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0月25日 星期日

印尼泡麵

    中秋返家,家裡照慣例連烤兩天肉,牛豬雞羊在鐵架上滾動翻身,連少許焦黑表皮,被圍繞烤肉架旁的我們一併食下肚。我走進屋內,見小阿妗正攪動一鍋熱水,黃澄澄麵條在沸水中舞動,時機成熟,迅速撈起丟入另一放入醬料的大鍋中,充分攪拌。我立即夾了一大碗,大口吃起來。

    就是這個味道,醬料充分混和,浸潤已軟猶硬的麵條。就是這個味道,雖是泡麵,我亦無法複製的味道。妹妹們見我吃,紛紛端碗前來,不過幾分鐘,鍋底朝天。彼此臉上露出滿足表情,掌廚烤肉的大叔叔見狀有點吃味地說:肉那麼貴,你們怎麼都跑去吃泡麵?

    這不是普通的泡麵,是印尼泡麵,且經過小阿妗的手。吃過印尼泡麵以前,我偶會吃台灣泡麵,只要將熱水沖入保麗龍碗,待幾分鐘即可。小阿妗初來台時常煮泡麵,我疑惑不解,泡麵不是「泡」的就好?她見我在旁看,乾脆分我吃些。

    一吃成癮,正值青春期的我,有時留校自習返家近10點,晚餐早已消化殆盡。還好廚房裡總有整袋印尼泡麵,冬天吃湯的,夏天選乾的,速速下麵溫熱腸胃。要訣是水不能多,少量滾水才能襯出醬料滋味的濃郁,最後打上一顆蛋,以淺口盤子裝盛。無論湯或乾,一定得用盤子,若用碗公,味道便似有所失。後來因工作移居他方,租屋無廚房,不知何處可以買,漸不再吃。

    幾個月前,搬入設有廚房的新居,始頻繁走動鄰近市場,攤位不多,食貨俱足。由於是老社區,平日進出市場多是長者與看護工。市場中心雜貨店是必經要道,有次見一位外籍移工自店內櫃上最高處,取出印尼泡麵,才發現它的影蹤。我隨後拿了幾包結帳,心底念著無心指引我再遇見印尼泡麵的她,不知是否有假可放?或只能隨雇主走逛市場的早晨,匆匆買下幾包鄉愁?

    小阿妗的家鄉在印尼西加里曼丹島濱海城市Singkawang(山口洋),客家族群聚居,尚有馬來族和達雅族混居。阿妗嫁至台灣客家庄,除腔調些許差異,溝通並無太多阻礙。我們的祖輩同為營生,胸懷冒險之心,闖蕩海島,不同海島有各自際遇,各成家鄉,各有滋味。印尼泡麵的調味料甜醬油膏由黃豆與椰子糖釀造,類近印尼炒麵。那些我曾吃過的其他泡麵,亦模仿當地食物的氣味,譬如台灣的肉燥香、韓國的泡菜酸辣,我們拆開包裝,並不確知快速食品加工製造鏈,究竟何物落腹?只能知道,異地異鄉,有限時間裡,或少數盤纏下,能迅速而短暫撫慰異鄉人的相思病。

    無意間再遇見印尼泡麵的我,隔天中午立即下麵,滋味如昔。我想起初來台灣的小阿妗在難得空閒時刻,善用泡麵、咖哩醬料包等半成品,煮出與母親相似的味道。此後,上市場除採買菜蔬魚肉,我會特別走入雜貨店買些印尼泡麵備用。不想煮食,懶得出門,廚房裡印尼泡麵彷彿等待許久,向我招手。一包12元解決一餐,實在划算,回家時我向小阿妗提起,小阿妗大為吃驚,笑我實在買貴了。

    連假結束臨走前,先是阿婆手款一包滷好的牛肉,後見小阿妗提來一大包印尼泡麵,給我帶回高雄吃。我把它們一一收入後背包內,前往車站途中,覺得肩上沉甸甸的,滿是我的鄉愁。

※刊登於蘋果日報名采版專欄長大以後2015.10.25。

2015年10月22日 星期四

【果子離群索書】夢的追尋與人身的脫離──讀《我的肚腹裡有一片海洋》

讀過《》與《》,想到外籍配偶與外籍勞工來到這塊島嶼之後,受到的對待,想到某些雇主的嘴臉所折射出來台灣醜陋的風景,當我說張郅忻兩本散文集都以外籍配偶為重要主題,或許你會連結到曾有的,悲痛深沈的閱讀經驗。但不是的,雖然人如其文溫婉的張郅忻,並不迴避諸多不快的、不幸的事例,但在她筆下,越南女子,不論幸或不幸,都未失去對遠方有光的想望。

