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2月22日 星期一

牛犁歌

 牛年到了,好奇有什麼和牛有關的歌曲,上網搜尋,跳出鳳飛飛演唱的〈牛犁歌〉,收錄在歌林唱片於1977年發行的《台灣民謠歌謠專輯第2輯》之中。這張專輯還收錄同樣由鳳飛飛翻唱,多首膾炙人口的台灣歌謠,像是〈月夜嘆〉、〈春花望露〉等。


鳳飛飛以韻味十足的嗓音,輕唱:「頭戴著竹笠仔喂,遮日頭呀喂;手牽著犁兄仔喂,行到水田頭;奈噯唷呀里都犁兄仔喂,日曝汗那流;大家著合力呀喂,來打拚噯唷喂。」生動呈現往昔農村生活,頭戴斗笠的農夫頂著太陽,牽牛走到水田耕種。有趣的是,詞中將牛擬人化,稱為「犁兄仔」。讓我想起兒時放牛的阿公,從不吃牛肉。他說,牛有靈性,是耕種的同伴,怎麼能吃牠的肉?

反而是屬牛的阿婆,不僅不避諱食用,只要是孩子們愛吃,無論西式煎牛排或中式牛肉麵,樣樣都拿手。阿婆似乎不喜歡自己的生肖,曾對我說:「肖麼个全好,就莫肖牛。分人做牛做馬做到死。」我曾在專欄中寫過,阿婆常唱的一首客家山歌:「日頭落山一點紅,牛嫲帶子落陂塘。」當時只覺得是牛嫲帶牛子泡水塘的溫馨畫面,卻未曾想為何要在太陽下山後?

如今想來,許是日正當中,牛嫲須在大太陽下,為人辛勞耕作。「牛嫲」形象與阿婆重疊,從小當人養女的阿婆,年輕時是採茶姑娘,嫁給阿公後,既要打零工賺家用,又要照顧全家老小。牛嫲至少在太陽下山後可以休息,阿婆卻在大家回房就寢後,仍在廚房忙碌。

「手推著牛犁仔喂,來犁田呀喂;我勸著犁兄仔喂,不通叫艱苦;奈噯唷仔里多犁兄仔喂,為著顧三頓;大家著合力呀喂,來打拚噯唷喂。」歌詞說的是耕種的辛勞,但曲調卻是輕快的,且夾雜許多狀聲詞,像鼓舞農忙的人們,無論多苦,為了三餐溫飽,還是要打拚下去。

我不禁想,每天得洗十幾個人的衣服,煮三餐、忙農事,一肩扛下家庭重責的阿婆,是否有過放棄的念頭?又是什麼支撐她堅持下去?

屬狗的我,喜歡被照顧多於照顧別人,若換作是阿婆的角色,恐怕堅持不下去。邊照顧孩子邊寫作的我,對比阿婆的勞動生活,可說是相當幸福且幸運的。儘管如此,我還是嚷嚷過不要寫了,或懊悔生下孩子,以至於沒有自己的時間。所幸這些念頭都不長久,在顧孩子和做家事的餘暇,慢慢敲下一字一句,努力在孩子與寫作之間找到平衡。

帶大三代的孩子的阿婆,常自豪說,她做「阿太」了。彷彿看著孩子長大,一切辛苦便值得。做不到這一點的我,非常佩服像阿婆這樣,願意為他人辛勞,如牛一般的人物。或許因為阿婆的緣故,在諸多生肖中,我特別喜歡屬牛的人。

註:〈牛犁歌〉的填詞者為許丙丁(1899-1977),他出生於日治時代,兒時喜歡去廟裡聽人講古。在大正九年(1920)時,考入台北警官練習所特別科,訓練三個月後以總督府巡查身分成為台南州巡查。任職警務人員時期因對南管音樂頗為愛好,加入「桐侶吟社」,並組織「天南平劇社」推廣該類型音樂。戰後,轉戰政壇,曾擔任議員。這段期間,他根據南管古調填詞成台語流行歌曲,除了〈牛犁歌〉外,還有〈六月茉莉〉、〈卜卦調〉等歌曲。 

