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2月30日 星期二

2014 藝文備忘錄散文篇:相映如鏡


文/張郅忻(作家、成功大學台文所博士生)

編按:一年將盡,回首2014,近年隱伏實驗的新聲,在藝文創作與文化場域間,匯成一股具體而活潑的勢力,帶來另一種想像、另一道風景。副刊在歲末一周邀請作家與論者,分別就散文、新詩、表演藝術、書店、小說,寫下觀察與備忘,回顧然後向前。

    年初,我頭一次經歷生產的痛楚,坐月子的孤獨時刻,幸好身邊有幾本散文陪伴著我。如李欣倫的《此身》,她如此描述生育:「急著來到世間的孩子將我整個身子推進了這個神祕之境,我目睹,我經歷,我顫慄,我流淚領受,不是因為如死亡般的痛,也不是因為新生兒即將到來的感動,而是原來身體可以這樣,可能這樣。」從首本散文創作《藥罐子》、《有病》到《此身》,李欣倫皆以身體為主題,但《此身》有別以往,她的文字從雕琢到散放,身體的狀態也有所不同,從纖弱病體轉為更堅強的身體,她以跑步探測身體的可能,以茹素悲憫凝視其他生命。她對身體的關照與融通,讓我願意重新站在鏡前看產後的傷痕,苦痛孕育新生。

    成為母親後,對於同為母親的寫作者有特別的感觸,女兒、妻子與媳婦多重身分常在書寫裡疊合顯影。鄭麗卿繼《只要離開,就好》後,第二本散文集《回娘家曬太陽》依舊暗喻著離去,一則她辭去編輯職務,脫去外部社會身分,〈無業手記〉是她對文學的堅定告白。二則仍是母與妻的她,如一株寄生北方的南方植物,必須不斷回到娘家屏東進行光合作用,重為女兒。她以不帶批判的圓通觀看鳥木蟲魚與鄉居之人,特別是農人閒談,「沒有抽象語言,不是宏大敘事,在在都是具體事實與細節」,日常瑣屑事物不僅是家鄉的映照,更是書寫的底蘊。

    離開家鄉,鄉音顯得彌足珍貴,阿盛的散文讓我想起阿婆隨口所唱的山歌。他的文字筆調講究鄉音的音與義,如一個說書人暢談今昔之變,〈干戈傷痕〉從常民記憶裡的戰爭遺跡,刺諷「為國捐軀」的虛妄;〈寄藥包和偏方〉寫鄉鎮人勤儉少取用藥的習性,祖輩傳承的偏方並非無根據,尚充滿昔時的回憶與氣味:「我童年少時,每感冒,母親惜費,摘自種的草藥和雞蛋煎炒,食後不久,咳嗽停發燒退。記不起草名,紫色,葉似巴西木葉而窄短且無條紋。」敘說看似平淡,卻有綿長恆久的情感,每讀完一文,舊時的煙火歲月如民間小調縈繞耳畔。

    我時常翻讀愛亞《安靜的煙火:我的台灣花.樹》給尚不識字的孩子聽,她的文字像跳舞般躍動旋律。「你家附近有什麼樹?」一個疑問接著一個疑問,她追索花樹身世,同時梳理記憶。許多花樹來自他方,譬如尤加利原生於澳洲,引進作為行道樹後,才知颱風時易倒又無經濟價值,卻是她的鄉愁。〈白粉撲與紅粉撲〉寫孩提時扮家家酒,以紅合歡當粉撲,粉撲無粉,當時外省人家中才有麵粉,她總回家偷些與玩伴分享。無論原生種或外來種皆圍繞「家」而生長,鋪成記憶街路,走過忍不住頻頻回首。

    同是書寫自然,踏遍台灣山野小鎮的劉克襄,越過海洋來到另一座島嶼。《四分之三的香港》帶著台灣經驗寫香港山村,異地竟能留存舊時景色,踏實腳步聲拓印第一手觀察,但同時照應即將來訪的人。作為異鄉人走入香港的內裡,客與主的界線在古道、村徑與溼地交錯的地景裡逐漸模糊、消蝕。

    自然若能消除人所定下的界線,將視角望向台灣島上來自四方的人,他們的故事同樣也充滿混雜身世。從《野半島》來到台灣的鍾怡雯,《麻雀樹》以反覆離返親近安頓之處,這座目前安身立命的島嶼改換她的習性,鍾愛的榴槤變臭、臭豆腐卻香了;但仍有許多改變不了的,譬如成長於溫暖的馬來西亞,耐不住台灣北方冬日的寒氣,住屋旁卡拉OK上演的通俗劇情,最終召喚著關於父親的記憶。她的離開總見回來的腳步,回來的每處細節都有他方。

    有些人來了還要回去,顧玉玲的《我們》以台北為主要場景,敘寫家族離鄉軌跡與移工勞動身影,《回家》則追尋移工返鄉步伐兩度造訪越南,時空推移人事變換,「回家」從來不是件容易的事。書寫回家同樣不易,她記述移工真實故事,同時以化名保護當事者,焦慮於台灣背景下書寫越南的不同身世條件。兩次造訪越南田野紀實留下大量文字,她反覆修改斟酌,為讓筆下女子的各種狀態得以被深刻地理解。她們的身影交織成既獨立又相連的故事,讓讀者透過細讀映照彼此處境,凝視自身局限。

    相映如鏡,參加顧玉玲新書分享會那日,她慎重寫下四字。回顧一年所讀,他或她筆下人生之途、旅行之途或不得不離鄉背景之途,成為我為人母零碎時間裡永恆靈光。他人他方他事,正於此時此刻發生著。

※刊登於人間福報副刊2014.12.29。感謝時雍邀請我從個人經驗回顧年度散文,這是我第一次寫這樣綜合性的回望,才知道這項工作的艱難。所以,我最後揀擇與生命經驗相關的慢慢地談,最後成為這樣的面貌。