張郅忻不寫抒情美文,而以敘述為主調,形容詞語極少,卻意味深長。近作《我的肚腹裡有一片海洋》,多篇以外籍新娘為主角,其中不乏際遇淒涼的外籍新娘。她但溫溫說事,不批判怨懟,不遽下斷語。如〈檳榔〉,以檳榔兄弟的鄉野傳奇譬喻對愛情的渴慕,寫越南女子阿清遠嫁來台與兩任丈夫的遇合散離。第一任人不壞,因工作不順,致使性格大變,她不堪忍受,憤然脫逃。幸好迎來的第二春是幸福之日。以這案例看來,外籍新娘,幸耶不幸,如何以二分法斷言?

自己的命運自己爭取,不能坐以待斃。阿清的逃婚,成為通往幸福之門的轉捩點,這點不分國籍均同。〈髮的出航〉是另一個令人讀來愉悅的篇章。女主角映雪看似快樂無憂,實則不是。好在她的個性。她從小在重男輕女環境中長大,懂得爭取權益,雖然很少成功,但就此養成主動自立的習慣。遠嫁來台,婆媳叨叨唸唸,爽朗的她,靜不作聲,避免衝突,她主動學做頭髮,夢想開髮廊,當對方頭髮做好了贏得讚美,她便無比快樂。

當逆境在前,設法「離」,似乎是自救之道。重則逃離,輕則脫離,但都要自力救濟,不能忍氣吞聲。這本書多篇表現這個主題。

脫離,即使短暫,透個氣,調勻呼吸,也好。例如〈迷城記〉,很特別的一篇。越南配偶清芳,這一天,一大早,五點多,託請同為越籍的姐妹開車,帶兩個兒子,從高雄到台北一日遊。進城已是中午,未找到適合餐廳,便走入麥當勞,外帶,用完餐後,一行人到汽車旅館,待三小時,然後打道回府。

這是一個外籍人妻人母散心充電的方式,幾乎都在坐車,小小願望,不過如此,卻似滿足。
清芳一日來回,而能滿足,與她的生活型態有關。她不是宅女,因為左鄰右舍三姑六婆的異樣眼光,視她為來台淘金的異鄉人,而漸漸不出門了。直到懷孕,與鄰婦有共同話題,她才體認,她們和她一樣,「絕大多數是走不出這區域的女人」,而她,至少渡海來台,跨越了一個海洋。

這樣的心境其實辛酸,但作者不表露出來,只以情節敘述,箇中滋味,請讀者自行體會。

同樣的境遇,發生在秀姑身上,在〈女人與海〉,篇名很好聽的這篇,秀姑出現在文章裡已是媳婦熬成婆婆。也是來自越南,她,當年照顧五個孩子,長時間待在廚房,某一天帶著孩子到海邊,迷醉於夕陽晚霞,誤了返家與婆婆共同煮飯做菜的時間。她回到家,一身濕,卻未被責怪。說也奇怪,彷彿得到療癒或再生力量,此後她不一樣了。

移動是宿命,離開是救贖。透過離開,開始人生新的旅程。書中不少這樣的案例。

這些外籍女子漂洋過海,航向未知,一則改善原生家庭經濟,一則逐夢,託寄於遠方。(「她們都是勇於尋夢的人。」)她們的夢,有人圓夢,有的是惡夢,命運大不同。有的所嫁非人,註定噩運開始,此後各憑造化,下場殊異。有的幸運兒,圓了夢但還要更圓。阿秋是典型的例子。阿秋的故事出現在第一篇,她算是好運的了,丈夫收入穩定,還算顧家,但她仍然「感覺內心有一個洞,像黑夜一般沒有盡頭。」她用旺盛的學習力填補洞口,從識字班到大學,到出外工作,而後在越南姊姊刊物編譯近十年。是初始的好命,但也靠後繼的打拚。幸福很少自己天上掉下來。

我的肚腹裡有一片海洋》從上一本延伸過來,但主題更為集中,散文寫作融合小說筆法,呈現出女性生命畫像。除了外籍女子的情事,作者也處理家族記憶,並穿插個人成長故事,以及為人妻人母,女子的共同心事。作者與書中人物的關係,時而旁觀,時而互動,抒寫的對象或異但都是女性,男性雖然對影響力極大但居於陪襯地位,不多寫。

