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2月24日 星期二

游泳記


    我一直學不會游泳。小時候,喜歡玩水,跟著小叔叔至離家不遠的游泳池,去程道路兩旁長滿高過我的大草,蒼茫無際,小游泳池就位在裡頭,荒漠甘泉。我的腳尚搆不到地,只好沿壁攀扶。小叔叔幾次想教我在水中閉氣,我怎麼也不敢將頭埋進水底,他一時心急,居然將我的頭往水裡壓,我至今仍記得那種恐懼。儘管如此,我的童年依然不乏親水的樂趣。父親在山中渡假村工作,渡假村臨溪而建,設有滑水道游泳池於溪畔,週末與父親上山,有時玩溪水,有時泡泳池。無論在哪,我都記得帶上游泳圈,這對於我童年的山中友伴而言真是不可思議,她是賽夏族人,從小居住山中,隨哥哥們跑山走水,石壁上躍下清晰冷冽的溪水底。我十分羨慕她如魚的體態,無論在陸地上或者水裡,她的身體總是輕盈。相處的情節遺忘許多,然能牢記她於水中睜大的雙眼,不需蛙鏡,不需浮板,她就是一隻魚。

    童年如夢,我倏地拔高身體,不僅結婚,而且生子。我的孩子與我截然不同,他像一隻魚,起先在我的肚子裡溫暖寧靜的海域裡浮游,爾後離開了那裡,來到複雜的世界,他還是非常喜愛水,譬如每回洗澡時,他總是玩得不亦樂乎。他十足開心地踢水,我得十分注意不讓他滑入水中,在他學會坐之前,洗澡這件事亦多仰賴H,我在一旁擔任助手,他穩住孩子的身體,我趕緊拿毛巾擦拭。當孩子能坐以後,我可以較從容幫他洗澡,他坐在澡盆的中心,專注玩著手中的玩具,用力敲擊水面。這樣還不足以表達他對於水的熱情,他不斷彎腰,有一回甚至臉已埋入水中,我立即將他抱起,他科科笑出聲來。我曾恐懼將頭埋入水下,他居然毫不畏懼。

    山中童年之後,我在鎮上最大的一所國中念書,整日埋首書中,少往山去,與友伴斷了聯繫,四肢不及眼睛滑動書面的運動量。高中考上以泳訓聞名的竹女,在規定下,每日跑操場五圈,每星期四游泳課,喧嘩女生們來到學校游泳池,進入更衣室,脫下白衣黑裙,換上各色泳裝。更衣室數量不多,常常得與同學共用,更衣不專心,互相打量彼此身體,誰發育好,誰如飛機場,大家心知肚明,且毫不顧忌大肆喧嚷。環肥燕瘦,自信自卑,終是要脫掉層層包裝,露出大量的自己。

    我們從自由式學起,再學仰式,游泳池如一個舞台,身邊同學如美麗天鵝,旋轉跳躍,輕巧滑過水面。她們體態皎好,天生游泳明星。我頂著扁平胸脯,因長期坐著相對肥大臀腿,自卑擺動四肢,笨拙滑水。學期末將測驗成果,放學後與好友一同學游泳,由大叔叔擔任教練。那是冬天,即便是溫水游泳池下水前依舊冷冽,我們在泳池裡來回滑動,無論練了多少回,我還是學不會換氣,倒是好友已經學會。泳測時,乾脆一口氣到底,從這端到彼端,我奮力游著,吃了水也繼續。體育老師容忍我在半途停下一次,吸飽氣後再往前去。當時我不明白,為何自己總學不會換氣?

