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3月13日 星期四

月子時間


   生產後,我離開教學醫院到達月子中心,這棟位於火車站附近的月子中心一家三代皆是產科醫生,是高雄較早開始坐月子服務的婦幼醫院。女人坐月子天數不一,約從二十八天到四十天不等,在此期間,不能提重物、不能出門,因此一間造設如同旅館的月子房,足不出戶能一日六餐,孩子有專人照料,讓大型月子中心愈開愈多家,一間比一間高級,甚至須及早預約。

   月子中心共有十層,自三樓起皆有月子房,每間依大小收費有異。我住在最小的那一間,約三坪,擺設簡單,一張床,床下可以再抽拉矮鋪,一組桌椅、一台小冰箱,冰箱上設有衣櫥,牆上掛有時鐘。月子房如高級牢房,裝潢似旅館,以美麗姿態軟禁了我。窗扉緊鄰隔牆,白日依舊昏黃。或因身體未恢復,或因房內白晝黑夜光源皆出自同一盞燈,我失去時間感。時鐘僅存參考作用,此地設置予人整月荒度,在進食、擠奶、哺乳的房內歲月裡,窗外是與我平行的另一個時空。

   唯一意識到時間的存在,是早晚各一小時的哺乳時光,當嬰兒室催促親餵電話鈴聲響起,日子才勉強有了白晝與黑夜。也許正是這種讓人突然置身另一個時空的錯覺,某些感受竟比過去簡單而深刻。我感覺自己的身體正重新學習過去熟練的「生活」,譬如行走,隨著傷口復原、腿部逐步褪去水腫,慢慢調整步行的速度。或對於特定事物有了新的感受,如「母」字上下兩點若乳汁垂流,接續不斷;再若與孩子共處,他的哭笑牽繫我的每條神經,我總為他也許毫無理由的一笑感到滿足。這些極細微的體會與多數時間的荒蕪相互疊映,正如被好意禁閉的身體與急欲向外的心同時並存。

   在時間朦朧的月子房內,感官卻顯得敏銳異常,如對於聲音到來的細節。月子房隔壁的隔壁,女人懷的是第二胎,年紀約四、五歲的小哥哥跟母親一起住在月子中心。十點鐘,廣播響起,敬告所有來賓該是離開的時候。小哥哥總是很大聲地向來訪的人道再見,昨日是爸爸,今天是家裡的外籍移工,他的「再見」總是一聲比一聲大,至少三次才結束,看似依依不捨,卻又果斷明確。對於時間感已模糊的我而言,每次聽到他說再見的聲音,彷彿提醒我一天又接近尾聲。

※刊於人間福報副刊「安咕安咕」專欄,2014.3.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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