張郅忻長於敘事,避開議論與抒情,情感收斂,適度留白,但感覺敏銳,能串連小事賦予內涵,這大概是她文筆淡雅,取材於日常,但讀來有味的原因吧。


※作者:果子離。刊登於Readmoo 2015.10.22:http://news.readmoo.com/2015/10/22/giff151022-ocean-in-my-belly/

2015年10月12日 星期一

兒歌

    安古能夠掌握一些關鍵字,如初學他國語言的異鄉人,在我長串語句裡尋找意義。一年多前,他仍是無法站立的孩子,友人送一張兒歌CD「伊比丫丫」,安古愛不釋手,時常指著播放器,試圖告訴大人想聽。播放時,他會隨音樂手舞足蹈,搖晃身體。

    我其實不覺得孩子就得聽兒歌,客家歌曲、英文老歌或中文流行音樂隨機播放,但安古最喜歡的仍是伊比丫丫。其中許多歌曲亦是我童年聽過的,後來,我體驗更複雜情感,明瞭更繁複節奏,就嫌兒歌旋律過於簡單。

    陪伴安古午睡時,為讓他能安定心神,我哼哼唱唱他熟悉的幾首歌曲。首選是「蝴蝶」,蝴蝶是繪本常客,家中幾本書裡都有蝴蝶,由於安古還無法準確發出「蝴蝶」一詞,我將雙手放置頭頂上,象徵蝴蝶花器。此後,安古只要見到蝴蝶圖案,或想聽我唱蝴蝶,便會把雙手放在頭上,如一朵初開的花。

    通常一首滿足不了他,他會張開小口說:「還要。」「還要」與「不要」是新學語詞,相當好用,想吃愛玩說還要,不吃不耐說不要。當我唱完第一首歌,他會用堅定迷濛的眼睛望著我說「還要」。公式化一般,我準備好連串組曲,下一首是「小星星」。

     「一閃一閃亮晶晶,滿天都是小星星,掛在天空放光明,好像許多小眼睛。」每日午後,這首歌會自我口中唱出。突然,今天有些許不同,安古指著我的眼睛喊「睛」,他抓住歌中「眼睛」一詞,指完我的,再指自己的,又指向一隻毛茸茸小熊的黑眼珠。

     「小星星」是我最熟悉的一首兒歌,我的名字裡有「忻」,還不識字時,將自己與星星聯想在一起。童年兒歌多從錄音帶學來,阿婆不會唱中文兒歌,口裡哼唱的是客家山歌,「日頭落山一點紅,牛媽帶子落埤塘,那有牛媽毋惜子,那有阿妹毋戀郎。」山歌有趣之處在於歌詞隨唱者不同時有出入,曲調可任意拉長收短或改換。兒時聽,只知這是山歌,長大以後才明白它也是首情歌。

    阿婆喜歡聽我和妹妹唱那些半聽半懂的兒歌,吃過晚飯,她帶著我們到小鎮街上散步,彼時街道入夜寂寂,少數店家早已打烊,我們步行至附近土地銀行前,大門深鎖,寬廣台階如舞台般,邀請我們姐妹三人登台,我唱歌,妹妹跳舞,阿婆是我們唯一貴賓。曲畢,阿婆以厚實手掌拍手,用客語說「再一條」,再一首的意思。唱累了便要求阿婆也唱,主客易位,我們成為阿婆唯三聽眾。那些場景於我如此熟悉,偏偏遺忘何時我們不再如此歌唱?

    我承襲阿婆唱山歌的精神,老愛改歌詞,「一閃一閃亮晶晶,滿天都是安古比」,「安古,安古,生得真美麗,頭戴著金絲,身穿花花衣」,安古聽見自己的名字,總笑得比平常大聲。

後記:寫於二○一五年九月十六日,安古再一日便是一歲八個月。


※刊登於人間福報副刊2015.10.12。

2015年10月11日 星期日

藍帶廚房

    Lye Lye來自印尼西加里曼丹島,她的臉書常分享故鄉美食或各國料理。我們相約見面前一晚,她在臉書傳授Ikan masak kunyit(薑黃魚)作法,印尼十分普遍家常料理,我忍不住向她抱怨,寫得太簡略了。Lye Lye說,小學就進廚房幫忙,佐料用度的記憶早屬於身體。