2014年11月27日 星期四

海鷗

    繼〈蘭花草〉之後,〈海鷗〉是我學會的第二首「大人歌」,它的節奏對於一個孩子而言有些沉悶,但我聽了兩三遍便學會。這首歌是大姑姑教我的,我記得她肥短的手指彈跳於鋼琴鍵上,昏黃燈光照映她的臉,我能感覺到她心底有著一朵微開的花,儘管她的嗓音帶著沙啞,卻讓這首歌聽來多了些甜味。「海鷗飛在藍藍海上,不怕狂風巨浪;揮著翅膀,看著遠方,不會迷失方向。」她兩字一組慢慢堆疊起一首歌,那些海鷗就這麼飛過黑白鍵,飛入我的記憶海洋。其實,她算不上會彈琴,窮苦童年學琴太奢侈,除唱歌,對樂器並無天份的她,喜愛坐在鋼琴旁,逗弄那些音階,像寵愛一隻貓,讓自己與琴身合成一幅畫面。大姑丈喜歡的樣子。

 彼時,她的身體還算健康,略矮且圓潤的身形,配上遺傳自阿婆的圓臉,不若細瘦的小姑姑出色。加以從小氣喘纏身,阿婆對大姑姑總偏心一些。大姑丈是吉他老師,同樣矮身圓面,父母早亡獨身一人,阿婆把大姑姑託付給他時,百般叮嚀,好好疼惜。海鷗這首歌,便是大姑丈彈著吉他,耐心教她唱的。大姑姑從大姑丈那學會不少歌曲,大姑丈愛彈琴不愛唱,大姑姑恰好相反,兩人一彈一唱宛如當年的民歌團體。

 據說海鷗屬一夫一妻的鳥禽,對伴侶十分忠誠,共營一巢,養育孩子。初結婚的年輕夫婦貧窮得很,一台五十摩托車,大兒子站前頭,小的坐在夫妻中央,四人每逢假日便出遊,走海看山,踏遍鄰近小鎮。

 後來,大姑丈憑積蓄買下一幢透天厝,一樓開雜貨店,還買下一台貨車,週末能去的地方更遠了。有一次,阿公阿婆與我隨他們一家人出遊,除大姑姑夫婦外,我們全坐在後方的貨車裡,車體搖搖晃晃,光與風在一旁切出一個橫切面,成為唯一風景。吃飯時間到,一行人便在路旁停車,自備煮食工具,下麵燙菜便是一餐。雖然簡樸,孩子眼裡卻如扮家家酒般豐盛。

 我不僅愛隨大姑姑出遊,大姑姑家亦是我童年的遊樂場。看顧店面的無事午後,大姑姑會想各種好玩的遊戲,譬如揉麵團染色做粘土給孩子們玩,手上身上都沾惹麥香。或許因皆生男孩,她向來疼愛女身,常幫我編髮。黃昏時分,我坐在門口,她自我身後梳理我的黑髮,一支塑膠長尾梳、幾條橡皮筋與黑鐵夾,能變出多樣造型。我們的影子在微光下交疊晃動,當時想,若母親在身邊應也會幫我編髮吧。我的第一件鋼圈內衣也是她自一間日貨商行買的,她說那件粉紅色小罩杯的內衣真是可愛,遂買來送我,至今我仍記得那件內衣柔細的觸感,不同於阿婆在菜市場買給我的白背心,下緣鋼圈撐起微凸的圓弧曲線,不若背心舒服,卻逐漸取而代之。

 幾年後,雜貨店收起,大姑丈經友人介紹改行承包大學院校消毒工作,經濟寬裕不少,但沒有時間教吉他,也沒時間全家出遊。他買一台小車給大姑姑,讓她可以自行出門遊玩。復在一樓客廳裝潢卡拉 OK設備,兩本歌簿,一國一台,兩支麥克風,大姑姑可以點按遙控器,唱他們曾一起彈唱過的歌。

 大姑姑家依然是我幻想世界的天堂,由於大姑丈沒有時間帶孩子們出門,買下孩子所有想要的昂貴玩具,最新小叮噹漫畫巧連智卡通樂高電玩遊戲,表弟們與我變身成各種角色遨遊太空侏羅紀。儘管格局幾次改裝,一樓洗澡間恆常不變,紫紅臉盆澡缸,八零年代的顏色,我曾在裡頭泡澡,像隻鱷魚般沉潛水面,撒隆巴斯的氣味環繞整個澡間,溼重如沼澤。洗完澡的我從魚獸變回公主,等待我的老騎士,阿公,騎著他的 125接我回家。我依依不捨離開鬧哄哄的玩樂地,未察覺樓下兩人世界逐漸冷卻。

 為挽回丈夫的心,大姑姑決定再生一個孩子,一個大姑丈盼望已久的女孩。卻還是男孩。某年,大姑丈決定帶一家出遊歐洲,留下甫三歲的小堂弟,大姑姑將小堂弟托付給我。懞懂的他入夜後想母親,哭泣不睡,我只得站著抱他走動,直到他沉沉睡去。他們一行人回台後未久,大姑丈獨自搬到頂樓,獨身獨行,據說他得到神啟,能參透天機。約是此時,漸依賴內衣的我,與堂弟們步上青春期,有各自的友伴與話題,去大姑姑家的次數遂減。

 最後一次見到大姑丈,是高中某個過年。我走入廚房正準備裝湯,遇見大姑丈立在那端碗默默吃著,他毫無來由苦笑著對我說,以後記得找一個興趣相同的人在一起。當時有暗戀對象的我,尚未談過戀愛,只覺想起彼人時心底很甜,悟不出情感裡的苦澀。

 未久,便從阿婆口中得知,大姑姑離婚,孩子與她仍住原來的透天厝,大姑丈獨自搬離,消毒工作有一搭沒一搭,後在小廟裡做乩童。我再不曾見過他,我的世界裡,這個人突然退場,不像婆太阿公過世有喪禮過渡,大姑丈人間蒸發似徹底消失。他的身影日漸模糊,每想起此人,便聯想到那幾夜無法入睡、啜泣喊著要媽媽的小堂弟。大家都說,他們父子長得極相似。

