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0月4日 星期日

市場行


    我從小住在市場邊,小鎮市場相當熱絡,除了室內如迷宮般的攤販外,街道兩旁也都擺滿攤販。市場與我家營生緊密關聯,我家是早餐店,只賣煎餃一種,內餡有高麗菜、豬肉與數種香料調味。高麗菜由中盤商大叔每日一籠籠運送至我家,其他林林總總皆需至市場購買。

    黃昏時分,甫放學的我守在電視機前,阿婆在廚房裡喚我的名:「阿忻,去市場買點東西。」我心不甘情不願離開螢幕上難得卡通時間,手裡握著幾張鈔票零錢往市場去。多數攤家已收攤,市場相對早晨寂寥,那股沉悶將一條近路拉得遙遠。

    突然地,一陣乾貨香氣傳來,有筍乾的漬酸、乾香菇的醇郁,以及看似無味的豆類們聚集而來的底蘊。原來,位於市街中心的雜貨店到了。鋼架上有各種品牌沙拉油、花生油與清香油,我依憑油罐形狀指認阿婆慣用的沙拉油,再買瓶白醋、幾包辣椒粉。老闆娘已逾古稀,手腳俐落拿出大型紅白塑膠袋將它們裝進袋中,我付過錢,一把將袋子提起至手肘上,搖搖晃晃走回家。回程時,最怕不小心踏著低窪水坑,腐菜魚肉氣味瞬間漫散,濕黏水液沾滿腳掌,偏偏無法彎腰擦乾,只能拖著滿腳腐味繼續走著。

    雜貨店怎麼說還位在大街上,豬肉攤就不是了,我必須深入市場的內裡。經過魚販雞販滿溢腥濃血水的路徑,才能走至阿婆慣買的小黑豬肉攤。小黑豬肉攤隔壁也是豬肉攤,兩家攤位相連,傳統木製櫃子以一支支圓鉤吊掛豬仔心肝腸肉。阿婆會指定部位,通常是「夾心肉」,我牢記阿婆的客語發音,好複述給老闆聽。老闆小黑見我便說:「妳阿婆要煮豬肉水係麼?」說著便把一塊帶著些許肥油的豬肉放入銀色絞肉器口,碎肉自另一端被吐露出來,彷彿成了另一種生物。豬肉油脂似會滲出塑膠袋般,每提著豬肉回家,兩手便滿是洗不去的油漬。

    菜市場給我的多是這類濕黏的記憶。我不特別討厭,也說不上喜歡,只覺得疑惑,日日上菜市場的阿婆難道不膩煩嗎?
 
    阿婆從年輕至今一直保持「逛市場」的習慣。她常推娃娃車上街,車上不一定有娃娃,但以我家如此多產的大家族而言,有初生娃娃是很常見的事。娃娃車上有娃娃時,菜蔬便掛於手把,若無,菜肉就直接放在娃娃的座椅上頭。想想,這還是近年的事。

    讓時光倒回三十年前,我還是小娃娃時,阿婆方滿五十,她不需要娃娃車,時牽時抱帶著我往市場行去。我的視線是低矮的,前方是被踩踏浸濕飛不起來的舊報紙、不知哪家飄落的塑膠袋,或幸運地遇見一枚印有光頭老人的圓形硬幣。我的目光還會尋找藍白相間的尼龍布,上頭堆滿五十元玩具,向來疼愛孩子的阿婆若有剩餘的錢,便不吝讓我揀選其中一樣。只是回家時得躲躲藏藏不讓生性節儉的阿公發現,他會斥責阿婆不懂持家,任小錢滾成大錢如水流。

    那些不昂貴的玩具遇上不惜物的我,便不知蹤跡一件件消失。只隱約記著一個綠色透明質感的爐具,我拿洗淨豆腐盒放入雜草綠葉,擺上塑膠爐具就這麼炒出我的第一盤菜。豆腐盒比爐具大上許多,那盤菜既炒不熟也無人敢入口,但父母不在身邊的孤單童年裡,它們伴我度過無數漫長午後。

    小學徒步上學,必得穿越市場、媽祖廟、木造製冰廠與一條眷村狹巷,我邊走邊看邊玩,時常差一點就遲到。國中以後,上學路程恰與市場反方向,自此市場如童年玩伴般與我漸行漸遠。

    上大學前往異地讀書,每更換租屋位置,必先尋覓大賣場,方便一次購買整月所需。有次,阿婆從新竹南下來找我,與我同眠,隔日一早,她已在公用廚房裡煮好一鍋滷肉、煎魚與一盤炒青菜,鍋具全是新買的。我疑惑不解她自何處購得種種食材,她回五點即醒到附近市場採買。我望著窗外的公園與矮房,不知市場身在何方。

    重新走入市場,是孩子安古出生以後的事。他的牙逐漸突起長全,對食物喜惡日漸明顯。他嗜吃魚肉海鮮,為讓他日日有鮮蔬魚肉可吃,每日早晨,我推著娃娃車,帶安古走入市場買菜。