    大學以後,父親不再限制我去台北找母親,這宣告著往後一切他都再難插手。母親經歷第二次離婚,同母異父的弟弟妹妹才國小,我們唯一相似的大概只有遺傳自母親的尖下巴。母親依舊在她的小表店裡穿梭忙碌,要我帶弟弟妹妹出去玩,我不知道諾大台北能去哪裡,當弟弟妹妹喊著要去游泳,我就答應了。游泳池位於鄰近的公園裡,我不會游,陪弟弟妹妹下水。他們說常與母親一起來這裡游泳,我聽了有些嫉妒,我從沒看過母親穿泳衣的樣子。只能從鏡中的倒影,看見自己穿著母親穿過的泳衣。母親四十如花,身材與我差不多,那泳衣露出大半的背,剛穿時我感到有些害羞。習慣以後,那件伴隨母親多年的泳衣,也陪我在南來北往的衣櫃裡,等待我,再度穿上它。

    再次興起把它找出來的念頭,是生下孩子約六個月後。懷孕開始,我不顧忌吃食,任脂肪隨腹中胎兒一同累積重量。孩子出生後,整整胖二十公斤的我,體重只減去五公斤,剩下四分之三重量留在我的身體。我起先不以為意,卻頻頻在照片裡看見腫胖的自己,感到陌生且自卑。急著想甩開身上多餘重量,時常站上磅秤,祈求指針往下掉一些些。久未活動的筋骨,僵硬地連上下樓梯都有困難。我首先嘗試慢跑,居住城市裡,跑二十分鐘吸聞等量髒污空氣。後發現住處附近有兩間泳池,一公一私,出入的人不少。我在衣櫥翻找幾次尋不見那件泳衣,對鏡自看,就算找到又如何,大概也穿不上了。於是,在泳池附近店家決意重買一件特價泳衣,再試試游泳。只是想試試而已,沒有想過能持續多久。

    公立游泳池便宜許多,但暑假期間配合鄰近學校,管制時間多。我的時間得跟隨孩子,時常錯過開放時段。終於,某日下定決心,非得游泳不可。將孩子托付給婆婆,在大太陽下騎車到私立泳池。太久沒有游泳,該帶的東西想了幾遍,泳衣、泳褲與盥洗用品,怕遺漏了。買票走入泳池大觀園,入口有一面大鏡子,對著鞋櫃,各種顏色款式的拖鞋涼鞋塞滿整面櫃子,我好不容易找到一個空位,將鞋子脫掉,空腳入內。對比身旁熟門熟路的泳客,我感到自己所有動作皆如此生疏。往內走,右側是吹頭髮的空間,四面皆鏡,再是洗澡間。大約二十來間,有孩子嬉鬧聲,母親責備叨念的聲音,靠牆,簡單暖身後,慢慢移入水中。游泳池仔細分成許多不同區域,包含給像我一般不太會游泳的練習池、一般池及快速泳道,這些泳池以塑膠纜繩劃分區域,另有以水泥瓷磚牆相隔的五公尺池,池水顏色較深。一般池的水有點綠有點藍,漂浮一股氯味,有時還帶些香精味,可能是從洗澡間飄散出來。

    細瘦白皙的女孩經過我的身邊,她們或穿連身挖洞的泳裝,或是上衣下裙的款式,露出彎曲腰線,像一隻隻銀背的魚,游過我身邊,閃耀著青春光華。我扶著牆邊,兩腳或是踢水或是滑動,一雙長滿斑紋的老人的腿吸引我的目光,她馱背緩緩經過我的眼前,身上滴著水,腳步如此緩慢而堅定,四肢細瘦,腹部微大,很難想像她如何在水中活動。後來,我曾多次遇見她,在水底,我看見她並不費力的從此端游向彼端。且她並不是唯一的老者,平日早晨都得見到許許多多不同年齡的長者,毫不顧忌袒露身體,將游泳當作一日的開始。

    我或做動作,也嘗試游了一會,並成功地換一次氣,大約半小時後上岸。我感覺到身體無比沉重,懷孕至今,或者更久,有太長時間沒有讓身體好好動一動。沉重身體彷彿向我抗議長期忽視。洗完澡,走往鏡間,裡頭約有六、七個吹風機,人多時必須排隊。去了幾次後,鏡間成為我最感興趣之處。由於四面皆有鏡子,能夠輕易看向他人而不被發現。這裡時常出現孩子,母親與孩子,祖母與孩子,她們總是先幫孩子吹乾後才開始整理自己的頭髮。一個孩子也就罷了,若兩個以上,便得見女人們十足忙碌看顧小的,再顧大的。有一次,看見一位老嫗吹整好自己的頭髮準備離開時,發現一個小孩在門口等候,她叫她的名字,原來是認識的,老嫗放下提袋,仔細幫孩子吹整頭髮。