    有孩子以前,我很少下廚,近一年重新走入廚房,常打電話給阿婆求救,詢問炒絲瓜、番茄炒蛋、滷肉等童年滋味的配方,阿婆的食譜更簡單,鹽一點,薑絲一點……,究竟她們口中的「一點」是多少呢?我只能憑依一次次失敗經驗反覆調整修正,仍與阿婆的味道有差。

    長久以來畏懼走入廚房應與童年印象有關,阿婆日日年年滿頭油水在裡頭奮鬥,身為長姐的我常得清洗滿坑滿谷的碗盤。廚房如深宮,彷彿走入便回不了頭。Lye Lye則自小愛待在廚房裡,看書、想事情,或只是改換瓶罐位置,都能讓她的心獲得平靜。她告訴我,兒時廚房得靠燒柴,到台灣用瓦斯固然方便,卻萬般想念柴燒香氣。屏東少數人家還以燒柴煮飯,偶然途經,Lye Lye總忍不住停下腳步,大口呼吸她的童年。

    小我兩歲的Lye Lye,年齡和來台時間皆與我來自印尼的小阿妗相仿,彼時,我剛上高中,仍十足孩子氣。小阿妗初至台灣,為家人,正餐煮台灣食物;為鄉愁,入夜獨自熬煮家鄉味。我的房間緊鄰廚房,夜裡讀書常聞見咖哩香氣,曾躡手躡腳待小阿妗回房後,偷嘗整鍋辛香。多年後,家中餐桌已是台灣印尼混雜。只是,有個疑問我一直埋藏於心,小阿妗是否喜歡煮食?約是兩年前,同住屋簷下的兩個阿妗決定各自煮食,二樓廚房歸來自越南的大阿妗,小阿妗則在一樓。分開後,彼此都輕鬆不少,小阿妗煮一鍋咖哩便能解決整日需求。

    熱愛廚房的Lye Lye亦有不愛煮食的時候,譬如熬煮熱湯。丈夫難得不回家晚飯,不管女兒在旁嚷嚷,不煮就不煮,在印尼吃飯配水足矣。她曾獨自出國十日,女兒抱怨太久,Lye Lye笑說女兒想念的不是她,是她燒的菜。無論台灣菜或印尼菜,女兒心心念念的是母親的味道。

    家境之故,Lye Lye讀至小學無法繼續升學,到台灣有識字讀書的機會,她緊抓不放。讀書是多麼快樂的事,整日工作與家務後,講台下的Lye Lye聞見自由與夢想的氣味。好不容易上高中的她拿聯絡簿給丈夫簽名,撒嬌似對丈夫說,你的太太很用功,然而,希望她老實在家的丈夫不願簽,Lye Lye索性自己簽。

    Lye Lye最大夢想是進入法國藍帶學校,依著這層盼望,印尼家鄉隨母親同忙的廚房,台灣住地與婆婆共食的廚房,加上未來將要前往的夢幻之地,鄉愁、限制與期盼,層層疊疊混雜而成她的廚房。

    Lye Lye遇見喜歡的書,特別是厚重食譜或廚房擺設,她記下書名,待存夠錢買下。愛讀書的她高中畢業後得先緩緩腳步,女兒亦要上大學。但Lye Lye堅定地告訴我,她可以等。我的腦海裡浮現她的臉書大方分享食譜與美食照,於我而言,那已是藍帶廚房。

(註:阿婆為客語祖母之意;阿妗為海陸腔客語,指嬸嬸。)

※刊登於蘋果日報名采版2015.10.11。

2015年10月4日 星期日

市場行


    我從小住在市場邊,小鎮市場相當熱絡,除了室內如迷宮般的攤販外,街道兩旁也都擺滿攤販。市場與我家營生緊密關聯,我家是早餐店,只賣煎餃一種,內餡有高麗菜、豬肉與數種香料調味。高麗菜由中盤商大叔每日一籠籠運送至我家,其他林林總總皆需至市場購買。

    黃昏時分,甫放學的我守在電視機前,阿婆在廚房裡喚我的名:「阿忻,去市場買點東西。」我心不甘情不願離開螢幕上難得卡通時間,手裡握著幾張鈔票零錢往市場去。多數攤家已收攤,市場相對早晨寂寥,那股沉悶將一條近路拉得遙遠。