 大姑姑因氣喘痼疾,吃多類固醇傷腎,開始頻繁進出醫院洗腎。她的臉色轉黃,有時乾瘦,有時水腫。她的經濟不再寬裕,時常到娘家走踏,阿婆會拿雞肉魚鴨予她。她的肚腹因生育三個孩子及病痛變得肥大,彷彿裡頭有滿滿的苦水需要傾吐。她像一隻羽毛不再豐美的病鳥,娘家成為唯一能停泊的港口,她不時回來,倒出那些憂鬱,帶回能果腹的食物。

 病後,她愈發縱情玩樂,熬夜唱卡拉 OK,隨朋友出遊遠方。阿婆常叨念她要保重身體,她不想聽,只想燃盡身體的光亮,尋求難得的快樂。她唱歌時將音響調得相當大聲,清朗明快的民歌不復在她的唇齒間跳動,未再聽過她唱那首海鷗,她總是重複點播幾首悲苦台語歌,它們背負她的苦痛與飛不到的遠方。喉音顫顫,經過麥克風放大變形,成為我不再熟悉的聲音。

 其實,大姑姑大姑丈都愛海,年輕時全家大小騎摩托車往海邊去。大姑姑亦幾次帶著我們這些孩子騎腳踏車,一路從湖口騎到新豐海邊,海風呼嘯吹過我們的臉頰,開心時就唱歌。大姑丈有陣子與阿公著迷撿拾石頭,兩人常相伴隨往海邊去。到達目的地,翁婿分別沿岸撿拾石子,到約定時間再碰頭,他們的性格如石頭般固執不多話,唯撿回的那些圓的方的長的各種各樣的石子能牽引共同話題。大姑姑離緣,阿公從未對外說過大姑丈的不是,不知是否與那段同拾石子的歲月有關。

 大姑丈在他的另一個巢穴不知是否還彈吉他?我還約略記得他教吉他的背影,阿公載我離開大姑姑家時,大姑丈的學生們約四、五個正在擺放譜架,大姑丈背對大門手抱吉他坐在半圓中心,肥短手指調整琴弦,錚錚琴音緩緩而洩。那應是大姑姑曾喜歡的樣子吧。

 時間之流,如自那棟透天厝向外流散的和弦,流過撿石子的海岸,撲抵大海,海鷗飛過,不再回來。

※刊於中華日報副刊2014.11.27。

2014年11月24日 星期一

裁縫刀


    林爺從福州來,都說福州有三刀,菜刀、裁縫刀、剃頭刀,林爺手持的是裁縫刀,他製作西服的功力一流,特意來找他做衣的人不少。其實,福州是林爺的第二個停留處,他出生於南京,飲的是長江水。這座古都在歷史上留下的繁華與榮景,實則更多的是如他出身般的窮苦佃農家庭,許多人遂離開古都到更新的地方去,二哥和他便是那許多人之一。


    他們不知道要往哪裡去,循著有海的方向,輾轉來到福州。二哥在餐館裡做夥計,他則是給裁縫師傅當學徒。那時,他不過十二歲,讀過一些書,能寫幾個字。所賺的錢只足夠餵飽自己的肚子,未能寄給母親,他大約半年寫一封信,信中只是粗略寫著一切平安,隨信寄去幾塊零布,是師傅給人做衣時剩下的。母親不識字,未能回信。日久彼此生出一種默契,沒有訊息,代表在故鄉的親人大致無恙。早晨至黃昏,林爺在白燈管下裁衣、縫衣,盼能快些出師,寄錢回家。他和二哥寄居在餐館二樓的小房間裡,那裡原來是一間放置雜物的空間,約莫二坪大小。他們並不在意,反正幾無家當,在異鄉能有一處遮風避雨便足以過日。

    林爺除了學裁縫,也學會吸菸。沒錢買菸的兄弟倆專撿客人餘下的菸頭,總是吸到最末端才善罷甘休,一不慎燙傷手指也不在意,這是一日最放鬆的時刻。菸頭短暫的燃光給予他一點溫暖,前方似乎還有一條曖曖未明的道路。但正因為未明,所以仍有一點光一點希望。

    西服是奢侈品,能來製服的若不是稍有資產的,或者是為一件一生一次的新郎裝,那時的林爺也曾想像自己有一天穿上新郎裝宴客的模樣。一件又一件新郎裝,一天又一天昏黃的日子,忽焉他已十七,二哥滿二十。時局日益混亂,做衣的人反而有增無減,只是做完了衣未必等得到人來領。他忙得昏天暗地,領到的工資有減無增。於是,彼夜,二哥說要來台灣時,他想也沒想就點了頭,當時的他根本不知道台灣是什麼模樣。

    混亂裡,二哥和他搭上了船,漂流不知多久,他吐了又睡,醒來再吐,終於在北方靠岸。二哥留在台北城,他則往南去。火車上,他蹲踞在車軌接縫間,吞吐一支白菸,二哥送他的臨別禮物,他終於徹徹底底孤身一人。行李除了幾件衣服,一封剛寫完來不及寄的家書,就剩一把裁縫刀。打著福州來的名號,他很快在一間西服店任職。他人長得高,因長期營養不良,顯得十分細瘦。一日,偶爾拿些吃食給他的鄰居大嬸說要給他作媒,他想起要給自己做件新郎裝的念頭,未與二哥參酌便回:好啊。對方與他平歲,因是獨生女,要求林爺必須入贅。條件是他們準備了一筆錢,給林爺租屋開店。

    婚禮極為簡單,他穿著熬了好幾個夜晚製成的深灰色西裝,如同他曾經想像過的模樣。但他的婚訊和那封家書一樣,始終無法告訴母親。婚後,他租了一間小店面為人製服,收入勉強能維持家庭開銷。約莫此時,他開始酗酒。為此,他與新婚妻子吵過幾次架,他做的西服著實精美,然因酒誤事,客人時常無法在預定的時候提貨。他不知道究竟酒精的世界給了他什麼,只能感覺在那載浮載沉的虛幻裡,彷彿搭上一班回家的船,從台灣南方的港口直抵長江。