    鏡子,毫不猶豫照出你的年齡、斑點與細紋。孩子大多不看鏡子,稍大些的女孩頭髮給媽媽吹著,手上編著近日流行的塑膠手環;少女們看自己並不認真,隨意吹整就有一股年輕的光照耀著;像我一般的中年女子則認真對待鏡中人,啊,那是自己嗎?每一回見,都像許久不見一般,原來我長得這個樣子。吹整畢,拿出各式各樣保養品抹抹塗塗,隔離霜粉餅擦了又擦,非得擦出一道暈黃的光不可。來泳池的年長女性同樣關注鏡中的自己,但她們對身體更多了一些坦然,我見過幾位穿著底褲就出現在此的。她們彷彿彼此都認識,時常與鄰座邊吹整頭髮邊聊天。把銀白長髮收攏轉圈成為一個髻,我總覺得自己窺探她作為老者的另一面,關於女人的樣子,年老女子之媚。

    也許為了可以見到鏡間景色,我跌破大家眼鏡的繼續游泳一事。游泳時的我其實並非全然放空,更多時候,我注意身邊陌生的泳伴。每星期有一日,我會遇見唐氏症的孩子,他們體型與我一般,有人身手矯健來回游著,多數則喜歡在泳池裡跳躍,從這端跳到彼端,游泳時我必須特別小心以防撞著人。他們並非在嬉鬧,而是非常認真反覆跳躍,或許那就是他們游泳的姿態。我也見過大聲歌唱的老人,仰躺漂浮泳池的右端。我仔細聽,混著泳池的人聲水聲,聽不清楚。怕被發現,游到另一端折返,他仍繼續哼著,本以為是歌劇,後發現原來是日本演歌。我想起美人魚還沒被巫婆奪取聲音的時候。恰恰在左端有兩個男孩,他們比劃著手語,認真研究如何潛入水中。他們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可我好像能聽見什麼。我依然游得七零八落,偶而會有好心的泳客指點我一些技巧,譬如把頭埋得再深一些,譬如身體節奏的掌握。我的換氣尤其憋腳,某日游泳未接到母親來電,回撥後告訴母親我方才去游泳了。母親驚訝地說,你會游泳?我回說游得不好,學不來換氣。母親笑說,我也是。總算,困擾我多年的疑惑得到解答。只是我從那些跳躍的泳伴身上明白,我可以有自己游泳的姿態,儘管一點都不標準。

    時序由夏轉秋,每日早晨或者傍晚,我走入游泳池,換上泳衣,感覺自己誰也不是,只是一名泳池中的陌生女子,只是眾人中的一粒塵,漂浮在氯水味的泳池裡,完全把自己交付予水。我給自己定了目標,每次下水來回五圈,不多不少。頭兩圈總是最吃力的,不知道自己能撐多久,很快五圈到了,我知道自己還可以游,並不繼續,上岸回家,家裡有孩子等我。每次看見母親帶著孩子來戲水,我也想著,有一日,我也要帶著孩子來。


    我們一起游,從這端到彼端。


※刊登於人間福報副刊2015.2.23-24。

2015年2月13日 星期五

走在顏彩般的文字路:讀江凌青《男孩公寓》及其他


   「這些小事都陪伴著我來來回回地走在『異鄉生活』這片不斷變化著顏色的巨大草地上,讓那條熟悉的路隱約浮現,沒有明確的地標,但卻充滿唯有走過的人才認得的暗號。」——江凌青〈浮現的路〉