    住處附近有兩處市場,一處較大,一處較小,我不知道它們的名字,暫且稱呼大市場與小市場。往大市場去,需橫越一條大馬路,再穿過街巷才得到達。以距離來說,大市場較小市場遠,但由於大市場攤位眾多、可選擇性大,對再次投入市場懷抱的我而言,著實充滿吸引力。

    市場口多為蔬菜攤,人聲鼎沸,在缺乏指引的情況下,我往人多處去。賣菜的是年近四十的姊妹花,兩人速度明快,菜蔬潔淨整齊,幾乎應有盡有。但我仍懷念童年時,自鄉下挑菜來賣的老阿婆,她們的菜蔬種類少,個頭小,有時還會遇見幾隻小蟲子,偏偏那樣的菜最是鮮甜。

    魚攤除一般海水魚之外,還有專賣虱目魚的攤位,另有賣深海魚類的攤位,後者所需冷凍配備更精良龐大,叫我大開眼界。我走近擺滿新鮮魚貨的攤位,迅速挑揀,掏錢離去。來此走逛,人多攤雜,眼花撩亂,內心難免緊張。

    時序由春入夏,高雄毒辣日頭愈來愈早,擔心孩子不耐日曬,決定換個方向,走入社區內的小市場。

    小市場位於大樓地面層,外圍攤位如荒廢般,四分之三以上不銹鋼攤架皆蒙生塵埃。只餘少數二十家左右的攤商圍繞一間雜貨店展開,此處不若大市場人潮擁擠,買客零星寥落,於我卻多一份閒適。

    同類型攤商通常有兩家,如海水魚攤、豬肉攤與蔬菜攤,皆恰好只有雙數。以雙數存在的緣由,可能是因為這些攤家所賣為日日所需之物,輪到公休日時,熟客得至其他攤位。

    我自相距住所最近的入口走進市場,安古似乎已嗅到魚肉氣味,興奮地坐在娃娃車上對遠處喊著:「魚!」這是他少數學會的單詞之一,卻老把「魚」發音成「疑」,怪腔怪調逗得魚販老闆笑得合不攏嘴。這裡買客少,我於是放膽詢問老闆陌生魚種的名字,老闆還默許安古輕觸魚皮,任我們在前方逗留。

    經過魚攤右轉,左攤賣滷味、右攤賣豬肉。安古特別喜歡賣滷味的大叔,娃娃車經過轉角,他會大喊:「阿北。」「北」念成「比」,有時安古忘了喊,滷味老闆便會主動問:「今天怎麼沒喊阿比?」

    這是一座逐漸老去的市場。安古是少數的孩子,我是少數的年輕母親,買菜的人多是六十歲以上的老者,更老的老人身邊常見年輕外籍看護陪伴。攤販老闆裡,最年輕的要屬豬肉攤阿堯了,阿堯長我四歲,由於這裡以熟客為主,一有新的來客很容易分辨。阿堯注意我一段時間,有次我在對面菜攤買菜,阿堯隨口同我聊天:「今天沒推紅色娃娃車?」他的語氣就像我們已是朋友。

    由於不常吃豬肉,我其實很少光顧阿堯的豬肉攤。但在小市場裡,他是與我說最多話的人。他的兩個孩子與安古年紀相仿,阿堯常分享附近可帶孩子去的地方。亦是自他口中,我約略得知小市場的身世。小市場起源很早,比阿堯年紀還大,彼時攤販們沿街擺設。直到二十年前,政府把零散攤販集中到現在的位置,初始攤攤有人,隨社區逐漸衰老,年輕人離開或少於下廚,最後僅存這二十來攤。阿堯說,童年友伴們都離開了,只有他接下父親的豬肉攤。言畢,他依舊保持慣有的笑容。

    離豬肉攤不遠處,一位體型瘦削八十歲老伯伯,專賣餃子饅頭,有時見他獨自在攤位上擀皮、準備餡料。他曾以濃重口音告訴我,孫子只吃他做的餃子。與他一般老的,還有雜貨店老夫妻,我會在這裡買養樂多給安古,但必須注意到期日,頭家娘年紀大,冰箱裡牛奶飲料等都得等送貨人來整理。他們常記不清價格,一瓶養樂多有時十元、八元或七元。但老客人毫不在意,依舊在此購買雜貨食品。老夫妻的孩子們據說都在國外生活,哪一國呢?曾有客人問起,他們說不清楚,只說:不是泰國,不是澳洲,不是美國……。那處他們未曾造訪的地方,距離台灣要十幾小時航程。加上這間看顧一輩子的雜貨店,老夫妻捨不得讓它關了門。

    站在阿堯的豬肉攤前,憶起小時候幫阿婆買豬肉的記憶。「我要買夾心絞肉。」我對阿堯說。等等回去要燉煮一鍋豬肉水,水滾下肉加點薑絲撒些鹽,童年廚房裡時常出現的菜色。安古也會喜歡吧。



※刊登於明道文藝九月號461期。對我來說,這篇文章如專欄「安咕安咕」的延伸,讓我能穿梭童年住家旁的菜市場,與現在住所附近的小市場,相仿的濕黏氣味,差異的時空紋理,以及再一次投身而入的自己。謝謝明道文藝的邀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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