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3月27日 星期四

摸摸


   安古出生滿四十天後,我帶他回娘家。上次回來時,他還在我的肚子裡,像是我的附屬品,這次回來,他已懂以哭聲表達情緒,是一獨立個體。雖說是回「娘」家,從小給阿公阿婆帶大的我和妹妹並不與父母同住,若說回「婆」家似乎比較恰當。

   客廳裡,各個年齡的孩子遊戲、打架與吵鬧,這是大家庭的「婆」家常見的景象。我和妹妹這一代長大後,有叔叔的孩子,叔叔的孩子上學後,妹妹們的孩子又陸續出生,這個空間永不缺乏孩子的聲音。在聲音的縫隙間,大叔問我孩子的小名,我回「安古」,「安咕安咕」阿婆總是這麼哄每一代孩子。大家開始嘰嘰喳喳說著孩子小名的緣由,我問:我有小名嗎?大叔想了想回答,好像是「摸摸」吧。

   摸摸?我疑惑了,但我記得摸摸。「摸摸」是我未上學前,隨身帶的一條小被子。睡前,我習慣用手撫觸「摸摸」的邊邊,讓每個指間滑過一遍。摸摸像是另一個我,需要輕輕安撫。外婆家與我家在同一條街上,父母離異後,父親不許我與母親見面。有次,我實在太想念母親了,便帶著摸摸,從街尾我家一路奔向街頭外婆家,米店、鐘表行、麵攤在移動中成為模糊印象派畫作,摸摸在我向前跑的過程裡不時掉落,我又將它撿起,繼續跑。我曾到達的終點,或因父親對我更嚴格的管束,或因記憶隨成長模糊,竟日益陌生遙遠。

   回「婆」家的路上,我抱著安古走這條路,我走上它尋找母親、赴異地讀書,一條無數次運載著我離開、回來的路。如今,米店租給人開服飾店,飄著濃郁雞湯味的麵攤改成連鎖飲料店,兼營眼鏡行的鐘表行還在,但已被站前的新式眼鏡行取代。我帶著摸摸走過的場景,二十餘年來不停變換臉目,我卻總是記得它們最初的樣子,就像我記得當年那個不解人世分離來由,帶著摸摸、愛哭的小女孩。

   曾經舉辦三次喪禮、八次婚禮、無數次一起唱過生日快樂歌的喧鬧客廳裡,人們來來去去,來的人也背負分離的過去,遠從越南、印尼來的大阿妗、小阿妗,她們的孩子與妹妹的孩子在家中擁擠走道上飆車,腳踏車、滑板車與蜘蛛車在混亂裡追撞,孩子們時推擠吵架時擁抱笑鬧。我懷中靜靜睡去的安古,很快將加入他們的行列。

※刊於人間福報副刊2014.03.27。

2014年3月20日 星期四

十方之愛


  自從朋友們知道我懷孕的消息,便紛紛寄送許多物資,特別是已有孩子的,那些二手衣物逐漸堆積於房間一角。孩子出生後,來自十方的愛更是有增無減,總覺得收到的不僅僅是物件,還有它們身上的故事。

   不久前,收到一只藤編搖籃,搖籃的造型復古典雅,外觀潔淨,彷彿孩子昨天還睡在上頭,然而曾睡在上頭的「孩子」已是國中生。十餘年過去,那孩子早已長得高壯,臉上或許冒出幾顆青春痘,偶爾叛逆頂撞父母。父母心底依舊存放一只搖籃,搖籃裡的孩子幾十公分身長,以哭聲表達他的感受與意見,那只搖籃從來未隨孩子長高而停止擺盪。

   有些二手之物不止於二手,輾轉來到我手中。拿到衣物後,先將它們洗淨,再歸類收納至櫥櫃裡,殘留的原主人氣味已經微弱。不久前收到一袋衣物,從幾個月大到周歲大小皆有,件件盡是名牌,折舊樣貌有落拓貴族的氣質。

   這批衣物最初源頭已不可考,依稀可知並非源自一人,且自美國跨海而來。其中一件厚毛衣,想是出自冰天雪地之處,如今來到溫暖的島國南方,不知有無機會再被穿上?也曾收過許許多多或大或小紗布衣,原來棉質衣物因為溢奶或時間積累,已漸漸失去全然雪白,那是最貼近孩子身體的衣物。

   在許久以後的未來,這些曾穿著同一件衣服的孩子們,將成長為形形色色的人,可能有不同膚色、性別、年紀,可能相遇於一個平凡不過的場合,曾經共享的氣味均已被忘卻,只存稀釋過的淺淺緣分。

   在我還是一名嬰兒時,早婚的父母與我均是家中最長的孩子,因此我所穿所用皆是新物,那些曾穿在我身的衣物,早已不知去向。相簿裡少數的幾張照片,存留著這些衣物模糊身影,我看見還是嬰兒的自己穿著一件灰褐色短衫,毛髮稀疏,纏了兩條髮帶為裝飾,對於那些衣物的記憶便停留在剎那的照片中,關於觸感及氣味的細節,我已忘卻。唯一存留的是一件客家紅花布,據說是當做尿布,儘管不復記憶,但確實對於花布有種熟悉且害羞的情愫。

   我緩慢整理手邊件件源自十方的贈禮,將它們分類、收納至不同衣櫃,彷彿擦拭、收藏不同孩子如此晶瑩剔透的曾經。

※刊於人間福報副刊2014.3.20。

2014年3月13日 星期四

月子時間


   生產後,我離開教學醫院到達月子中心,這棟位於火車站附近的月子中心一家三代皆是產科醫生,是高雄較早開始坐月子服務的婦幼醫院。女人坐月子天數不一,約從二十八天到四十天不等,在此期間,不能提重物、不能出門,因此一間造設如同旅館的月子房,足不出戶能一日六餐,孩子有專人照料,讓大型月子中心愈開愈多家,一間比一間高級,甚至須及早預約。