   妻子不能明白離鄉背井的苦痛,她是父母專寵的獨生女,從未離開故土,雖然家中亦非多產,但自小沒洗過衣、煮過一餐飯。他其實不怪妻子,他其實不知道能怪誰,如果當初沒有隨著二哥離開故鄉,他午夜夢迴曾如此想,但現實的困局很快覆蓋問題可能的答案。

    他租賃的店面留不住客人,兩年就收起,與妻子生下三子一女後分道揚鑣。他離開這座南方的城市,正如他離開南京、離開福州那樣,沒有緣由的來到另一個地方。他沒有去找二哥,而是來到另一座陌生的城市,寄居在不同的西服店裡,他只求三餐溫飽與酒,再無其他。

    他手持裁縫刀,一刀一刀剪下所有情絲牽引,妻子的、孩子的,乃至於遠在他再也回不去的故鄉的。這絕非當初他來到福州習藝的目的,他當時應是希望能為母親做件棉襖,抵禦南京冬天的寒氣。或許吧,長期浸潤酒精裡的他已無法憶起這些。

    林爺以為自己唯一能對這世界報以些許溫暖的,唯有在少數清醒的時候,他專注的一刀一刀為他人裁下新郎裝,他自己到不了的那個岸,希望穿著他製衣的那個男人能夠抵達。

    林爺離世時十分孤單,獨自在病床上躺了三個月,二哥早離世,僅一次隨母姓的長子帶著媳婦與年幼的孫子來看他。他很想說點什麼,氣切的咽喉早將聲音化作空氣,這樣也好吧,就算有聲他可能也說不出什麼。長子待不過一兩分鐘,便離開說要去外頭抽菸。瘦小的媳婦抱著睡著的孫子有點吃力,他示意媳婦打開抽屜拿出一只手錶,寬鬆的銀白色錶帶怎也不像是林爺瘦癟的手所能承受。這是他唯一能留給親人的東西。媳婦將手錶放進她的提包裡,對於這個公公的故事,她曾模模糊糊聽婆婆以怨懟的語句談起。她真心可憐起眼前的這個老人,卻無能為力。長子滿身菸味走來,林爺究竟連抽菸都不可了,他聞見空氣中瀰漫的菸味,輕輕闔上眼睛,那麼沉重,那麼無味的人生啊。

    林爺的心跳在那晚便不再跳動,他留下的那只手錶被一面之緣的媳婦收在一只鐵盒裡,至今仍不停的走。

※刊登於聯合報副刊2014.11.24。

2014年10月13日 星期一

迷路

    婚後,我搬至男人家。雖然同在高雄,卻是我十分陌生的地方。男人說,我過去活動的地帶是南高雄,現在則居住於北高雄。所謂活動是指大學四年與工作三年,時間不短,然大路痴如我仍分不清南北。

    男人從小生在高雄、長在高雄,對於此地的路名與河道瞭若指掌,柏油路可能曾是田埂、河道,甚至海洋,他騎摩托車載我走過許多地方,滄海桑田,毋需百年。他告訴我,現居地位於愛河上游、南北高雄交會點,此處不若房價水漲船高的北高雄那樣精英、貴族化,多是八十年代蓋的獨門連棟透天厝。男人的父親白手起家,好不容易擠進一間大公司,在男人七歲時買下這幢房屋。彼時,巷弄如鄉村,隔壁鄰居圈起空地養雞,整條巷弄滿地雞屎,後方空地則大家分地種菜,菜葉收成互通有無。男人們黎明即起,摩托車聲隆隆響,留下女人與孩子,她們曬衣澆花在巷弄裡大聲交談。那也是大家樂盛行的年代,組頭住在巷口,豬哥亮走紅於藍寶石大歌廳,左鄰右舍、條條巷弄充滿蓄勢待發的氛圍。

    我原是鄉鎮長大的孩子,對於男人描述他的大城童年,雖不一致,也有相似之處,譬如現今與市場垂直貫穿前後火車站的馬路原是河道,上頭有許多攤販,父親帶五歲的我到其中一家熱炒攤吃宵夜喝啤酒,阿公帶國小的我到那吃豆花買香蕉,河上有橋,橋頭有一攤賣楊桃汁的,上學放學都會經過,楊桃香氣既酸且甜,滋潤我童年的盛夏。我常在客廳陪阿婆看豬哥亮歌廳秀,跟隨沉迷大家樂的她到組頭住處,街尾美術燈店,富麗熠熠燈火輝煌,與幽靜小鎮並不相稱。某日,組頭走路,燈火盡滅,海市蜃樓般消失蹤影。童年的朋友多選擇到外地工作,能走多遠就走多遠,遠方多姿多彩,除非不得已才留下。少小離家的我們久久於改換臉目的街坊重逢,過去曾如此親暱說著悄悄話的同伴,亦如這條走過千百回的大街,拔除熟知的換以陌生的,不斷探測你記憶的底線。

    男人居住的街巷亦改變甚大,雞圈被兩層樓高的鐵皮工廠佔領、菜園蓋起房屋、組頭搬遷,熱氣蒸騰的年代逐漸冷卻。此地逐漸老去,不再討喜,年輕人喜歡往北方去。暫停工作、專心待產的我,在男人外出工作後,有大量時間滯留此地。我騎電動車,時速三十,電量有其限制,不能走得太遠,只好循環迴繞這塊區域。圍繞社區有許多小吃攤,如虱目魚粥、鹹酥雞攤、碳烤、滷味等,午後黃燈掛起,臨近有學校,不愁無人客。稍遠處是賣場型餐飲店,尤其吃到飽火鍋店一條街連三家,粗俗,男人形容。往北行,連鎖高級加盟店林立,燒肉、牛排、日式料理價位皆高得離譜,一間平易近人的小店竟難尋覓。我騎車緣路旁店家而行,忘路之遠近,未發現桃花源,時常迷途不復得路,只得打開手機導航系統,請求衛星指引歸途。幾次之後,男人繪製一張簡易地圖給我,明誠路直騎遇見民族路,再是博愛路,三條大路連結不同地點。我再記下小點,幾間價位、口味皆能接受的小餐館以填飽肚囊,一兩間採光明亮、來客不多的咖啡館得以閱讀寫字。