   我時常在妳的文字看見色彩。2008年出版的圖文集《男孩公寓》以跳躍的感官、繽紛的文字譜出城市的迷絢,〈放映室男孩〉在黑暗中觀察觀眾穿著,如一場以語言組織的時裝秀。與男孩相遇的故事似寓言,任無窮想像力橫越空間,如〈月球男孩〉裡駛往月球的火車,也跨越時間,如在乾涸泳池裡追尋夏天的〈泳池男孩〉。拼貼圖像配以華美文字,既是一體,又可獨立觀看。寓言的盡頭回望城市裡的人,警語般直指內心深處某一切片。我迷路於這座城市大觀園,無法前進,亦沒有回身的餘地。

   妳並不停留,繼續行走,但收起絢爛羽衣,琢磨於日常素樸。妳的文字已是一支畫筆,在人間福報副刊「散步路線」專欄開篇〈散步路線的起點〉,妳如此形容英國小鎮科文翠(Coventry)厄爾斯敦區(Earlsdon)的夏季之始:「樹木、花朵、雜草的色彩都濃豔得像是有人大筆大筆地在枝幹莖芽上反覆塗敷了一層層的顏料。」愁溼夏季顏色是妳步行的開端,彼時妳在那已居住三年,迷你生活圈制約了妳,也開啓了妳,以步行發現平凡事物的不凡。

   未曾跨越海洋旅居的我,透過妳顏彩般的文字走入那座遠方小小的城。我彷彿也看見納尼頓(Nuneaton)月台上那間沒有名字的咖啡館、隱沒在超級大賣場附近的小裁縫店,以及妳居住房舍窗外的鄰居連載故事。我跟隨妳的文字散步,以誠懇舒緩的語調與節奏,在轉折處妳停下腳步反思來時路,譬如透過尋索那間老裁縫店,妳探問城市皮相的內裡:「我也總是希望,一座城市除了不斷進行地殼變動、拆解我們熟悉的路線之外,也能保存更多成就故事的方法,而非只能用建蓋更多購物中心來想像未來。」妳思考海外種種遇見,更想說的或者其實是故鄉。

   不僅是散文,妳的文學評論也充滿顏彩,在〈丁香微物,剛剛好:宇文正《丁香一樣的顏色》〉裡,妳透過三種「可能的顏色」析分宇文正文字的氛圍、風景與溫度,帶讀者進入另一個文字世界。「素以為絢」妳如此定義宇文正的文字風采,「素」如繪畫之底,當本質澄澈,塗上合適顏彩後自然是一幅好作品。而這句話似乎也適用於後來的妳,妳嘗試以更簡單清楚的文字,思索學術、創作與現實之間的聯繫,妳的「散步」看似平常,卻在日常微物間閃爍瑩瑩光澤。

    因此,我特別喜歡在晨起時讀妳,朝陽不是熱烈的,卻予人一股微微的希望。妳誠實交付生活思索給讀者,妳走過的路以顏彩般文字為暗號,告訴讀者如我那路的崎嶇與燦爛,而走過的都將被牢記。

註:江凌青,1983年7月30日出生於臺中縣,作品橫跨小說、新詩、散文、評論,文學創作曾獲全國學生文學獎、梁實秋文學獎及台北文學奬等,評論曾獲國藝會藝評台首獎,除文學創作外,亦獲多項藝術獎項。2015年1月17日凌晨因為腦動脈堵塞逝世,得年31歲。

