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0月22日 星期四

【果子離群索書】夢的追尋與人身的脫離──讀《我的肚腹裡有一片海洋》

讀過《》與《》,想到外籍配偶與外籍勞工來到這塊島嶼之後,受到的對待,想到某些雇主的嘴臉所折射出來台灣醜陋的風景,當我說張郅忻兩本散文集都以外籍配偶為重要主題,或許你會連結到曾有的,悲痛深沈的閱讀經驗。但不是的,雖然人如其文溫婉的張郅忻,並不迴避諸多不快的、不幸的事例,但在她筆下,越南女子,不論幸或不幸,都未失去對遠方有光的想望。

張郅忻不寫抒情美文,而以敘述為主調,形容詞語極少,卻意味深長。近作《我的肚腹裡有一片海洋》,多篇以外籍新娘為主角,其中不乏際遇淒涼的外籍新娘。她但溫溫說事,不批判怨懟,不遽下斷語。如〈檳榔〉,以檳榔兄弟的鄉野傳奇譬喻對愛情的渴慕,寫越南女子阿清遠嫁來台與兩任丈夫的遇合散離。第一任人不壞,因工作不順,致使性格大變,她不堪忍受,憤然脫逃。幸好迎來的第二春是幸福之日。以這案例看來,外籍新娘,幸耶不幸,如何以二分法斷言?

自己的命運自己爭取,不能坐以待斃。阿清的逃婚,成為通往幸福之門的轉捩點,這點不分國籍均同。〈髮的出航〉是另一個令人讀來愉悅的篇章。女主角映雪看似快樂無憂,實則不是。好在她的個性。她從小在重男輕女環境中長大,懂得爭取權益,雖然很少成功,但就此養成主動自立的習慣。遠嫁來台,婆媳叨叨唸唸,爽朗的她,靜不作聲,避免衝突,她主動學做頭髮,夢想開髮廊,當對方頭髮做好了贏得讚美,她便無比快樂。

當逆境在前,設法「離」,似乎是自救之道。重則逃離,輕則脫離,但都要自力救濟,不能忍氣吞聲。這本書多篇表現這個主題。

脫離,即使短暫,透個氣,調勻呼吸,也好。例如〈迷城記〉,很特別的一篇。越南配偶清芳,這一天,一大早,五點多,託請同為越籍的姐妹開車,帶兩個兒子,從高雄到台北一日遊。進城已是中午,未找到適合餐廳,便走入麥當勞,外帶,用完餐後,一行人到汽車旅館,待三小時,然後打道回府。

這是一個外籍人妻人母散心充電的方式,幾乎都在坐車,小小願望,不過如此,卻似滿足。
清芳一日來回,而能滿足,與她的生活型態有關。她不是宅女,因為左鄰右舍三姑六婆的異樣眼光,視她為來台淘金的異鄉人,而漸漸不出門了。直到懷孕,與鄰婦有共同話題,她才體認,她們和她一樣,「絕大多數是走不出這區域的女人」,而她,至少渡海來台,跨越了一個海洋。

這樣的心境其實辛酸,但作者不表露出來,只以情節敘述,箇中滋味,請讀者自行體會。

同樣的境遇,發生在秀姑身上,在〈女人與海〉,篇名很好聽的這篇,秀姑出現在文章裡已是媳婦熬成婆婆。也是來自越南,她,當年照顧五個孩子,長時間待在廚房,某一天帶著孩子到海邊,迷醉於夕陽晚霞,誤了返家與婆婆共同煮飯做菜的時間。她回到家,一身濕,卻未被責怪。說也奇怪,彷彿得到療癒或再生力量,此後她不一樣了。

移動是宿命,離開是救贖。透過離開,開始人生新的旅程。書中不少這樣的案例。

這些外籍女子漂洋過海,航向未知,一則改善原生家庭經濟,一則逐夢,託寄於遠方。(「她們都是勇於尋夢的人。」)她們的夢,有人圓夢,有的是惡夢,命運大不同。有的所嫁非人,註定噩運開始,此後各憑造化,下場殊異。有的幸運兒,圓了夢但還要更圓。阿秋是典型的例子。阿秋的故事出現在第一篇,她算是好運的了,丈夫收入穩定,還算顧家,但她仍然「感覺內心有一個洞,像黑夜一般沒有盡頭。」她用旺盛的學習力填補洞口,從識字班到大學,到出外工作,而後在越南姊姊刊物編譯近十年。是初始的好命,但也靠後繼的打拚。幸福很少自己天上掉下來。

我的肚腹裡有一片海洋》從上一本延伸過來,但主題更為集中,散文寫作融合小說筆法,呈現出女性生命畫像。除了外籍女子的情事,作者也處理家族記憶,並穿插個人成長故事,以及為人妻人母,女子的共同心事。作者與書中人物的關係,時而旁觀,時而互動,抒寫的對象或異但都是女性,男性雖然對影響力極大但居於陪襯地位,不多寫。

張郅忻長於敘事,避開議論與抒情,情感收斂,適度留白,但感覺敏銳,能串連小事賦予內涵,這大概是她文筆淡雅,取材於日常,但讀來有味的原因吧。


※作者:果子離。刊登於Readmoo 2015.10.22:http://news.readmoo.com/2015/10/22/giff151022-ocean-in-my-bel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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