    突然地,一陣乾貨香氣傳來,有筍乾的漬酸、乾香菇的醇郁,以及看似無味的豆類們聚集而來的底蘊。原來,位於市街中心的雜貨店到了。鋼架上有各種品牌沙拉油、花生油與清香油,我依憑油罐形狀指認阿婆慣用的沙拉油,再買瓶白醋、幾包辣椒粉。老闆娘已逾古稀,手腳俐落拿出大型紅白塑膠袋將它們裝進袋中,我付過錢,一把將袋子提起至手肘上,搖搖晃晃走回家。回程時,最怕不小心踏著低窪水坑,腐菜魚肉氣味瞬間漫散,濕黏水液沾滿腳掌,偏偏無法彎腰擦乾,只能拖著滿腳腐味繼續走著。

    雜貨店怎麼說還位在大街上,豬肉攤就不是了,我必須深入市場的內裡。經過魚販雞販滿溢腥濃血水的路徑,才能走至阿婆慣買的小黑豬肉攤。小黑豬肉攤隔壁也是豬肉攤,兩家攤位相連,傳統木製櫃子以一支支圓鉤吊掛豬仔心肝腸肉。阿婆會指定部位,通常是「夾心肉」,我牢記阿婆的客語發音,好複述給老闆聽。老闆小黑見我便說:「妳阿婆要煮豬肉水係麼?」說著便把一塊帶著些許肥油的豬肉放入銀色絞肉器口,碎肉自另一端被吐露出來,彷彿成了另一種生物。豬肉油脂似會滲出塑膠袋般,每提著豬肉回家,兩手便滿是洗不去的油漬。

    菜市場給我的多是這類濕黏的記憶。我不特別討厭,也說不上喜歡,只覺得疑惑,日日上菜市場的阿婆難道不膩煩嗎?
 
    阿婆從年輕至今一直保持「逛市場」的習慣。她常推娃娃車上街,車上不一定有娃娃,但以我家如此多產的大家族而言,有初生娃娃是很常見的事。娃娃車上有娃娃時,菜蔬便掛於手把,若無,菜肉就直接放在娃娃的座椅上頭。想想,這還是近年的事。

    讓時光倒回三十年前,我還是小娃娃時,阿婆方滿五十,她不需要娃娃車,時牽時抱帶著我往市場行去。我的視線是低矮的,前方是被踩踏浸濕飛不起來的舊報紙、不知哪家飄落的塑膠袋,或幸運地遇見一枚印有光頭老人的圓形硬幣。我的目光還會尋找藍白相間的尼龍布,上頭堆滿五十元玩具,向來疼愛孩子的阿婆若有剩餘的錢,便不吝讓我揀選其中一樣。只是回家時得躲躲藏藏不讓生性節儉的阿公發現,他會斥責阿婆不懂持家,任小錢滾成大錢如水流。

    那些不昂貴的玩具遇上不惜物的我,便不知蹤跡一件件消失。只隱約記著一個綠色透明質感的爐具,我拿洗淨豆腐盒放入雜草綠葉,擺上塑膠爐具就這麼炒出我的第一盤菜。豆腐盒比爐具大上許多,那盤菜既炒不熟也無人敢入口,但父母不在身邊的孤單童年裡,它們伴我度過無數漫長午後。

    小學徒步上學,必得穿越市場、媽祖廟、木造製冰廠與一條眷村狹巷,我邊走邊看邊玩,時常差一點就遲到。國中以後,上學路程恰與市場反方向,自此市場如童年玩伴般與我漸行漸遠。

    上大學前往異地讀書,每更換租屋位置,必先尋覓大賣場,方便一次購買整月所需。有次,阿婆從新竹南下來找我,與我同眠,隔日一早,她已在公用廚房裡煮好一鍋滷肉、煎魚與一盤炒青菜,鍋具全是新買的。我疑惑不解她自何處購得種種食材,她回五點即醒到附近市場採買。我望著窗外的公園與矮房,不知市場身在何方。

    重新走入市場,是孩子安古出生以後的事。他的牙逐漸突起長全,對食物喜惡日漸明顯。他嗜吃魚肉海鮮,為讓他日日有鮮蔬魚肉可吃,每日早晨,我推著娃娃車,帶安古走入市場買菜。

    住處附近有兩處市場,一處較大,一處較小,我不知道它們的名字,暫且稱呼大市場與小市場。往大市場去,需橫越一條大馬路,再穿過街巷才得到達。以距離來說,大市場較小市場遠,但由於大市場攤位眾多、可選擇性大,對再次投入市場懷抱的我而言,著實充滿吸引力。

