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1月3日 星期日

兩個廚房


   廚房位在二樓天井旁,深紅色流理台,一台綠色雙門大冰箱。阿太還在,負責打理三餐的阿婆,做的菜都是阿太愛吃的,燉得軟爛的控肉、白斬雞沾桔醬(雞腿肉要留給阿太)、去皮地瓜葉和蒜頭炒小魚干,一小碗阿婆醃漬的醬瓜。逢年過節,阿婆會煮客家湯圓和燒酒雞,我聞到香味跑進廚房,撿一口剛炒好的香菇,靠在阿婆身邊說:「𠊎想食雞胗!」「豺嫲!有留分妳啦!」阿婆拿起大杓子,往雞酒裡撈啊撈,撈出染紅帶著酒味的雞胗,我手抓著雞胗,三兩下就吃完。一隻雞只有一顆雞胗,阿婆知道我愛吃,都會留起來給我。

    升高中那年,小阿妗從印尼加里曼丹島嫁到我們家。小阿妗會說四縣客家話,我們講的是海陸腔,但彼此溝通沒有問題。她來不到一星期,就走進廚房,學習阿婆的手藝。小阿妗會說客家話,但飲食習慣接近印尼。一開始,她用盤子裝飯菜,徒手抓食物吃。阿公見了眉頭一皺,說:「仰恁樣食東西?忒骯髒了!」阿妗瞪大眼睛,不客氣回:「你兜拿箸,這夾該夾,正骯髒。」家裡沒有用公筷的習慣,大家用自己的筷子,放進嘴裡接著夾下一道菜。從前不覺得有異,被小阿妗一說,我也覺得好像有點髒。

    個頭嬌小、皮膚白皙的小阿妗是小女兒,前面還有兩個姊姊,聽說在印尼從不下廚,來台灣才開始學做菜。晚上八點多,大家吃過晚餐,她會獨自待在廚房,做自己想吃的東西。鮮蝦咖哩的味道最重,我和妹妹們在房裡聞到廚房傳來的香氣,跑去站在一邊看。小阿妗把塑膠狀薄片放進油鍋,立刻膨脹起來。「這係麼个?」我問。「蝦餅。」小阿妗邊說邊把咖哩裝進盤子,放上幾塊蝦餅,遞到我們面前問:「要吃吃看嗎?」我們點點頭,伸手拿起一片放進嘴裡,喀滋喀滋,又酥又香。

    從此,我家有了兩個廚房,一個在白天,一個在晚上。

    小阿妗做的印尼菜,我們最愛吃炸雞。材料是隔夜的白斬雞,肉多彈牙的部位都吃光了,只剩帶骨雞胸肉或雞屁股,重複蒸過一、兩回,發黃乾硬的雞肉,浸在黃澄澄雞油裡,大家吃飯時都不願夾起它。眼看乾黃的雞肉就要被丟進廚餘桶,小阿妗卻化腐朽為神奇。先把蛋液倒進印尼炸雞粉裡,攪拌均勻,再把剩下的雞肉撕成小塊,裹上濃稠炸雞粉,放進油鍋裡炸。圍在油鍋邊的我們,看著雞肉變成金黃色,小阿妗用金屬濾網一把撈起。我們不管剛炸好的雞肉燙口,迫不及待用兩指捏一小塊雞肉放進嘴裡,深怕吃得慢,比對方少吃一塊。印尼炸雞鹹香酥脆,不需加其他調味料,大家一口接一口,一下子就盤底朝天。

    有些料理,小阿妗覺得備料麻煩,乾脆用買的。假日早上,她會派我去小學附近印尼雜貨行買涼拌青木瓜。雜貨行外觀跟一般住家無異,第一次來時,我猶豫很久才推開門走進去。靠牆處擺著鐵架,上面放滿各種印尼零食、雜貨,入口右手邊有張折疊桌,桌上擺著老木廚。老闆娘從門後走出來,問:「要買什麼?」她說的國語帶著口音,跟小阿妗一樣。「我要涼拌青木瓜。」我答。老闆娘走進木櫃裡,把青木瓜去皮切絲,淋上魚露辣椒,撒上花生粉,裝進透明塑膠盒裡遞給我。夏天炎熱的中午,正適合吃酸甜爽脆的涼拌青木瓜。