    我牢記固定商家及路線,畏懼陌生地標、相似店面引我到不可知的地方。向來對方位辨識度低,「迷路」在我生命中頻繁上演,不僅在異鄉,故鄉亦如是。童年的家臨近小鎮火車站,未開挖地下道時,阿婆與我要至後站的大姑姑家,最便捷的路徑便是穿越鐵軌、月台下方坑洞,直抵目的地。小學中年級某次臨時起意,騎腳踏車繞過熱鬧前站大街到姑姑家。返家時,或因被燦目夕陽迷眩雙眼,或因好奇另一條路的景色,我騎向平日未曾走過的路,通往陌生地。我既害怕,又貪戀未知地景,遂續往前行,落於住宅區內的小河躍然眼前,河岸長滿雜草,青綠與枯黃混雜,晚霞復將一切染紅,正當我迷失美景之中,夜的黑蠶食鯨吞這片天空,我的不安更甚,便循人多處騎,卻感覺離家越來越遠。天完全暗,我牽腳踏車過橋,一輛販賣鹹酥雞的貨車在遠端暗處燃起微微光亮,我鼓起勇氣上前詢問老闆火車站的方向,他指著不遠處說,那裡就是。我泫然欲泣頻頻道謝,他一臉疑惑不解。我以為自己到了遠方,卻只是在同個地方不停轉圈。

    男人的家也有其路徑。這棟約四層樓的透天厝,第四層是加蓋鐵皮屋。一樓前為客廳,再是飯廳,後端是廚房,公公平日在外地工作,週末返家,故這些全屬婆婆的轄地。婆婆有她專屬的位置,患有氣喘的婆婆無法平躺入睡,因此客廳單人沙發是她的床,也是她的椅,睡覺在此,吃飯在此;椅旁茶几上有兩層塑膠櫃,擺放她平日所需的小物,如指甲剪、充電器及一本記滿親朋好友電話的筆記本。她每日不時在這裡撥打電話,整棟房子裡只有她的聲音,笑得那樣大聲、那麼孤獨。茶几玻璃墊下有一張寫著「母親節快樂」的紙張,稚氣筆跡出自她沉默的兒子。椅上有棉被、枕頭,婆婆的睡眠時間不固定,十點睡,凌晨醒,又復睡,電視是她最佳良伴,名嘴身世如數家珍。每層樓有兩間房,二樓前側是公婆房間,但他們多數時間同睡客廳,房外放置塑膠籃,髒衣服收集處,一旁梳妝台上堆疊摺好分類的乾淨衣服。後方原是小叔房間,他買新屋搬離後,房間維持原樣,架上陳設一系列各國搜集來的可樂瓶罐,衣櫥仍在,但裡頭衣物隨主人移到他方。

    往三樓走去是男人的領地,一間堆放衣物及雜物,一間是他的房間。房門懸掛彩虹旗,入內牆上原是春光乍洩的海報,如今彩虹旗仍在,海報換成結婚照。男人將書櫃清空幾層擺放我的書籍,有時發現重複的便先收起或轉賣,有時則恰好合成一系列。書桌原是他一人用,現在兩人用,也需調整位置。男人指定分配我可以使用的空間,他和他的物品正在適應空間有他者的存在,我則需適應一個他者的空間。男人不時指正我各物件的位置,殷殷提醒使用完要物歸原處,我儘管反覆背誦家中細物的歸處,卻還是常常迷路。我開始回想究竟何以選擇結婚一途,憶起超音波檢查時撞見的小光點,由此起始,編織一條通往若有光處的美麗遠景。婚姻之路,人生之途,或本是無盡的追尋,至今我仍在摸索前進,如初初學步的孩子,顛簸之間,迷途於落纓繽紛的景色,跌跤於青石相間處,將沿途種種收拾於肉身行囊中。

    容易迷路的天性並未阻礙我對陌生地的嚮往。出國旅遊念書工作,我離開自己熟知的區域,到達陌生彼端。陌生感如小小火光,能燃起我的熱情,不為什麼的熱情,活著的熱情。當我回顧曾經在巷子迷途的剎那,已然分辨不清,當時的決定究竟是無意,或早已期待岔路的新鮮景色。我騎車穿梭人車熙來攘往的陌生地上,假若自己是這裡的一份子。儘管居處時間仍短,路與路之間的聯結尚未完整,經過十字路口時,我偶而偏離原來的航道,讓陌生地景經過我。尋求未知的渴望與畏懼迷途的恐懼總反反覆覆,相生相伴,催促我往更遠的地方去。



※刊於中華日報副刊2014.10.12。
 

2014年9月25日 星期四

鬧鐘


    暑假兩個月餘,安古和我在時間原野上逐水草而居,睡醒無定時。開學後,一周兩次早晨有課,將手機內建的鬧鐘調至六點半,我總在恍惚中醒來,眼睛未睜開,憑藉聲音找到聲源,掙扎中睜開眼,按下密碼,迷迷沉沉中走往浴室梳洗。安古也被吵醒,翻身後找不到媽媽,坐在床上啼哭。我即刻梳洗完,大背包上肩,抱他到一樓,婆婆已打開客廳的燈等候著。