    市場口多為蔬菜攤,人聲鼎沸,在缺乏指引的情況下,我往人多處去。賣菜的是年近四十的姊妹花,兩人速度明快,菜蔬潔淨整齊,幾乎應有盡有。但我仍懷念童年時,自鄉下挑菜來賣的老阿婆,她們的菜蔬種類少,個頭小,有時還會遇見幾隻小蟲子,偏偏那樣的菜最是鮮甜。

    魚攤除一般海水魚之外,還有專賣虱目魚的攤位,另有賣深海魚類的攤位,後者所需冷凍配備更精良龐大,叫我大開眼界。我走近擺滿新鮮魚貨的攤位,迅速挑揀,掏錢離去。來此走逛,人多攤雜,眼花撩亂,內心難免緊張。

    時序由春入夏,高雄毒辣日頭愈來愈早,擔心孩子不耐日曬,決定換個方向,走入社區內的小市場。

    小市場位於大樓地面層,外圍攤位如荒廢般,四分之三以上不銹鋼攤架皆蒙生塵埃。只餘少數二十家左右的攤商圍繞一間雜貨店展開,此處不若大市場人潮擁擠,買客零星寥落,於我卻多一份閒適。

    同類型攤商通常有兩家,如海水魚攤、豬肉攤與蔬菜攤,皆恰好只有雙數。以雙數存在的緣由,可能是因為這些攤家所賣為日日所需之物,輪到公休日時,熟客得至其他攤位。

    我自相距住所最近的入口走進市場,安古似乎已嗅到魚肉氣味,興奮地坐在娃娃車上對遠處喊著:「魚!」這是他少數學會的單詞之一,卻老把「魚」發音成「疑」,怪腔怪調逗得魚販老闆笑得合不攏嘴。這裡買客少,我於是放膽詢問老闆陌生魚種的名字,老闆還默許安古輕觸魚皮,任我們在前方逗留。

    經過魚攤右轉,左攤賣滷味、右攤賣豬肉。安古特別喜歡賣滷味的大叔,娃娃車經過轉角,他會大喊:「阿北。」「北」念成「比」,有時安古忘了喊,滷味老闆便會主動問:「今天怎麼沒喊阿比?」

    這是一座逐漸老去的市場。安古是少數的孩子,我是少數的年輕母親,買菜的人多是六十歲以上的老者,更老的老人身邊常見年輕外籍看護陪伴。攤販老闆裡,最年輕的要屬豬肉攤阿堯了,阿堯長我四歲,由於這裡以熟客為主,一有新的來客很容易分辨。阿堯注意我一段時間,有次我在對面菜攤買菜,阿堯隨口同我聊天:「今天沒推紅色娃娃車?」他的語氣就像我們已是朋友。

    由於不常吃豬肉,我其實很少光顧阿堯的豬肉攤。但在小市場裡,他是與我說最多話的人。他的兩個孩子與安古年紀相仿,阿堯常分享附近可帶孩子去的地方。亦是自他口中,我約略得知小市場的身世。小市場起源很早,比阿堯年紀還大,彼時攤販們沿街擺設。直到二十年前,政府把零散攤販集中到現在的位置,初始攤攤有人,隨社區逐漸衰老,年輕人離開或少於下廚,最後僅存這二十來攤。阿堯說,童年友伴們都離開了,只有他接下父親的豬肉攤。言畢,他依舊保持慣有的笑容。

    離豬肉攤不遠處,一位體型瘦削八十歲老伯伯,專賣餃子饅頭,有時見他獨自在攤位上擀皮、準備餡料。他曾以濃重口音告訴我,孫子只吃他做的餃子。與他一般老的,還有雜貨店老夫妻,我會在這裡買養樂多給安古,但必須注意到期日,頭家娘年紀大,冰箱裡牛奶飲料等都得等送貨人來整理。他們常記不清價格,一瓶養樂多有時十元、八元或七元。但老客人毫不在意,依舊在此購買雜貨食品。老夫妻的孩子們據說都在國外生活,哪一國呢?曾有客人問起,他們說不清楚,只說:不是泰國,不是澳洲,不是美國……。那處他們未曾造訪的地方,距離台灣要十幾小時航程。加上這間看顧一輩子的雜貨店,老夫妻捨不得讓它關了門。

    站在阿堯的豬肉攤前,憶起小時候幫阿婆買豬肉的記憶。「我要買夾心絞肉。」我對阿堯說。等等回去要燉煮一鍋豬肉水,水滾下肉加點薑絲撒些鹽,童年廚房裡時常出現的菜色。安古也會喜歡吧。