※刊登於新頭殻網站2015.2.13:http://newtalk.tw/news/2015/02/13/56955.html。

2015年2月4日 星期三

十歲


   屘叔的么兒已滿十歲,特別多話,好出風頭,最喜歡擔任某某「長」,如廁所長(聽說是專門掃大號的)、鑰匙長(管班上鑰匙的),雖然未曾擔任要職,但他的目光總是充滿希望,自豪地向我訴說他的夢想。
   眼前這個戴著眼鏡的小男孩對我說,他已和另外兩個同學說好,長大以後要開跨國飯店。跨國?小堂弟以大老闆氣勢續說,他有個同學曾隨媽媽住在印尼一年,印尼話說得很好,另一個同學的媽媽是法國人,因此,他們的飯店總部設在台灣,分部則在印尼和法國。他的世界藍圖裡,國與國、人與人之間如此親密。
黃膚黑髮混血兒
   小堂弟的二哥十一歲,在他入學那一年,老師依據多年教學經驗判定他異於常人,屘叔帶他去看醫生,在曖昧不明的症狀裡,屘叔以擁抱為藥。去年返家時,我走進他的房間,那曾是我的房間,我們坐在冰涼的地板上,四周被恐龍、巨型動物與汽車模型包圍著,過去是芭比娃娃與森林家族的領地。
   他比哥哥與弟弟寡言,難得開口的他看著我緩緩地說:「姐姐,妳知道我是混血兒嗎?」我狐疑地望著他,腦海盤旋金髮碧眼白皮膚洋娃娃,怎麼也難與眼前與我同樣黃皮膚黑頭髮的小男生聯想在一起。他接著說:「爸爸說,媽媽是印尼人,所以我是混血兒,混血兒都很聰明。」在學校裡總是被老師責備功課寫得太慢的他,知道自己是聰明的。
   他們的大哥、我的大堂弟已十二歲了,屘妗懷上他時,我正於南方城市讀大學,對未來有無限憧憬,時常寫信回家,當時我寄了一封上頭印有天使的卡片給屘叔與屘妗。與我同年的屘妗嫁給長她二十歲的屘叔那年,我剛上高一,整日待在學校與補習班,回家則關上房門的我,未能理解屘妗的生活。我並不知道,那張卡片如一則預言,屘妗收到後未久即發現自己懷孕了,她因不適應台灣及未生育原來打算回印尼。
   經過十月,屘妗順利產下她的第一個孩子。大堂弟自小便是個相當好看的孩子,作為家中這一代第一個男孩,備受長輩疼愛。大堂弟卻特別愛黏我,屘叔說他對我有種特別的仰慕。隨他日漸長大,我們之間說話的機會卻越來越少。每次返家,我都驚訝於他成長的速度,步入青春期的他已不是當年那個跟在我後頭的小男孩。為避免讓我們都尷尬的場景,我開始從他的文字理解他。屘叔給我看一篇他十歲時寫的作文,從家中營生的煎餃攤寫與父母相處的日常;我亦曾上網搜尋他的一篇得獎文章,描述表演魔術失誤與重來的過程。隔著文字的距離,我們找到一個適切的位置與角度理解對方。
用文字理解對方
   我想起初識阿布哥的情景,那年他也是十歲。他是我的越南語老師貞姐的孩子,他喜歡吃媽媽做的越南菜,魚露、越南醬油的清爽口感,相差七歲的弟弟阿布弟則愛爸爸做的台灣料理,重油重鹹熱炒最吸引他。兩個南轅北轍的孩子是我越語課的學伴,每周二晚上,我騎機車穿越車輛擁塞的街道,轉進巷子裡到達他們家。
   第一次上課時,阿布弟還是極黏媽媽的調皮寶寶,貞姐帶我走上三樓盡頭的房間,當年貞姐初來乍到台灣時唯一自己的空間。她將它作為書房,書牆上除了貞姐搜集來的越南語教學資料外,尚有許多阿布哥的童書與畫。在還不認識阿布哥時,我先認識他的畫。貞姐一張張將他的畫陳列在我的眼前,他的畫顏色鮮艷明朗,線條俐落,筆觸成熟。阿布哥本人確實也是內斂的孩子,他放學回來看見我,有禮貌地向我問好,見我喜歡他的畫,便翻找出更多讓我欣賞。