    由於母親經營鐘表店之故,從小手表、鬧鐘不缺。媽媽曾送我一個公雞造型的鬧鐘,有幾種不同鈴聲,還能分三段式鳴響。然而,進化版鬧鐘依然不管用,真正能叫醒我的還是阿公。彼時,阿公阿婆在家門擺攤賣早餐,四點即醒備料,六點左右,阿公抓空檔上樓叫我起床。我應好,復將棉被蓋住頭,續睡。阿公深知我賴床的習性,隔五分鐘,又叫。我坐起身,雙眼緊閉。最後一次,阿公再不耐煩,敲門聲急促,我才真正轉醒。有時,早餐店忙碌,他僅叫我一次,若沒醒,必定遲到。阿公又得騎著伴隨他多年的老摩托車,載我赴往學校。國小、國中到高中,從站摩托車前頭到坐在他身後,腳搆不到踏板至接近地面,祖孫倆急急前行,追趕時間。

    世事有定時,時間到了,鈴聲大響。我仍記得在幽暗月子房內打開電腦敲打專欄第一篇文章,八個月倏忽而逝。甫出生的安古體重三千六百克,現已近八公斤。他原似軟趴趴的無脊動物,後進化成兩棲動物,一貼近身,四處攀爬,無一刻靜止。他懂得如何被你抱著,雙腿夾住你的腰間,雙手攀附你的肩膀,牢牢的,彷彿你是一株樹,他是攀生植物。他的感官日益敏銳,看見新事物,就用小小食指按壓,感覺事物的粗糙細緻軟硬。他會哭,會笑,有你不明白的古怪情緒。他感冒時擦鼻水的衛生紙,混著垃圾桶裡的尿布,一大包滿滿的,自他身體排泄出來無用的糟粕。你仔細觀察過,鼻涕清明,大便顏色軟硬正常,尿量充足。你於是放心地提著沉甸甸一大包垃圾下樓。捉摸不清的時間原來還有重量。

    兒時某日撿獲一隻幼犬,入夜發出哀鳴,將無用的公雞鬧鐘擺放牠身邊,滴答規律的指針,牠以為是媽媽的心跳,終於入眠。牠是隻長毛黑狗,因胸前有白毛,狀似台灣黑熊,取名小熊。小熊轉眼變老熊,阿公生前憶起牠常說,小熊比你們都懂事。內建生命的鬧鐘總有響起時。

    報紙定時寄來,疊放八個月的重量,我像安古學會爬行探索一般,邊緣到轉角,床鋪至地板,一步一步填滿空白檔案,一字一句重新體認書寫。鈴聲響起,專欄相陪的日子走到尾聲,明日床邊鬧鐘如往常叫醒安古與我,繼續生活。

※刊登於人間福報副刊2014.9.25。

2014年9月18日 星期四

跌倒

    安古學坐學爬,想以四肢撐起,讓肚腹離開地面,攀扶桌腳椅背企圖站起。這使得他比過去更容易跌倒,常常一個重心不穩,頭與地面瞬間撞擊,他嚎啕大哭。他的哭並非皆為疼痛,有時反是因大人們在旁的驚呼聲而受到驚嚇,他想自己一定發生什麼事,大人的反應才與平時不同。有時則是睡前的一種儀式,因為愛睏意識不清仰面跌足,或乾脆趴倒耍賴,用哭聲引來擁抱與乳汁,在劇烈運動後沉沉睡去。

    我的下巴底有一條疤,不太容易發現。國中時騎腳踏車上下課,一位女同學請我順道載她至大街。她的性格活潑開朗,笑起來兩顆門牙十分顯明,她那樣笑著問我,我說不出拒絕的理由。不太會載人的我,將腳踏車讓予她騎,我坐後座。起先我們談笑,我可以想像她雙唇間露出的雪白門牙,她愈騎愈快,剛感到一種對速度的畏懼時,我已被重重摔在地上。我的頭有些暈,下巴滴著血,女同學相當緊張,向附近檳榔攤要了一大疊衛生紙,我拿衛生紙壓住傷口,告訴她沒事,她牽車陪我步行回家。鮮血漸將白色制服染紅,我忍住淚水,只想回家。打開門,看見阿婆的剎那,疼痛感由傷口傳抵心口,淚水再止不住。我大哭,像個嬰孩般。

    跌倒引來無預警的疼痛,無法遮掩的爆裂感受,使人瞬間回到嬰孩。仍是嬰孩的安古,反覆跌撞復被抱起,直至終於一日能憑己力站起來,拍一拍膝蓋,告訴自己沒事的。每次跌倒,不同角度與姿勢,如一種練習,練習如何避免傷害再來。

    若因不熟悉的空間絆倒似乎說得通,然偏偏總在最熟練、流暢的行進間摔跤。或者,如安古,原來毫無困難穿梭桌底,他的祕密基地之一,竟反因成長變得困難重重。他的身形拔長,喜歡坐起,低矮桌底容不下他半身長度。他尚不明白自己為何無法再自由穿梭其中,只能在跌撞時,因疼痛領悟,有些地方他是再不能到達。他的哭聲遂帶著一些說不清的成長苦悶。

    我兒時喜歡爬到阿公房間堆放雜物的空間,需先爬至鐵製掛衣架,再沿邊緣跳上木衣櫃頂,最後兩手一撐將身體擠進那狹窄的一坪空間。我長妹妹五歲,她若沒我的幫助爬不上去,我得以藏匿心愛玩具。當身形益大,鐵衣架、木櫃支撐不了我的重量,雖能拿鐵梯直入,卻少再訪。阿公離開後許久,我打開祕密基地的燈,他入夜睡前會點上的淺淺白光,多年來照亮我的玩具、幾張水彩畫及一條破被單。除了灰塵,應一切如昔。我望著光處許久,把燈關上,輕輕離去。

※刊登於人間福報副刊2014.9.18。

2014年9月11日 星期四

一人台北


    因阿盛老師的新書在台北永楽座書店舉辦發表會,我隔日於高雄另有排定活動,決定當日往返台北。晨起,安古醒來復在客廳沙發睡去,我背起總是裝滿我倆大小雜物的後背包,赴往高鐵站。坐在高鐵內,外頭有一名年輕父親提著行動式嬰兒躺椅,一個看來約莫剛滿月的孩子躺在裡頭。此時,安古應該還繼續做著好夢吧,臨走時,我瞥見他嘴角輕輕上揚。