※刊登於明道文藝九月號461期。對我來說,這篇文章如專欄「安咕安咕」的延伸,讓我能穿梭童年住家旁的菜市場,與現在住所附近的小市場,相仿的濕黏氣味,差異的時空紋理,以及再一次投身而入的自己。謝謝明道文藝的邀稿。

2015年10月2日 星期五

攤開城市的掌心,讀吳億偉《機車生活》

《機車生活》透過掌紋般的個人記憶路徑,攤開每一座經歷過的城市的掌心。圖:三餘書店提供
    
    《機車生活》是吳億偉的第三本作品,封面上有一台拉風的打檔車。不知為什麼,總覺得那不是《機車生活》裡的「機車」。我心目中最接近吳億偉式的「機車」,在其中一篇〈白河時光〉裡現身:

     「只要車速再慢一點,你會發現那黑色兜風五十是那麼眼熟,小毛頭不知死活,還穿著學校卡其制服就騎機車亂跑。那是你,真的是你,十五歲,白河鄉間產業道路是試法所在,或可說是快速跳躍三年的時間運輸帶,你不管也不怕,反正這兒沒有警車會追著你,你也不是唯一一個十五歲機車郎。」

    那一台黑色兜風五十,有一點小,有一點只屬於青春少年的俗氣,歷經時間之後,甚至身上還帶著一些斑駁的痕跡。但就是這樣的機車,載著吳億偉與逐漸累積的記憶,跨越一座城鎮來到另一座城鎮,從白河、花蓮、台北到德國海德堡。穿梭巷弄之中,穿越時間之流,彷彿想要透過掌紋般的個人記憶路徑,攤開每一座經歷過的城市的掌心。

    譬如描寫窩居台北東區的〈穿那拖鞋逛東區〉,他以班級排名形容東區生活裡的光鮮亮麗:「我必須承認,一到台北來就寄居在北投關渡一帶的我,從來沒有意識到東區是如此厲害的場合,就像是第一志願一樣,就讀的學生都是經過一番歷練,通過所有的大考小考,以同樣『我是我們班前幾名』的身分齊聚一堂。我一向就不是第一志願的料,對於不是前幾名的身分早習慣了,自在地當我的『中間分子』,但是東區厲害的是,不管你是作弊還是實力,你到了這間學校,就要變成『前幾名』的樣子。」

    這一小段比喻,將台北東區生活描繪得極為貼切與生動,這是屬於吳億偉的幽默與諷刺,他的語言帶著一些輕俏,但初讀時便明白,終將於某一段落被他深深擊中內心深處的某一點。

    有別於台北東區流行替換快速,吳億偉來到德國海德堡後,對於城市的新舊、來去等各種充滿張力的狀態琢磨更深。

    如〈我的現在式〉一文,開頭先引用馬克吐溫描寫海德堡的片段,他於1878年描述的景象,到百年後仍沒有大變化。吳億偉細描海德堡的景致,並穿插他來到海德堡求學的原因,逐步寫至「現在」的生活,從新校區的宿舍出發,經過馬克吐溫沒有看過的海德堡大橋,來到位於老城舊校區的辦公室,開始一天:「這是我的現在式,每日來往新與舊,並存於海德堡的時間之流。」流動的自我往來於新舊之間,所有的景物不僅開啟城市空間的樣貌,更處處呈現對時間流動的敏銳,也流露對於恆常時間的戀慕。

    我特別喜歡〈團圓〉,吳億偉寫小時候總疑惑為什麼喜氣洋洋的大年初一,起床第一件事情竟是往墓地報到,認為這觸霉頭,常想偷懶不去掃墓。然而,等到最親的阿嬤母親都成為拜訪對象的時候,突然才意識到何謂團圓:「最後的一種團圓,場景範圍又寬又廣,穿越時間與空間。襯底音樂是在長輩們叨唸,掃墓的工作要開始往下一代傳承了,以後我的大堂哥可要負起號召的工作,得把我們這輩聚集一起,一年大家至少得見面一次,初一及早出發給土裡的親人拜年。說著這些給土裡的親人們聽,說著這些給年輕的聽,沒有什麼能阻隔團圓這件事,即使我們再也無法相見。」

