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9月25日 星期四

鬧鐘


    暑假兩個月餘,安古和我在時間原野上逐水草而居,睡醒無定時。開學後,一周兩次早晨有課,將手機內建的鬧鐘調至六點半,我總在恍惚中醒來,眼睛未睜開,憑藉聲音找到聲源,掙扎中睜開眼,按下密碼,迷迷沉沉中走往浴室梳洗。安古也被吵醒,翻身後找不到媽媽,坐在床上啼哭。我即刻梳洗完,大背包上肩,抱他到一樓,婆婆已打開客廳的燈等候著。

    由於母親經營鐘表店之故,從小手表、鬧鐘不缺。媽媽曾送我一個公雞造型的鬧鐘,有幾種不同鈴聲,還能分三段式鳴響。然而,進化版鬧鐘依然不管用,真正能叫醒我的還是阿公。彼時,阿公阿婆在家門擺攤賣早餐,四點即醒備料,六點左右,阿公抓空檔上樓叫我起床。我應好,復將棉被蓋住頭,續睡。阿公深知我賴床的習性,隔五分鐘,又叫。我坐起身,雙眼緊閉。最後一次,阿公再不耐煩,敲門聲急促,我才真正轉醒。有時,早餐店忙碌,他僅叫我一次,若沒醒,必定遲到。阿公又得騎著伴隨他多年的老摩托車,載我赴往學校。國小、國中到高中,從站摩托車前頭到坐在他身後,腳搆不到踏板至接近地面,祖孫倆急急前行,追趕時間。

    世事有定時,時間到了,鈴聲大響。我仍記得在幽暗月子房內打開電腦敲打專欄第一篇文章,八個月倏忽而逝。甫出生的安古體重三千六百克,現已近八公斤。他原似軟趴趴的無脊動物,後進化成兩棲動物,一貼近身,四處攀爬,無一刻靜止。他懂得如何被你抱著,雙腿夾住你的腰間,雙手攀附你的肩膀,牢牢的,彷彿你是一株樹,他是攀生植物。他的感官日益敏銳,看見新事物,就用小小食指按壓,感覺事物的粗糙細緻軟硬。他會哭,會笑,有你不明白的古怪情緒。他感冒時擦鼻水的衛生紙,混著垃圾桶裡的尿布,一大包滿滿的,自他身體排泄出來無用的糟粕。你仔細觀察過,鼻涕清明,大便顏色軟硬正常,尿量充足。你於是放心地提著沉甸甸一大包垃圾下樓。捉摸不清的時間原來還有重量。

    兒時某日撿獲一隻幼犬,入夜發出哀鳴,將無用的公雞鬧鐘擺放牠身邊,滴答規律的指針,牠以為是媽媽的心跳,終於入眠。牠是隻長毛黑狗,因胸前有白毛,狀似台灣黑熊,取名小熊。小熊轉眼變老熊,阿公生前憶起牠常說,小熊比你們都懂事。內建生命的鬧鐘總有響起時。

    報紙定時寄來,疊放八個月的重量,我像安古學會爬行探索一般,邊緣到轉角,床鋪至地板,一步一步填滿空白檔案,一字一句重新體認書寫。鈴聲響起,專欄相陪的日子走到尾聲,明日床邊鬧鐘如往常叫醒安古與我,繼續生活。

※刊登於人間福報副刊2014.9.25。

2014年9月18日 星期四

跌倒

    安古學坐學爬,想以四肢撐起,讓肚腹離開地面,攀扶桌腳椅背企圖站起。這使得他比過去更容易跌倒,常常一個重心不穩,頭與地面瞬間撞擊,他嚎啕大哭。他的哭並非皆為疼痛,有時反是因大人們在旁的驚呼聲而受到驚嚇,他想自己一定發生什麼事,大人的反應才與平時不同。有時則是睡前的一種儀式,因為愛睏意識不清仰面跌足,或乾脆趴倒耍賴,用哭聲引來擁抱與乳汁,在劇烈運動後沉沉睡去。