   月子中心共有十層,自三樓起皆有月子房,每間依大小收費有異。我住在最小的那一間,約三坪,擺設簡單,一張床,床下可以再抽拉矮鋪,一組桌椅、一台小冰箱,冰箱上設有衣櫥,牆上掛有時鐘。月子房如高級牢房,裝潢似旅館,以美麗姿態軟禁了我。窗扉緊鄰隔牆,白日依舊昏黃。或因身體未恢復,或因房內白晝黑夜光源皆出自同一盞燈,我失去時間感。時鐘僅存參考作用,此地設置予人整月荒度,在進食、擠奶、哺乳的房內歲月裡,窗外是與我平行的另一個時空。

   唯一意識到時間的存在,是早晚各一小時的哺乳時光,當嬰兒室催促親餵電話鈴聲響起,日子才勉強有了白晝與黑夜。也許正是這種讓人突然置身另一個時空的錯覺,某些感受竟比過去簡單而深刻。我感覺自己的身體正重新學習過去熟練的「生活」,譬如行走,隨著傷口復原、腿部逐步褪去水腫,慢慢調整步行的速度。或對於特定事物有了新的感受,如「母」字上下兩點若乳汁垂流,接續不斷;再若與孩子共處,他的哭笑牽繫我的每條神經,我總為他也許毫無理由的一笑感到滿足。這些極細微的體會與多數時間的荒蕪相互疊映,正如被好意禁閉的身體與急欲向外的心同時並存。

   在時間朦朧的月子房內,感官卻顯得敏銳異常,如對於聲音到來的細節。月子房隔壁的隔壁,女人懷的是第二胎,年紀約四、五歲的小哥哥跟母親一起住在月子中心。十點鐘,廣播響起,敬告所有來賓該是離開的時候。小哥哥總是很大聲地向來訪的人道再見,昨日是爸爸,今天是家裡的外籍移工,他的「再見」總是一聲比一聲大,至少三次才結束,看似依依不捨,卻又果斷明確。對於時間感已模糊的我而言,每次聽到他說再見的聲音,彷彿提醒我一天又接近尾聲。

※刊於人間福報副刊「安咕安咕」專欄,2014.3.13。

2014年3月6日 星期四

哺乳練習


   在月子中心裡,一天能行動的空間非常有限,除了三坪大的房間,走出房門倒茶水,另外便是從六樓搭電梯到三樓哺乳室。哺乳室的空間格局如蜂窩,及腰木板隔出十二個小隔間,每間放置一組單人沙發和茶几,茶几上有抹布、加溫器,沙發上有環形抱枕。月子中心開放給親餵的媽媽們一天兩次的哺乳時間,每日早上九點、下午五點,初為人母的我與其他媽媽在門外守候,待載滿孩子的「寶寶公車」推來,便各自走進,先消毒手部、戴上口罩,再找位置坐下。初進哺乳室時有些不安,像一個轉學生來到陌生教室。其實哺乳室的媽媽們流動快,原來生產日期本異,加之選擇坐月子天數不一所致。我們彼此儘管不熟識,卻因經歷相似身體經驗,並共同擁有一個身分「母親」,格外有種革命情感。

 由於大家都戴上口罩,僅能從帽子、拖鞋的樣式分辨這些陌生而相類的「同學們」。總是有些人能餵得又快又好,乳水充足,譬如頭戴自織毛線帽的媽媽,哺乳動作一如她的編織技巧,坐月子期間,她已織好孩子的手套與襪子,抱著健壯孩子光榮畢業。哺乳學分裡,我應是班上吊車尾,我的孩子出生時曾待過加護病房,慣於吸吮奶瓶,嘴唇一接觸我的乳房就哭。我時常手足無措,卻又故作鎮定。每當我走到位置處,等待穿著粉紅工作衣的護理師將孩子抱來,她們熟練姿勢讓我羨慕,我笨拙地接過孩子,將衣物褪去乳房那側,讓他就著乳房吸吮。多數時候都是挫敗的,偶爾幾次仰靠資深護理師協助調整姿勢,讓孩子能順利含住乳頭。

 理應如此自然不過的動作,原來並非一開始即能熟練,孩子與我都是初學者,我們在彼此極細微的身體感覺裡相互學習與調整。當我不安時,孩子總能敏銳察覺,以嚎啕大哭回應。偶爾,也有幾次成功經驗。隔口罩,我輕吻孩子額頭,如他出世前,我吻著超音波顯影那樣。他小小手指頭不停揮舞,或抓住我的衣衫,或倚靠我的乳房。他的唇與我的乳房,有節奏吸放,並隨彼此呼吸起伏。這是一首微小的歌,需要那麼仔細聆聽。

 每一次哺乳練習,都反覆提醒我與我的身體,這是妳的孩子。孩子予我淺淺一笑、豪邁哭聲,我的乳房便報以更豐沛的奶水。這是專屬於孩子與我的身體密碼,無法言語。

※刊於人間福報副刊2014.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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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關於作者:一九八二年生於新竹客家小鎮,清華大學中文所碩士畢業,現就讀成功大學台文所博士班,著有散文集《我家是聯合國》。初任母親,「安咕安咕」據說是孩子開口說的第一句話,作家說:「阿婆曾以這句話哄愛哭的我,我將繼續哄著我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