    文章不長,卻道盡一個人生命中的無常聚散,作者以年節「團圓」場景,一圈一圈將所有人圈入其中。如細緻的指紋,溫柔地存取停留過的痕跡。



※刊登於新頭殼2015.10.2:http://newtalk.tw/news/view/2015-10-02/65246


2015年10月1日 星期四

終於硬起來:不是一盒月餅 就能解決異鄉人的困境

作者/張耀仁
 
跨國移工與新住民成為沒有名字而只能怯怯窺視的人。

今天無論看不看得到月亮,對於廣大的在台的跨國移工與新住民而言,只怕是「每逢佳節倍思親」吧。
根據勞動部統計,截至今年八月底,台灣產業及社福外籍勞工人數總計五十八萬餘人,其中以印尼為最,計有廿三萬六千餘人。而根據內政部統計,截至今年八月底,外籍配偶總數為五十餘萬人,其中大陸地區(含港澳)配偶近三十五萬人,幾乎佔外籍配偶人數一半以上之強。
這群來自外地的異鄉人,姑且不論為了什麼目的進入台灣,少則數月,多則終生,對於普遍台灣人的刻板印象而言,他們是低階的、「沒有什麼文化」的密集勞力付出者,所以當我們經過假日的台北火車站大廳,我們看到那些圍成一小圈一小圈席地而坐、五官深邃的陌生面孔,不免湧起一陣嫌惡之感。當然更不必說,從中壢開往台北的週末電車,那簡直使人彷彿置身於東南亞。
東南亞有什麼不好?那或許是多數人第一次出國的所到之地,不為其他,只因便宜。那當然也是許多人選擇渡假的所在,畢竟碧海藍天、按摩舒壓,有著南國熱帶特有的水果之后山竹與之王榴槤,那樣悠晃的時光,也很值得玩味。
然而不可否認,去東南亞旅遊和去日本或歐美,那完全不在一個檔次上,起碼心態很不同。進入東南亞所懷抱的那種歧視與自大,往往使得台灣人彷若夜郎,處處以大自居,也就處處顯小。一旦去到歐美,反而成了慣小伏的佞臣,處處獻媚的結果,也就處處顯得格格不入的自卑。
自大與自卑成為台灣面向國際的可議心態。於是乎,當東南亞乃至大陸移工、新住民這類「國際議題」進入台灣,向來被稱許為「最美的風景是人」就又被打回原形,那鄙夷異鄉人而自抬身價的優越感,往往使得我們對於那些蝌蚪似的文字、鳥叫一般的語言,有著極不耐煩的排斥:「欸啊,就瑪麗亞嘛。」
跨國移工成了沒有面目的人,他們沒有別的名字,唯瑪麗亞而已。而新住民當然更不可能擁有文化價值,她們的意義也就是生殖與工作,一如早幾年城鎮裡大剌剌豎立的看板:「可睡、可工作、可生小孩——為什麼你不結婚?除非你有問題!」或者:「十八萬包處女,可退!」那幾乎是明目張膽的挑戰性別平權,而縱使現下已經少見這類廣告,但存在於多數台灣男人心底的歧視難道就已完全去除?
今年三月間,柯文哲脫口而出:「奇怪,不是很多外籍新娘嗎?已經進口三十萬了!」這段話正是典型的歧視心理作祟。意味著女人並不缺乏,進口就好。再者,外籍新娘一詞早就因為蘊含歧視意涵而被學界、輿論界摒棄,宜改稱新住民或新移民才是。
我們之所以指出跨國移工、新住民所遭遇的處境,恰是因為截至目前為止,我們還看不到檯面上的總統候選人對於這一議題有何具體的政策?那絕非在火車站月台加註越語、泰語等,也非在馬桶上加裝蓮蓬頭即能簡單解決的課題,總數達一百餘萬人的族群不該只是被當作工具看待,他們不單為台灣家庭內部景觀帶來不一樣的衝擊,更促使夏曉鵑、顧玉玲等研究者產出不一樣的視野,而近年來在文學創作上也有不少作者如張耀仁、張郅忻投身其中,在在訴求台灣面向此一議題,理應具備更形寬闊的視野與心態。
今天,許許多多跨國移工與新住民,想必都收到了或大或小的月餅,他們或許瞭解或不瞭解中秋節的意義,但他們抬頭仰望夜空時,那高掛的月亮想必也曾在他們初來乍到之際,挽救了他們的寂寞、不安與無助。但願我們的總統候選人在面向「何謂台灣」之際,也別忘了「台灣」的意義已然擴及他們,尤其新住民二代已經具備首投權,沒有人能夠忽略他們的聲音,更不該再以岐視區別他們、看輕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