    我的下巴底有一條疤,不太容易發現。國中時騎腳踏車上下課,一位女同學請我順道載她至大街。她的性格活潑開朗,笑起來兩顆門牙十分顯明,她那樣笑著問我,我說不出拒絕的理由。不太會載人的我,將腳踏車讓予她騎,我坐後座。起先我們談笑,我可以想像她雙唇間露出的雪白門牙,她愈騎愈快,剛感到一種對速度的畏懼時,我已被重重摔在地上。我的頭有些暈,下巴滴著血,女同學相當緊張,向附近檳榔攤要了一大疊衛生紙,我拿衛生紙壓住傷口,告訴她沒事,她牽車陪我步行回家。鮮血漸將白色制服染紅,我忍住淚水,只想回家。打開門,看見阿婆的剎那,疼痛感由傷口傳抵心口,淚水再止不住。我大哭,像個嬰孩般。

    跌倒引來無預警的疼痛,無法遮掩的爆裂感受,使人瞬間回到嬰孩。仍是嬰孩的安古,反覆跌撞復被抱起,直至終於一日能憑己力站起來,拍一拍膝蓋,告訴自己沒事的。每次跌倒,不同角度與姿勢,如一種練習,練習如何避免傷害再來。

    若因不熟悉的空間絆倒似乎說得通,然偏偏總在最熟練、流暢的行進間摔跤。或者,如安古,原來毫無困難穿梭桌底,他的祕密基地之一,竟反因成長變得困難重重。他的身形拔長,喜歡坐起,低矮桌底容不下他半身長度。他尚不明白自己為何無法再自由穿梭其中,只能在跌撞時,因疼痛領悟,有些地方他是再不能到達。他的哭聲遂帶著一些說不清的成長苦悶。

    我兒時喜歡爬到阿公房間堆放雜物的空間,需先爬至鐵製掛衣架,再沿邊緣跳上木衣櫃頂,最後兩手一撐將身體擠進那狹窄的一坪空間。我長妹妹五歲,她若沒我的幫助爬不上去,我得以藏匿心愛玩具。當身形益大,鐵衣架、木櫃支撐不了我的重量,雖能拿鐵梯直入,卻少再訪。阿公離開後許久,我打開祕密基地的燈,他入夜睡前會點上的淺淺白光,多年來照亮我的玩具、幾張水彩畫及一條破被單。除了灰塵,應一切如昔。我望著光處許久,把燈關上,輕輕離去。

※刊登於人間福報副刊2014.9.18。

2014年9月11日 星期四

一人台北


    因阿盛老師的新書在台北永楽座書店舉辦發表會,我隔日於高雄另有排定活動,決定當日往返台北。晨起,安古醒來復在客廳沙發睡去,我背起總是裝滿我倆大小雜物的後背包,赴往高鐵站。坐在高鐵內,外頭有一名年輕父親提著行動式嬰兒躺椅,一個看來約莫剛滿月的孩子躺在裡頭。此時,安古應該還繼續做著好夢吧,臨走時,我瞥見他嘴角輕輕上揚。

    一個小時半,很快的,我到達台北,母親的城市。幾日來一直聯絡不上她,這似乎是我們母女某種聯繫的慣性,時間錯置,以致於常常無法搭上線。出站後,台北一如往常充斥人潮,我仔細注意指示標語,上回來台北時,我推著安古的娃娃車走錯方向,迷失在偌大的車站內。我繞過平日需搭乘的升降梯,一人行囊爬樓梯即可。也許太久不曾如此輕便,內心竟有不安。

    我搭乘捷運至台電大樓,自二號出口走出,熟悉如昨的人行道鋪陳眼前,去年秋天,我也在此出站赴往永楽座,與去年同出書的私塾班學長姐王盛弘、林育靖及廖淑華辦理一場聯合新書發表會。彼日,阿婆、H及肚裡的安古陪我走在這條人行道上,遇見同是客家人的外地遊客問路,他們和阿婆親切地以客家話聊起天來,然後分別尋索去向。

    我記得我們從左邊彎去,路過一間麵包店,好香啊,我說。那些香氣與我無心吐露的那句話便一直留在當時的時空。今天,我想試走另一條路,先直行再拐進巷弄內。溫州街,我先是從文學上認識的一條路,林文月筆下充滿溫情的街巷,埋下改換臉目的伏筆。來台北近三十年的母親未曾來過此地,我再次撥打電話,鈴聲響完,電話那頭的她依然未接電話。我繼續漫步,那些巷弄看來陌生,下一條巷子轉角的一株樹倒是有些熟悉,便直直往那裡走去,果不其然,以詩著稱的魚木人文餐館浮現臉貌。去年,我們一行四人便是在此落腳、吃午餐,真性情的老闆黑俠與阿婆亦能以客語交談,漫談裡發現原來黑俠原是竹東人,能算是同鄉了。我推開魚木的門,老闆娘龍青笑容依舊,她告訴我今日是魚木營業的最後一天,來來去去離情依依皆是老客人、詩人朋友。

