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1月25日 星期一

細妹恁靚



    小時候,我愛跟著阿公阿婆去喝喜酒。喜宴場地大多在路邊,寶藍色棚子沿馬路搭蓋,長長棚子像臨時隧道,佔據半條馬路,只供新郎新娘的家族親友通行。圓形紅桌上鋪著紅色塑膠布,如巨型花朵開滿棚下。入口的另一端是臨時舞台,舞台鋪設棗紅色地毯,地毯邊緣脫線,有的地方沾黏去不掉的污漬,最新最亮眼的地方是舞台背板,懸掛霓虹燈蜿蜒的「囍」字。

    大夥兒聚集在入口處圓桌邊,桌面上有一只長方形淺口鐵盤,鋪滿花生糖粉,一旁則是鐵桶裝盛的客家粢粑,熱呼呼的還冒著煙。做粢粑的阿伯站在桶邊,拿起長竹筷,把粢粑斷成一大團放上糖粉。圍聚桌邊的大人們,再各分一小團,把免洗筷交叉成剪刀,剪下恰好入口的大小,沾沾糖粉放進嘴裡。動作必須迅速又不失禮貌。我只是孩子,無需顧慮大人的顧慮,只要舉起筷子,把眼前剪好的粢粑,一口一口塞進嘴裡。為了能吃更多粢粑,個子高過桌子後,我學會用免洗筷把粢粑剪成剛好的大小,不需仰賴大人們的協助。當阿公阿婆入座,開始吃第一道菜涼拌拼盤,我依舊駐守在粢粑桌,一個人悠閒而開心的吃粢粑。

    直到舞台音樂響起,台上出現穿著華麗的主持人,我才願意入座。其實,舞台上的阿姨唱歌未必好聽,但閃亮亮的衣裙總是深深吸引我。它們色彩炫目,螢光粉、金黃色或大紅色。有的如芭蕾舞衣,裙子短而蓬;有的僅穿胸罩和三角褲,垂掛金黃色流蘇,微微遮住重點部位和腰間肉,露出肥滿雪白的腿。阿姨賣力扭腰,邊跳恰恰邊唱:「細妹恁靚,細妹恁靚,就像那一枝花……」對不足十歲的我來說,流蘇搖搖,薄紗朦朧,真是迷人極了。彷彿一穿上去,就能成為公主。

   我羨慕的望著台上的阿姨,不只我,幾乎全場的阿公阿伯阿叔都被她吸引,連阿公也盯著舞台處看。平時,我若穿無袖衣服,阿公絕對會罵我,叫我去樓上換一件。但在這樣的場合,台上穿著裸露的阿姨不會被任何人指責,用聲音和身體炒熱場子,讓台下所有人為她鼓掌。阿姨感受到觀眾灼熱目光,跳得更起勁,流蘇晃動,反射金光。間奏時,她步下舞台,邊唱邊往人群中走去,手中無線麥克風突然遞給身邊的阿伯,只聽見阿伯接著唱:「紅花有那葉來遮,細妹仔恁靚愛麼誰?」阿姨迅速把麥克風拿回嘴邊,打情罵俏說:「我不知啦!」觀眾情緒來到高潮,所有人齊聲合唱。除了學校朝會唱國歌,我很少看見一首歌有這麼多人合唱。

    這首歌的歌名是〈細妹恁靚〉,主唱是羅時豐,在他出這張專輯之前,都唱閩南語歌,所以,我一直以為他是福佬人。他曾在客家歌唱節目談起這段故事,因為客家歌市場比較小,過去一直唱閩南語歌。這張專輯我家也有,唱片封面上,除了國字外,還有用注音符號拼成的客語發音。不過,羅時豐版本的〈細妹恁靚〉僅有幾句是客家話,大部分歌詞內容是閩南語,這跟我在喜宴舞台上聽到的全客語版本不同。有次,我在客家電視節目上,看到羅時豐唱全客語的版本,有趣的是,他明明唱的是客家歌,但抖音和氣口,我聽來卻像閩南語歌。

    或許是這首歌混雜閩客魅力,加上歌詞逗趣,旋律歡快,成為紅極一時的洗腦歌。每次吃完喜酒,回家路上,坐在摩托車前的我都會反覆哼著「細妹恁靚」,腦子出現金光閃閃的流蘇,玻璃絲襪包裹的肥美雙腿。我轉頭跟阿公說:「我長大也要穿。」「錐嫲!」阿公大聲罵道:「著該種衫,毋知見笑!」我嘟起足以吊三斤豬肉的嘴巴,心想:「明明該阿姨唱歌的時節,你也看得那麼開心。」但我沒有說出口,不然回家得挨竹修仔。