    一個小時半,很快的,我到達台北,母親的城市。幾日來一直聯絡不上她,這似乎是我們母女某種聯繫的慣性,時間錯置,以致於常常無法搭上線。出站後,台北一如往常充斥人潮,我仔細注意指示標語,上回來台北時,我推著安古的娃娃車走錯方向,迷失在偌大的車站內。我繞過平日需搭乘的升降梯,一人行囊爬樓梯即可。也許太久不曾如此輕便,內心竟有不安。

    我搭乘捷運至台電大樓,自二號出口走出,熟悉如昨的人行道鋪陳眼前,去年秋天,我也在此出站赴往永楽座,與去年同出書的私塾班學長姐王盛弘、林育靖及廖淑華辦理一場聯合新書發表會。彼日,阿婆、H及肚裡的安古陪我走在這條人行道上,遇見同是客家人的外地遊客問路,他們和阿婆親切地以客家話聊起天來,然後分別尋索去向。

    我記得我們從左邊彎去,路過一間麵包店,好香啊,我說。那些香氣與我無心吐露的那句話便一直留在當時的時空。今天,我想試走另一條路,先直行再拐進巷弄內。溫州街,我先是從文學上認識的一條路,林文月筆下充滿溫情的街巷,埋下改換臉目的伏筆。來台北近三十年的母親未曾來過此地,我再次撥打電話,鈴聲響完,電話那頭的她依然未接電話。我繼續漫步,那些巷弄看來陌生,下一條巷子轉角的一株樹倒是有些熟悉,便直直往那裡走去,果不其然,以詩著稱的魚木人文餐館浮現臉貌。去年,我們一行四人便是在此落腳、吃午餐,真性情的老闆黑俠與阿婆亦能以客語交談,漫談裡發現原來黑俠原是竹東人,能算是同鄉了。我推開魚木的門,老闆娘龍青笑容依舊,她告訴我今日是魚木營業的最後一天,來來去去離情依依皆是老客人、詩人朋友。

    魚木既到,永楽座便不遠,隔幾間房,見得書香滿室,立於一側的不正是盛師。盛師見我,拿來去年四人聯合發表會的海報,要我留作紀念。那天不太知道如何說話的我,請阿婆上台唱山歌,盛師又復要阿婆再唱一首。阿婆不常上台,有些緊張,一旦唱了竟有些欲罷不能。同樣場景,今日是盛師談他的第二十二本書,麗卿學姐一字一句讀她的第二本散文集,志薔學長主持,九歌陳素芳總編與櫻桃園文化丘光總編引言,他們的聲音與彼日阿婆的歌聲層層疊疊,伴我走出永楽座,從溫州街回到羅斯福路車聲鼎沸的大道。我注意到一旁奔跑的小孩,他讓我想起安古,天色還亮呢,但該是回去的時候。

※刊於人間福報副刊2014.9.11。

2014年9月4日 星期四

感冒


    感冒是這樣一件日常的事,生下安古後,幾乎沒有一覺到天亮的一日,抵抗力自然變低,病毒於是隨時入侵攻佔我的身體,約是我成人以後最頻繁感冒的一段時間。

    前日病毒再度光臨我的喉嚨、鼻腔與骨節,身體痠痛,疲憊不堪。醫生說:病毒有傳染性,要掛口罩勤洗手。安古望著掛上口罩的我,表情似乎有些疑惑,幾次想要將我的口罩抓下,小手在我的面前晃呀晃,被我輕輕拍開。我的奶量已不多,不足以供應安古平日所需,他願意以奶瓶喝配方奶,也吃了不少副食品,但怎麼也難忘懷母親的乳房。因此,即便感冒,我依然持續哺餵母乳,讓我體內對抗病毒產生的抗體,經由他的嘴保護他的身體。他滿足的含著,幾乎是有點陶醉了,一手抓著我腰間的衣服,一手貼在我的心口上,規律的跳動陪他入夢。

    大人生病能以語言訴說病痛的樣貌,若是如安古般尚在襁褓中的孩子表情達意則困難重重。已七個月大的他曾感冒一次,為了更準確表達身體的苦痛,他發出一種從未有的低鳴。尤其擦鼻水時,濃稠黏液積滿他的鼻腔,他立刻甩開頭,發出那聲音。病中的他變得比平日更愛撒嬌,又發出另一種較高的音頻,要我抱他,撫摸他逐漸濃密的頭髮、日益緊實的手臂。身體與身體的接觸產生的熱度,比平常更能感到一種溫暖。

    藥物終究只能讓我們忽視表面的癥狀,仍得靠身體產生抗體與病毒搏鬥。感冒病毒向安古的身體發下戰帖,開闢第一個戰場。他吃完醫生開的藥後,立刻陷入沉睡,平日易使他驚醒的聲響皆恍若未聞,我擔心藥量是否過重,然第二包第三包要下肚,他的身體很快適應藥物,就算吃藥精神依舊,非要哭鬧一陣才肯眼眶泛淚含著我的乳房睡去。他與我因餵藥與擦鼻水戰鬥,他愈阻擋我愈進攻,他的身體亦與病毒奮戰,既哭且鬧,戰況為期約一星期,安古終於戰勝病毒。這次戰役提醒我倆,病痛將隨身體成長反覆以不同面貌出現。

    現正與病毒對抗的我,體認每種病毒的性格不同,上回的病毒讓人鼻塞眼睛發炎,這回則要你頭腦腫脹消化不順。我在恍惚的狀態裡幫安古換尿片、餵奶、洗澡、哄他入睡,不知他是否察覺母親的異狀?印象裡的阿婆似乎都不太生病,或該說她不愛上醫院,遂自有一套自癒療方,譬如眼睛腫痛以毛巾熱敷,有點著涼就煮加上薑絲的豬肉水,若切菜割傷手敷上自家藥酒最宜。她肥胖的身體總是敏捷穿梭在家中各處,她的聲音絮絮叨叨咬著每個家人的耳朵,她並非鐵打身體,只是慣習將與病痛的戰爭徹底隱藏,就像從來沒有發生過一樣。