    魚木既到,永楽座便不遠,隔幾間房,見得書香滿室,立於一側的不正是盛師。盛師見我,拿來去年四人聯合發表會的海報,要我留作紀念。那天不太知道如何說話的我,請阿婆上台唱山歌,盛師又復要阿婆再唱一首。阿婆不常上台,有些緊張,一旦唱了竟有些欲罷不能。同樣場景,今日是盛師談他的第二十二本書,麗卿學姐一字一句讀她的第二本散文集,志薔學長主持,九歌陳素芳總編與櫻桃園文化丘光總編引言,他們的聲音與彼日阿婆的歌聲層層疊疊,伴我走出永楽座,從溫州街回到羅斯福路車聲鼎沸的大道。我注意到一旁奔跑的小孩,他讓我想起安古,天色還亮呢,但該是回去的時候。

※刊於人間福報副刊2014.9.11。

2014年9月4日 星期四

感冒


    感冒是這樣一件日常的事,生下安古後,幾乎沒有一覺到天亮的一日,抵抗力自然變低,病毒於是隨時入侵攻佔我的身體,約是我成人以後最頻繁感冒的一段時間。

    前日病毒再度光臨我的喉嚨、鼻腔與骨節,身體痠痛,疲憊不堪。醫生說:病毒有傳染性,要掛口罩勤洗手。安古望著掛上口罩的我,表情似乎有些疑惑,幾次想要將我的口罩抓下,小手在我的面前晃呀晃,被我輕輕拍開。我的奶量已不多,不足以供應安古平日所需,他願意以奶瓶喝配方奶,也吃了不少副食品,但怎麼也難忘懷母親的乳房。因此,即便感冒,我依然持續哺餵母乳,讓我體內對抗病毒產生的抗體,經由他的嘴保護他的身體。他滿足的含著,幾乎是有點陶醉了,一手抓著我腰間的衣服,一手貼在我的心口上,規律的跳動陪他入夢。

    大人生病能以語言訴說病痛的樣貌,若是如安古般尚在襁褓中的孩子表情達意則困難重重。已七個月大的他曾感冒一次,為了更準確表達身體的苦痛,他發出一種從未有的低鳴。尤其擦鼻水時,濃稠黏液積滿他的鼻腔,他立刻甩開頭,發出那聲音。病中的他變得比平日更愛撒嬌,又發出另一種較高的音頻,要我抱他,撫摸他逐漸濃密的頭髮、日益緊實的手臂。身體與身體的接觸產生的熱度,比平常更能感到一種溫暖。

    藥物終究只能讓我們忽視表面的癥狀,仍得靠身體產生抗體與病毒搏鬥。感冒病毒向安古的身體發下戰帖,開闢第一個戰場。他吃完醫生開的藥後,立刻陷入沉睡,平日易使他驚醒的聲響皆恍若未聞,我擔心藥量是否過重,然第二包第三包要下肚,他的身體很快適應藥物,就算吃藥精神依舊,非要哭鬧一陣才肯眼眶泛淚含著我的乳房睡去。他與我因餵藥與擦鼻水戰鬥,他愈阻擋我愈進攻,他的身體亦與病毒奮戰,既哭且鬧,戰況為期約一星期,安古終於戰勝病毒。這次戰役提醒我倆,病痛將隨身體成長反覆以不同面貌出現。

    現正與病毒對抗的我,體認每種病毒的性格不同,上回的病毒讓人鼻塞眼睛發炎,這回則要你頭腦腫脹消化不順。我在恍惚的狀態裡幫安古換尿片、餵奶、洗澡、哄他入睡,不知他是否察覺母親的異狀?印象裡的阿婆似乎都不太生病,或該說她不愛上醫院,遂自有一套自癒療方,譬如眼睛腫痛以毛巾熱敷,有點著涼就煮加上薑絲的豬肉水,若切菜割傷手敷上自家藥酒最宜。她肥胖的身體總是敏捷穿梭在家中各處,她的聲音絮絮叨叨咬著每個家人的耳朵,她並非鐵打身體,只是慣習將與病痛的戰爭徹底隱藏,就像從來沒有發生過一樣。

※刊於人間福報副刊2014.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