    再大一點,我漸漸不覺得那種表演禮服美,反而覺得俗氣。大約是同時,我不愛跟著阿公阿婆去喜宴。每次阿公問我:「要絡阿公去分人請無?」我都會找各種理由推託。成年後參加同學朋友的喜宴場合,往往在高貴華麗的飯店舉行。婚宴播放當季流行情歌,比如前段時間常聽到范瑋琪〈最重要的決定〉,雖然好聽,但我還是懷念妖嬌閃亮的阿姨,扭腰擺臀唱〈細妹恁靚〉,讓平時木訥嚴肅的阿公也露出了難得的笑容。

註:〈細妹恁靚〉的創作者是林子淵,苗栗頭份客家人,曾創作許多經典的國語流行歌。後響應1988年發起的「還我客家話運動」,於隔年創作〈細妹恁靚〉,原唱為鄧百成,由羅時豐翻唱成閩南語版本,並引發廣大迴響。在我的印象裡,這段時間出現許多從前沒聽過的客家流行歌,並發行伴唱帶。爸爸曾擔任過其中一首歌的伴唱帶男主角,只可惜家裡的錄影帶都不見了。

※刊登於人間福報副刊2019.11.25。

2019年11月11日 星期一

東京搏命男

    前幾天,安古最愛的卡通之一《烏龍派出所》播出查理小林的祕密。視覺系搖滾樂團的主唱查理小林,擔任龜有公園前派出所一日警察署長。一台卡車載著樂團登場,兩個吉他手在前,後面還有一位鼓手。查理小林從轎車下車,身上穿著警察制服,頭頂蓬鬆紅髮,雪白臉上化著紫藍色眼影和唇膏,項鍊、手環披掛在身,讓外號「阿兩」的兩津勘吉大喊:「好華麗的小子!」接著,馬上補上一箭:「我根本沒聽過什麼查理小林。」經紀人趕緊安慰神情落寞的小林說:「中老年人哪懂什麼視覺系樂團啊!」

    我第一次知道視覺系樂團是剛上高中時,隔壁座位的同學告訴我的。她的個子很高,頭髮微捲,臉蛋如洋娃娃般精緻。那時,新竹市有兩、三間唱片行,生意都好得不得了,經常可以看到藝人舉辦簽唱會,大排長龍的情景。同學們幾乎人手一台CD Player,一下課,有的人獨自聽歌,短暫沉浸自己的世界。也有的人,喜歡跟要好的同學一人戴一邊耳機,共同分享喜歡的歌。有一天,我看見她正在聽歌,我好奇問她:「妳在聽誰的歌?」「Luna Sea 月之海,有聽過嗎?」

    我搖搖頭。她指著CD封面上一個身穿黑衣、畫眼線眼影,頭髮遮住半邊臉的男子,說:「這是吉他手Sugizo,我超愛他的!要不要聽聽看?」她露出粉絲的崇拜表情,把耳機遞給我。我戴上耳機,節奏強烈的音樂即刻竄入耳朵,像電流般竄流全身,用力打擊著心臟,整間教室彷彿將被音樂炸開。一首歌還沒結束,我就拿下耳機。「喜歡嗎?」她睜著大大的眼睛,期待我的回答。「還不錯。」我說。

    其實,我一點也不喜歡。從小跟著大人聽民歌、國語流行歌的我,喜歡節奏舒緩、旋律反覆,可以朗朗上口的歌。我有點沮喪,覺得自己真是落伍,不像同學那樣前衛。電視機前步入中年的我,真想向小林的經紀人喊:「不只中老年人不懂,高中生也可能不懂啊!」

    就在阿兩帶著小林和經紀人逛唱片行時,阿兩發現小林有點眼熟,他在中古唱片區找到一張老唱片,證實查理小林竟是二十年前的民謠歌手小林一夫。小林一夫紅了一首歌後,從此在歌壇消失匿跡。查理小林拚命否認自己是小林一夫,準備赴往搖滾音樂祭時,卻陰錯陽差走錯場地,來到民謠歌手演唱會。過去同期歌手認出小林,詫異看著他渾身華麗裝扮,要他趕快換衣服準備登場。查理小林卸下華麗衣服,素淨的臉戴上細框大眼鏡,手抱木吉他,身穿背心和牛仔寬褲。他站上舞台,面對跟他一樣步入中年的觀眾,表情難掩尷尬。我在他閃爍的眼神裡,看見當年難以對同學誠實以告的自己。

    面對現場諸多觀眾,小林彈奏木吉他,緩緩開口:「ああ憧れの東京 あああ夢に見た東京……」(我憧憬的東京,能實現夢想的東京……)台下觀眾報以熱情的掌聲,大家渴切的眼神鼓舞了小林,讓他更加投入演唱,彷彿回到當年的自己。

