網路,在這裡向我邀稿或演講,有些訊息被自動歸類到垃圾夾。直到許久以後,打開發現,有個小讀者曾寫了好長的留言,卻已是一年前的事。我該怎麼回覆他,關於他一年前在書店讀過文字的感受。也看到幾個月前的演講邀請訊息,那個人還在原來的單位工作嗎?我看到的,不過都是許久前留下的光。這裡的許久,有時長不過一天。

    相簿裡依主題歸類,照片裡有我,對著鏡頭笑,對著我看不見的臉友們笑。他們按讚留言,或者只是匆匆一瞥。我也寫一些心情,分享我所喜歡的或認為應該被喜歡的事物。寫過的東西,有的後來把它寫長,拿去投稿賺稿費。我記得,其中有則文字訊息是陪媽媽開刀時寫的,在什麼都沒有的病房裡,只有媽媽與我。我打開智慧型手機,靠注音符號,一個字一個字拼寫當下心情。有的臉友們即時以讚回應,有的人留下鼓勵的語言。不知道如何報答的我,只有按讚以報。讚讚相報,沒有盡頭。

    多數文字遺忘在過去的瀏覽頁面裡。後來臉書設有提醒功能,告訴我:嘿,這是你兩年前的今天,五年前的今天,你去過這裡,經過什麼事情,寫下什麼東西。你還記得嗎?它突然這麼問我。「記得也好,最好你忘掉。」詩人不都是這麼寫的嗎?為什麼非得提醒我,該忘記的事。我於是硬著頭皮,向過去的陌生自己,打聲招呼。

    寫得太多的時候,覺得這張臉一點都不像自己。它是假的,我只差沒這麼告訴大家。我也看別人的臉書,有時不禁羨慕,他們寫的東西看起來多麽有趣、好笑與誠實。我寫不了那樣的節奏,覺得自己的今日不曾有趣到足以向旁人分享。但我依舊上傳照片,配上文不對題的語句,按下分享。對此處放著太多自己的地方,我同時懷著莫名的恐懼。我決定刪除不相識或早已沒有往來的臉友,打開朋友欄,好長一串陌生名字,到底誰是誰?到底在這裡的我是誰?

    我曾經選擇暫時避開臉書,卻反而發現,它已經成為我戒不掉的習慣。我不寫東西的時候,依舊習慣看其他人的臉。與此同時,我選擇登入另一個軟體IG,重新開始。我以為這次一定是捷足先登,終於不再是落伍的人。我登入的帳號用的正是當年BBS站用的舊名字。IG以照片為主,帶著臉書的習慣,我開始在新營地裡用另一張臉生活。我只想群聚熟悉的朋友,一點點就足夠。等到涉足其中,才發現,多數朋友早已在這裡,也許一年、兩年,甚至更久。潛水者若我,不經意遇見同母異父的妹妹,相片裡的她長髮及腰、身材瘦高,我試圖指認她與我相似的地方,那是我們之間唯一的連結,源自母親。我們很久沒有聯絡,各自在各自的世界生活,隔著電波,在此地重逢。她的追蹤人數太多,不會注意到我也在其中。就算知道,也只是知道,我們之間並未因此有更多進展。

    這幾天臉書充滿寶可夢,當寶可夢還是皮卡丘時,我已上高中,同母異父的妹妹還讀國小,她的書包上就是這個圖案。當時的她口中老是發出「皮卡,皮卡」的聲音,我覺得有點吵,於是假裝沒聽見,打算用冷漠來拒絕她。但不能否認的,臉書上的寶可夢確實十分可愛,我想起妹妹發出「皮卡」的古怪樣子,其實並不討厭。我決定登入那個世界,我想,妹妹一定在那裡。

※刊登於《明道文藝》2016年9月號。(46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