※刊於人間福報副刊2014.9.4。

2014年8月28日 星期四

鬼月

   鬼月終於結束。

    農曆七月是禁忌的月分,嫁娶不宜,去年得知懷孕決定結婚時,刻意避開這個月分。今年剛進入鬼月,彷彿一條無形警戒線再度拉上,婆婆殷殷告誡:不可帶安古靠近海邊,切莫游泳,晚上不宜出門。她篤信濟公,認為自己的病體是因濟公得以康復,從此舉凡孩子工作的著落、身體健康、與鄰居相處之道等大小事均需請示神靈庇佑,給予良方。

    幾日前的夜晚,託婆婆看顧安古,回來後聞見安古身上有煙香味。起初,我不以為意,想又是與先前相同,大約是將香灰泡水為安古沐浴淨身。入夜睡時,安古頭頂的煙香味過於逼近,顯得濃烈,隔夜不退。一早,我問婆婆何故?她說安古不乖哭鬧,帶去收驚了。我揣想那紙錢在安古頭頂上畫圈焚燒的景象,回嘴:「到底什麼樣才是乖呢?」乖與不乖的界限被人鬼之界替代了。後來得知,安古啼哭原來是長牙。但從此,我被婆婆歸類為不信鬼神的一類。

    其實不然,我相信鬼神,那種相信帶著一絲期盼。我猶記得國中時,外婆因癌症過世,母親獨坐外婆家樓梯上,我望見她孤單的背影,走去坐在她身旁。國文課恰教到「失恃」一詞,母親的背影即是,她再沒有任何人可以依賴。數月匆匆,我再見到母親,母親對我說:世上無鬼,更遑論神?外婆從來沒有出現在母親夢裡。如果有鬼,母親說,外婆一定會來看她。我暗自在心底祈求外婆的魂靈可以現身,給予母親一些安慰。彼時的我並不知道,母親的第二段婚姻正在泥沼裡掙扎。

    對於鬼物,我實在又敬又怕。幼時夜裡我依偎在阿婆身邊睡,不僅如此,由於廁所在屋外長巷的盡頭,傍晚洗澡或夜裡起身上廁所,亦央求阿婆陪我。否則,鬼物的模樣會沿著斑駁水泥牆紋路延伸,昏黃的燈、龜裂瓷磚與掉漆牆面似極張牙五爪的怪獸,能瞬間將我吞滅。我緊緊抓著阿婆的手,走過暗黑廊道,上完廁所,又緊緊抓著阿婆的手,重回被窩。

    即便害怕,我依然需要祂們存在。讓我能想像失去的人都並非永久消失,而是存續於另一個空間。尤其,我時常和阿婆聊我的夢境,我曾夢見婆太來我的大學校園旅行,夢見阿公像從前一樣坐在家屋前店亭下看街道穿梭的車輛,夢裡,所有的感覺都是真實的。正因為這樣一點點希望,我實在不願將人為因素推托鬼神。鬼月過去,人間仍有鬼,而鬼物有情。

※刊於人間福報副刊2014.8.28。

2014年8月21日 星期四

剪指甲


    幫新生兒剪指甲是一件很令人緊張的事,薄薄指片貼著小小手指,深怕一個不小心就剪傷他的指肉。沿著指甲的邊緣,以幼兒專用的指甲剪含住指甲,憑著母親的手隔鋼製剪嘴觸碰孩子指甲的體感,又哄又騙,一刀一刀慢慢滑過十指。也曾失誤,他哀叫一聲,我內心一驚,只見安古的指頭上留下淺淺的殷紅。

    有人建議應待孩子睡熟時再剪,但我不忍打擾他難得好眠,遂將他的指甲剪隨身放在背包裡,等合適時機拿出來剪一兩指,每日如修剪花草樹木般,修理他的指樹指花。某日,我看見自己的指甲長得不得了,時常在意安古的指甲,卻忘記自己的。於是,我買一把新的指甲剪給自己,放進背包,方便隨時修剪。從此我成為兩座花園的園丁。

    被阿公阿婆帶大的我很早學會自己剪指甲,同住的屘叔律人律己甚嚴,不定時檢查我們姊妹的指甲。屘叔在我初升國中時生了病,他的心底有太長的指甲沒有修剪,日夜反覆刺傷自己。他不再顧忌手腳上的指甲,任憑它們生長藏垢。我們姊妹裡,屘叔最疼愛小妹,彼時父親與繼母離異,小妹還未上小學。屘叔後來即便生病,亦從不對她發脾氣。小妹長大第一次出國,從日本買回一支外形精巧的指甲剪送給屘叔,三兩隻紅鯉悠游其上。屘叔十分珍惜,把它放在櫥櫃上頭,若有人借用,他會殷殷提醒:用完記得放回去。指甲剪還是不見了,然屘叔不再任憑十指雜草叢生。

    幫安古剪指甲時,我會細細觀察他的指形,像我。我總希望能像美麗的母親多一些,然手指的形狀確確實實如父親。父親的手形像阿婆,不同的是,阿婆慣將拇指指甲留長。她的拇指可厲害,可以徒手剝開柚子,可以將雞肉撕成細條狀浸泡醬油給孩子配飯。她以粗短的十指燒菜洗衣,將我的手指養得細嫩。她的指甲被生活磨得乾硬,我常見她蹲坐板凳上奮力剪著厚實的指甲。


    婆婆的手浸泡柴米油鹽多年,又因生病變得乾癟,儘管如此,愛美的她定期讓人修剪,塗抹上紅艷艷的指甲油。我亦曾給人修剪,坐在特製躺椅上,美甲師仔細清潔我的手,拿起修刀琢磨指尖,剪去老廢死皮,十指花園遂連落葉也不剩。十指連心,彷彿心底秘密皆暴露於外。離開美容院時,我著實鬆一口氣,想著剪指甲如此親密的事,還是留給自己。


※刊於人間福報副刊2014.8.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