    螢幕上有歌詞翻譯,描述來東京拚搏的「我」,最大夢想是帶著心愛的女人到東京鐵塔一遊,然而這女人卻是別人的妻。安古認識的字不多,無法理解歌中透露的無奈。即使如此,他卻深深被這首歌吸引,隨著旋律輕輕擺動身體。晚上散步時,安古試圖哼唱這首歌,卻抓不到旋律。他指著腦袋說:「我不會唱,可是這首歌已經在我頭腦的電腦裡了。」我上網搜尋歌名,找到這首歌,手機傳來小林的歌聲:「ああ切ない東京 東京ハッスル男……」(悲哀的東京,東京搏命男……)。看著安古陶醉的表情,我突然有點後悔,當時沒有把自己真正喜歡的歌介紹給那個同學。說不定,她也會喜歡。

※人間福報「憶曲心聲」專欄2019.11.11。

2019年11月3日 星期日

兩個廚房


   廚房位在二樓天井旁,深紅色流理台,一台綠色雙門大冰箱。阿太還在,負責打理三餐的阿婆,做的菜都是阿太愛吃的,燉得軟爛的控肉、白斬雞沾桔醬(雞腿肉要留給阿太)、去皮地瓜葉和蒜頭炒小魚干,一小碗阿婆醃漬的醬瓜。逢年過節,阿婆會煮客家湯圓和燒酒雞,我聞到香味跑進廚房,撿一口剛炒好的香菇,靠在阿婆身邊說:「𠊎想食雞胗!」「豺嫲!有留分妳啦!」阿婆拿起大杓子,往雞酒裡撈啊撈,撈出染紅帶著酒味的雞胗,我手抓著雞胗,三兩下就吃完。一隻雞只有一顆雞胗,阿婆知道我愛吃,都會留起來給我。

    升高中那年,小阿妗從印尼加里曼丹島嫁到我們家。小阿妗會說四縣客家話,我們講的是海陸腔,但彼此溝通沒有問題。她來不到一星期,就走進廚房,學習阿婆的手藝。小阿妗會說客家話,但飲食習慣接近印尼。一開始,她用盤子裝飯菜,徒手抓食物吃。阿公見了眉頭一皺,說:「仰恁樣食東西?忒骯髒了!」阿妗瞪大眼睛,不客氣回:「你兜拿箸,這夾該夾,正骯髒。」家裡沒有用公筷的習慣,大家用自己的筷子,放進嘴裡接著夾下一道菜。從前不覺得有異,被小阿妗一說,我也覺得好像有點髒。

    個頭嬌小、皮膚白皙的小阿妗是小女兒,前面還有兩個姊姊,聽說在印尼從不下廚,來台灣才開始學做菜。晚上八點多,大家吃過晚餐,她會獨自待在廚房,做自己想吃的東西。鮮蝦咖哩的味道最重,我和妹妹們在房裡聞到廚房傳來的香氣,跑去站在一邊看。小阿妗把塑膠狀薄片放進油鍋,立刻膨脹起來。「這係麼个?」我問。「蝦餅。」小阿妗邊說邊把咖哩裝進盤子,放上幾塊蝦餅,遞到我們面前問:「要吃吃看嗎?」我們點點頭,伸手拿起一片放進嘴裡,喀滋喀滋,又酥又香。

    從此,我家有了兩個廚房,一個在白天,一個在晚上。

    小阿妗做的印尼菜,我們最愛吃炸雞。材料是隔夜的白斬雞,肉多彈牙的部位都吃光了,只剩帶骨雞胸肉或雞屁股,重複蒸過一、兩回,發黃乾硬的雞肉,浸在黃澄澄雞油裡,大家吃飯時都不願夾起它。眼看乾黃的雞肉就要被丟進廚餘桶,小阿妗卻化腐朽為神奇。先把蛋液倒進印尼炸雞粉裡,攪拌均勻,再把剩下的雞肉撕成小塊,裹上濃稠炸雞粉,放進油鍋裡炸。圍在油鍋邊的我們,看著雞肉變成金黃色,小阿妗用金屬濾網一把撈起。我們不管剛炸好的雞肉燙口,迫不及待用兩指捏一小塊雞肉放進嘴裡,深怕吃得慢,比對方少吃一塊。印尼炸雞鹹香酥脆,不需加其他調味料,大家一口接一口,一下子就盤底朝天。