   後來,阿布哥因上補習班的緣故,我與阿布弟相處的機會反而較多。每到貞姐家,通常是阿布弟幫我開門,有禮貌地喊我阿姨好,貞姐多數還在廚房裡忙碌,我便陪阿布弟在客廳裡玩拼圖或挖土機。對於在外工作三年的我而言,每週的越南語課不僅僅是學習,更讓我感受家的溫暖。因此,儘管越南語課的進行裡,總是穿插阿布弟的各種聲音,那些零碎吵雜的聲響,反而近似我從小生長的大家庭。
越南的藝術行旅
   再與阿布哥有更多接觸,是他去年暑假從越南返回後。貞姐相當珍惜阿布哥的繪畫天賦,用心安排一趟越南藝術行旅。由於貞姐在家盡量與孩子們以越南語交談,阿布弟能理解簡單的用語,阿布哥的越南語則相當流利。這趟旅程阿布哥跟隨阿姨回外婆家,沒有父母相陪的他原來十分抗拒,但他能理解機票費用高昂,最後接受母親的安排。他造訪胡志明市的美術館、畫廊街,也到一家專門生產越南捲紙卡片的工廠習藝。為了幫阿布哥找到適合的老師,貞姐費盡許多時間在網路上搜尋、打越洋電話詢問,好不容易找到適合的老師與場所。
   他回台灣後,開始在社福中心、獨立書店分享他學習的成果,課程開始前,我是阿布哥的第一個學生。學習越南語之初,我於坊間介紹越南風土的書籍裡看過幾幅越南現代藝術作品,特別喜歡其中一位畫家裴春派,他筆下的河內如流動記憶,以不同層次的白凝固於畫面上。我託付到越南旅行的朋友幫我帶回裴春派的畫冊,更驚艷於他筆下越南女子姿態多端。
   首次上課,我感覺阿布哥有些緊張,當他拿出在越南的成果時,開始滔滔訴說學習過程,我再度被越南藝術獨特之處折服。捲紙的難度在於構圖,以及構圖後的捲紙弧度與疏密呈現的效果,沒有耐心毅力很難完成一幅作品。我很快嚐到苦頭,手上沾滿白膠乾涸後的透明狀物,以極細的捲紙器具或牙籤捲動細長的紙捲。當時我懷孕,頂著大肚子蹲坐於沙發上,花了三堂課的時間,終於完成第一幅作品。我一直記得阿布哥與貞姐拍手鼓勵我的情景。
山中的磁板寫生
   十歲的我亦曾著迷於繪畫,如果當時有人問我夢想為何,我想我會毫不猶豫回答「畫家」。當時我在一間才藝補習班學畫,畫畫老師與母親同樣留著一頭黑髮,年齡相仿,與母親相隔兩地的我對老師有種特別的感情,總是希望自己能畫得更好吸引她的注意。我記得她教我畫雲,以大量的水和藍色顏彩,大筆塗抹在白色畫紙上,再拿揉成團狀的衛生紙輕壓,一朵朵飄逸自然的雲於是浮現,我第一次感受繪畫材料的多變與畫圖的神奇力量。還有一次,她要我對窗外湖口街道做細緻素描,再以不同粗細黑筆,以花紋為色塊。她說,這是線畫。
   不僅在才藝班習畫,每到假日我就跟著阿公到山裡寫生,當時的我可能真的以為自己有朝一日能成為一名畫家。初始時,我拿著磁板作畫,它是以磁力為原理,磁筆吸住磁板裡的磁粉刻畫出線條,這種畫圖方式特別適合用來畫樹。我憑著那塊磁板,畫出各種各樣奇形怪狀的樹。以磁板畫圖的缺點在於,當你要畫下一張圖時,便需將原來的圖抹去。很快的,我不滿足於此,我想要真正的寫生,想和同學一樣擁有自己的畫板。阿公一天興沖沖拿回一個他自製的畫板,我開心地接過卻忍不住失望,畫板並非如同學般有漫畫美少女圖案,而是一個大大的阿拉伯數字「2」,原來阿公拿廢棄選舉看板切割鑽洞掛線製成。如今,我終於明白,儘管我沒能成為一位畫家,但我曾擁有這世上獨一無二的畫板。
   屘妗的么兒滿十歲的這一年,我生下我的第一個孩子。帶孩子回娘家時,小堂弟包了兩百元給我的孩子,他很開心自己當舅舅了。我想,有一個混血兒舅舅,是件很好的事。
※刊登於中時人間副刊2015.1.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