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1月24日 星期一

裁縫刀


    林爺從福州來,都說福州有三刀,菜刀、裁縫刀、剃頭刀,林爺手持的是裁縫刀,他製作西服的功力一流,特意來找他做衣的人不少。其實,福州是林爺的第二個停留處,他出生於南京,飲的是長江水。這座古都在歷史上留下的繁華與榮景,實則更多的是如他出身般的窮苦佃農家庭,許多人遂離開古都到更新的地方去,二哥和他便是那許多人之一。


    他們不知道要往哪裡去,循著有海的方向,輾轉來到福州。二哥在餐館裡做夥計,他則是給裁縫師傅當學徒。那時,他不過十二歲,讀過一些書,能寫幾個字。所賺的錢只足夠餵飽自己的肚子,未能寄給母親,他大約半年寫一封信,信中只是粗略寫著一切平安,隨信寄去幾塊零布,是師傅給人做衣時剩下的。母親不識字,未能回信。日久彼此生出一種默契,沒有訊息,代表在故鄉的親人大致無恙。早晨至黃昏,林爺在白燈管下裁衣、縫衣,盼能快些出師,寄錢回家。他和二哥寄居在餐館二樓的小房間裡,那裡原來是一間放置雜物的空間,約莫二坪大小。他們並不在意,反正幾無家當,在異鄉能有一處遮風避雨便足以過日。

    林爺除了學裁縫,也學會吸菸。沒錢買菸的兄弟倆專撿客人餘下的菸頭,總是吸到最末端才善罷甘休,一不慎燙傷手指也不在意,這是一日最放鬆的時刻。菸頭短暫的燃光給予他一點溫暖,前方似乎還有一條曖曖未明的道路。但正因為未明,所以仍有一點光一點希望。

    西服是奢侈品,能來製服的若不是稍有資產的,或者是為一件一生一次的新郎裝,那時的林爺也曾想像自己有一天穿上新郎裝宴客的模樣。一件又一件新郎裝,一天又一天昏黃的日子,忽焉他已十七,二哥滿二十。時局日益混亂,做衣的人反而有增無減,只是做完了衣未必等得到人來領。他忙得昏天暗地,領到的工資有減無增。於是,彼夜,二哥說要來台灣時,他想也沒想就點了頭,當時的他根本不知道台灣是什麼模樣。

    混亂裡,二哥和他搭上了船,漂流不知多久,他吐了又睡,醒來再吐,終於在北方靠岸。二哥留在台北城,他則往南去。火車上,他蹲踞在車軌接縫間,吞吐一支白菸,二哥送他的臨別禮物,他終於徹徹底底孤身一人。行李除了幾件衣服,一封剛寫完來不及寄的家書,就剩一把裁縫刀。打著福州來的名號,他很快在一間西服店任職。他人長得高,因長期營養不良,顯得十分細瘦。一日,偶爾拿些吃食給他的鄰居大嬸說要給他作媒,他想起要給自己做件新郎裝的念頭,未與二哥參酌便回:好啊。對方與他平歲,因是獨生女,要求林爺必須入贅。條件是他們準備了一筆錢,給林爺租屋開店。

    婚禮極為簡單,他穿著熬了好幾個夜晚製成的深灰色西裝,如同他曾經想像過的模樣。但他的婚訊和那封家書一樣,始終無法告訴母親。婚後,他租了一間小店面為人製服,收入勉強能維持家庭開銷。約莫此時,他開始酗酒。為此,他與新婚妻子吵過幾次架,他做的西服著實精美,然因酒誤事,客人時常無法在預定的時候提貨。他不知道究竟酒精的世界給了他什麼,只能感覺在那載浮載沉的虛幻裡,彷彿搭上一班回家的船,從台灣南方的港口直抵長江。

   妻子不能明白離鄉背井的苦痛,她是父母專寵的獨生女,從未離開故土,雖然家中亦非多產,但自小沒洗過衣、煮過一餐飯。他其實不怪妻子,他其實不知道能怪誰,如果當初沒有隨著二哥離開故鄉,他午夜夢迴曾如此想,但現實的困局很快覆蓋問題可能的答案。

    他租賃的店面留不住客人,兩年就收起,與妻子生下三子一女後分道揚鑣。他離開這座南方的城市,正如他離開南京、離開福州那樣,沒有緣由的來到另一個地方。他沒有去找二哥,而是來到另一座陌生的城市,寄居在不同的西服店裡,他只求三餐溫飽與酒,再無其他。

    他手持裁縫刀,一刀一刀剪下所有情絲牽引,妻子的、孩子的,乃至於遠在他再也回不去的故鄉的。這絕非當初他來到福州習藝的目的,他當時應是希望能為母親做件棉襖,抵禦南京冬天的寒氣。或許吧,長期浸潤酒精裡的他已無法憶起這些。

    林爺以為自己唯一能對這世界報以些許溫暖的,唯有在少數清醒的時候,他專注的一刀一刀為他人裁下新郎裝,他自己到不了的那個岸,希望穿著他製衣的那個男人能夠抵達。

    林爺離世時十分孤單,獨自在病床上躺了三個月,二哥早離世,僅一次隨母姓的長子帶著媳婦與年幼的孫子來看他。他很想說點什麼,氣切的咽喉早將聲音化作空氣,這樣也好吧,就算有聲他可能也說不出什麼。長子待不過一兩分鐘,便離開說要去外頭抽菸。瘦小的媳婦抱著睡著的孫子有點吃力,他示意媳婦打開抽屜拿出一只手錶,寬鬆的銀白色錶帶怎也不像是林爺瘦癟的手所能承受。這是他唯一能留給親人的東西。媳婦將手錶放進她的提包裡,對於這個公公的故事,她曾模模糊糊聽婆婆以怨懟的語句談起。她真心可憐起眼前的這個老人,卻無能為力。長子滿身菸味走來,林爺究竟連抽菸都不可了,他聞見空氣中瀰漫的菸味,輕輕闔上眼睛,那麼沉重,那麼無味的人生啊。

    林爺的心跳在那晚便不再跳動,他留下的那只手錶被一面之緣的媳婦收在一只鐵盒裡,至今仍不停的走。

※刊登於聯合報副刊2014.1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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