    有些料理,小阿妗覺得備料麻煩,乾脆用買的。假日早上,她會派我去小學附近印尼雜貨行買涼拌青木瓜。雜貨行外觀跟一般住家無異,第一次來時,我猶豫很久才推開門走進去。靠牆處擺著鐵架,上面放滿各種印尼零食、雜貨,入口右手邊有張折疊桌,桌上擺著老木廚。老闆娘從門後走出來,問:「要買什麼?」她說的國語帶著口音,跟小阿妗一樣。「我要涼拌青木瓜。」我答。老闆娘走進木櫃裡,把青木瓜去皮切絲,淋上魚露辣椒,撒上花生粉,裝進透明塑膠盒裡遞給我。夏天炎熱的中午,正適合吃酸甜爽脆的涼拌青木瓜。

    有道我愛吃的印尼甜點,價格昂貴,只有過年才吃得到,那就是印尼千層蛋糕。據小阿妗的說法,千層蛋糕需用數十顆蛋和印尼製作的奶油,混合攪拌,一層層鋪疊上去,非常耗時。過年時,小阿妗會提前向一位印尼姊妹訂購。小阿妗會把千層蛋糕切成薄片,讓來拜年的親朋好友配台灣茶一起享用。

    過了幾年,大阿妗從越南西寧省嫁到我們家。兩個阿妗起先說好輪流煮,今天小阿妗煮,隔天換大阿妗煮。阿太和阿公不在了,阿婆做人隨和,吃飯隨性,從不堅持要吃什麼菜,餐桌上漸漸混搭不同菜餚,比如干貝醬高麗菜搭配牛肉河粉,或客家湯圓配印尼咖哩雞。頭幾年,阿婆會一起做菜,久而久之,便放手讓兩位阿妗自己發揮。小阿妗來得久,做菜的味道和阿婆有九成相似;大阿妗做的菜比較容易分辨,她喜歡酸辣的口感,常在菜餚裡加上檸檬、番茄或辣椒。

    一人煮一天,看似容易,但兩人煮食習慣不同,難免有爭執。大阿妗用料講究,流理台擺滿瓶瓶罐罐,一大罐玻璃瓶裡放金黃色炸蒜頭片,大阿妗的母親日前來台時做的。瓶蓋似越南斗笠的是越南製的醬油,綠標玻璃罐裡裝的是魚露。冰箱裡也放滿各式佐料或特意採買的食物。廚房空間明顯不夠,阿妗們為東西該怎麼放,該花多少錢買菜而吵架。一個月後,小阿妗決定分開煮,一人用一間廚房。大阿妗的廚房仍在二樓,小阿妗搬去一樓,把從前家裡開牛排館,吧台用的流理台稍加改造,加上瓦斯爐和抽油煙機,打造成新廚房。

    為補貼家計,小阿妗在一樓擺鐵櫃,賣印尼雜貨。架上有耐久放的泡麵、佐料和鋁箔包裝的飲料,也賣印尼品牌的香皂、洗髮精等日用品。騎樓擺兩張摺疊桌和塑膠椅,每到傍晚,小阿妗煮一大鍋印尼咖哩,除了自己吃,也拿來賣。回家時,我常看到附近鄰居,坐在騎樓椅子上,點盤印尼咖哩飯配當季炒時蔬,外加一杯冰紅茶。

    一樓廚房開伙時,二樓廚房也忙碌著。大叔叔吃東西挑嘴,大阿妗做菜也不馬虎。比如一道牛肉河粉,每樣食材皆精心挑選,牛肉是好市多買的澳洲牛,新鮮蔬菜是在早市採買。熬整晚的大骨頭湯,搭配彈牙的河粉,再鋪上新鮮的牛肉薄片,料多味美。但實在太耗時,大阿妗並不常做。她常做的是加魚露的番茄湯,這道菜說簡單也不簡單,一熬就是三小時。大阿妗經常呦呼鄰近姊妹一起做菜,手機播放越南流行歌曲,一群人邊做菜邊聊天。上次回家,見廚房裡擠了五個人,有人在瓦斯爐前炸春捲,有人坐在廚房圓桌邊包春捲。薄而透明的春捲,放上小黃瓜、鮮蝦、美生菜、豬肉和米線,包好捲妥,沾魚露辣椒吃,再喝碗清爽入味的番茄湯,便是道地的越南家常味。

    我聽不太懂她們說的話,卻想起好久以前,同一間廚房,阿婆在此煮客家湯圓、燉豬腳、燒酒雞,還有我最愛的紅醩肉。我跟阿婆撒嬌說想吃什麼,阿婆就變出那道菜。現在不能這麼任性,阿婆老了,老家廚房有新主人、新模樣。而我長大了,有了孩子,走進新廚房,靠著簡易食譜和童年記憶,炒一盤蛋炒飯,煮一鍋豬肉水,讓香氣從廚房蔓延開來。聞香而來的孩子,睜著明亮的眼睛,問:「媽媽,好香喔!我要吃!」


※刊登於客家文化雜誌2019年秋季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