*刊登於人間福報副刊2021.2.22

2021年2月8日 星期一

旅行的意義

 疫情肆虐的2020年,出國旅行成為一種奢侈。臉書不時跳出過往出國旅遊的照片:前年在日本大阪今昔館體驗浴衣;三年前為了寫小說《織》,造訪胡志明市的紡織廠;四年前,飛到紐約,搭船看了自由女神像。那些旅途中打卡的照片,形成過去世界的結界,一個被病毒隔開的世界。在不能自由出國的此刻,予人一些安慰。


過去,我至少一年會安排一次出國旅行。總覺得一定要搭上飛機、離開台灣,才算真正的旅行。一如陳綺貞在〈旅行的意義〉所唱:「你迷失在地圖上每一道短暫的光陰。」心甘情願奉上省來的積蓄,只為在陌生的風景裡迷途。在諾大地圖上,標註自己去過的地方,以及想去的地方。

「你累計了許多飛行,你用心挑選紀念品,你蒐集了地圖上每一次的風和日麗。」航空公司寄來累積里程數,讓旅行彷彿闖關遊戲,可以不停累點再攻下一關。我去過最久的旅行,是讀碩士班前夕,跟著大學好友的德國南方行。前後二十天背包客行程,用盡過去一年在出版社工作的積蓄。由於帶在身上的錢不多,必須節儉花用。南德很大,受限天數,我們不停趕路,希望可以多造訪一個景點。

不管多累,每天睡前,我都會在印有觀光風景的明信片上,認真寫下一字一句,寄回台灣給朋友。也在途中商店逗留,為親人挑選伴手禮。其中最難選的是送給阿公的禮物,我不知道平日節省度日的他,需要或想要什麼?後來,在一間專門販賣刀子的店,看見一把多功能小刀,刀柄印有巴伐利亞州徽,藍白相間菱形格紋顯眼又美觀。讓我聯想到,常上山採草藥的阿公,身邊習慣帶著一把紅色小刀,以備不時之需。因此,儘管小刀價格超出預算,我還是決定買下它。

南德旅行的照片存放在無名小站相簿裡,隨著無名小站關閉,更換過幾台電腦,照片就這麼丟失了。曾經寄過明信片的對象,多年後,有的已不再聯絡。買給自己的紀念禮物,早已不知去向。而送給阿公的藍白小刀,被他小心珍藏,放在飛行外套的口袋,跟在他身邊,直到他去了另一個世界。

旅行的印記隨著時間漸漸丟失,最終餘下什麼?

陳綺貞以清甜嗓音質問熱衷旅行的情人,關於旅行的意義:「你擁抱熱情的島嶼,你埋葬記憶的土耳其,你留戀電影裡美麗的不真實的場景……卻說不出在什麼場合我曾讓你分心,說不出旅行的意義。」並在歌末給出答案:「你離開我,就是旅行的意義。」我承認,除了體驗未知世界,得以短暫關掉手機,離開原有網絡,也是我熱愛旅行的原因。

沉浸在過往旅行的我,不禁問自己,如果有時光機,可以回去一次過去的旅行,再次體驗旅行的美好,會選擇哪一次呢?

令我驚訝的是,腦海裡浮現的不是出國旅行,而是小時候的假日早晨,天剛剛亮,我被阿公阿婆叫醒,從家裡出發,沒有任何目的地,在鄉間小路上漫步。有時發現路邊野生土芭樂樹,阿公拿小刀割下幾顆,讓我們邊走邊吃。幸運一點,遇上踩著三輪車叫賣的豆花阿公,他大剌剌把攤車停在路中央,擺放凳子,一人一碗熱騰騰的豆花。早上四、五點出發,走到六點後折返,最遠不過到隔壁新豐鄉。跟著阿公阿婆,繞著家打轉的短暫出走,是我最懷念的旅行。

遙遠記憶提醒了我,疫情趨緩前,也許無法去遠方,但可以帶著孩子在附近散步,或趁假日至鄰鎮走走。旅行的意義,不在於離得有多遠,風景有多壯觀多獨特,而是有所愛的人相伴,自由自在漫步大街小巷,留下共有的回憶。♣

*刊登於人間福報副刊2021.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