    有道我愛吃的印尼甜點,價格昂貴,只有過年才吃得到,那就是印尼千層蛋糕。據小阿妗的說法,千層蛋糕需用數十顆蛋和印尼製作的奶油,混合攪拌,一層層鋪疊上去,非常耗時。過年時,小阿妗會提前向一位印尼姊妹訂購。小阿妗會把千層蛋糕切成薄片,讓來拜年的親朋好友配台灣茶一起享用。

    過了幾年,大阿妗從越南西寧省嫁到我們家。兩個阿妗起先說好輪流煮,今天小阿妗煮,隔天換大阿妗煮。阿太和阿公不在了,阿婆做人隨和,吃飯隨性,從不堅持要吃什麼菜,餐桌上漸漸混搭不同菜餚,比如干貝醬高麗菜搭配牛肉河粉,或客家湯圓配印尼咖哩雞。頭幾年,阿婆會一起做菜,久而久之,便放手讓兩位阿妗自己發揮。小阿妗來得久,做菜的味道和阿婆有九成相似;大阿妗做的菜比較容易分辨,她喜歡酸辣的口感,常在菜餚裡加上檸檬、番茄或辣椒。

    一人煮一天,看似容易,但兩人煮食習慣不同,難免有爭執。大阿妗用料講究,流理台擺滿瓶瓶罐罐,一大罐玻璃瓶裡放金黃色炸蒜頭片,大阿妗的母親日前來台時做的。瓶蓋似越南斗笠的是越南製的醬油,綠標玻璃罐裡裝的是魚露。冰箱裡也放滿各式佐料或特意採買的食物。廚房空間明顯不夠,阿妗們為東西該怎麼放,該花多少錢買菜而吵架。一個月後,小阿妗決定分開煮,一人用一間廚房。大阿妗的廚房仍在二樓,小阿妗搬去一樓,把從前家裡開牛排館,吧台用的流理台稍加改造,加上瓦斯爐和抽油煙機,打造成新廚房。

    為補貼家計,小阿妗在一樓擺鐵櫃,賣印尼雜貨。架上有耐久放的泡麵、佐料和鋁箔包裝的飲料,也賣印尼品牌的香皂、洗髮精等日用品。騎樓擺兩張摺疊桌和塑膠椅,每到傍晚,小阿妗煮一大鍋印尼咖哩,除了自己吃,也拿來賣。回家時,我常看到附近鄰居,坐在騎樓椅子上,點盤印尼咖哩飯配當季炒時蔬,外加一杯冰紅茶。

    一樓廚房開伙時,二樓廚房也忙碌著。大叔叔吃東西挑嘴,大阿妗做菜也不馬虎。比如一道牛肉河粉,每樣食材皆精心挑選,牛肉是好市多買的澳洲牛,新鮮蔬菜是在早市採買。熬整晚的大骨頭湯,搭配彈牙的河粉,再鋪上新鮮的牛肉薄片,料多味美。但實在太耗時,大阿妗並不常做。她常做的是加魚露的番茄湯,這道菜說簡單也不簡單,一熬就是三小時。大阿妗經常呦呼鄰近姊妹一起做菜,手機播放越南流行歌曲,一群人邊做菜邊聊天。上次回家,見廚房裡擠了五個人,有人在瓦斯爐前炸春捲,有人坐在廚房圓桌邊包春捲。薄而透明的春捲,放上小黃瓜、鮮蝦、美生菜、豬肉和米線,包好捲妥,沾魚露辣椒吃,再喝碗清爽入味的番茄湯,便是道地的越南家常味。

    我聽不太懂她們說的話,卻想起好久以前,同一間廚房,阿婆在此煮客家湯圓、燉豬腳、燒酒雞,還有我最愛的紅醩肉。我跟阿婆撒嬌說想吃什麼,阿婆就變出那道菜。現在不能這麼任性,阿婆老了,老家廚房有新主人、新模樣。而我長大了,有了孩子,走進新廚房,靠著簡易食譜和童年記憶,炒一盤蛋炒飯,煮一鍋豬肉水,讓香氣從廚房蔓延開來。聞香而來的孩子,睜著明亮的眼睛,問:「媽媽,好香喔!我要吃!」


※刊登於客家文化雜誌2019年秋季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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