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5月13日 星期四

移動風景




在校園公車的站牌前等候,搭車前往研究室,是每天早晨的例行公事。八、九點的班次人潮洶湧,每次抵達,前方早已是一條長長的隊伍。有人帶著早餐,趕赴第一節課,眼裡卻依然做著昨夜的夢;有人抱著書,封面載負扭曲的符號、看得懂或看不懂的文字,預示所有者的身分與去處。

等待時間的長短並不全然依賴站牌上的時刻表。上課逾時,片刻也漫長,只好不停張望前方、捲袖看錶,或乾脆步行。但往往公車就在此刻出現,令放棄等候的人搥胸扼腕。若是課已修畢,論文為大的研究生,無涉利害得失的等候,反成思緒得以暫時逃離邏輯話語的時刻。

此時,最怕突來的一場雨,尤是現下變化無端的時節裡。小心翼翼關心地球情緒的人們,在飄下雨絲的剎那,以先知的姿態打開備用雨傘。紅的、藍的、黑的、黃的、透明的,彷彿一朵朵迎雨而生的菇類,綻放驕傲的姿態。愚昧粗心的人啊,只得面面相覷,咒詛天氣的善變。還好,總有先知者願意挪移雨傘,悄悄替前方的人遮雨。

公車來了。

人群魚貫而入,諾亞方舟空位有限,車門發出的聲響,似告知未被救贖的人,下次請早。靠窗的獨立座位是絕佳的觀景位置。早晨日光微傾,校狗慵懶躺臥於行路之側,或四腳朝天,或覆趴側身,狗兒沒有禮規,全任心情。倘若有雨,牠們則蜷曲地臥於等候亭的木椅上,相互取暖。我隔著濕漉漉的車窗向外望,諾大校園正一點一滴溶解在雨中。

狹小公車裡,偶有不期然的相遇。久未謀面的朋友,歷經社會淘洗,最終回到同一所校園。你們相遇,然後分手。彼此心底明白,儘管身處同一座校園,也未必有再見的時候。握在手裡的MSN帳號,只是一次巧遇遺留的痕跡。「司機,下車,謝謝。」簡短的字句,是不需負責任的道別。

終點站到了,我將下車,赴往另一個起點。

※第23屆月涵文學獎主題文學「清華地方圖/文書寫」佳作。

2010年5月11日 星期二

戀歌



之一

十七十八正當時,爺娘打罵沒道理,鴛鴦自有成雙日,青春難怪少年時。

阿公老愛哼唱這條歌,不知他少年時有無真實的愛戀?但我知道阿婆不算係,他們是經由相親介紹。阿公吹牛講古,介時有盡多細妹坐在屋裡的長廊,像舊時皇帝爺選秀女,自認長相俊秀的阿公,轉頭一看,那些等著的細妹都往後摔。

據說,他真的談過戀愛。

十七十八進入桃園的紡織廠整修機器,認識一介溫柔的細妹,笑起來像夜時朦朧的月光,也或許是累積一甲子的記憶才顯得朦朧。無論如何,總有個細妹,是阿公窗前的明月、心頭的朱砂痣。

但這也不知算不算一場戀愛?他們沒牽過手,甚至沒有在夕陽餘暉時漫步在工廠橋邊,只有早晨見面匆匆招呼,還有下班時幾句閒聊,又或許是矜持曖昧的眼神交換了彼此訊息,也可能在那短暫的瞬間就足以互通鼻息,反正愛情開始本來就是一場猜題遊戲。這場遊戲絕不止於兩人之間,工廠裡有關兩人相戀的傳聞隨耳語蔓延。

這沒有使他們靠得更近,反而愈遙遠,像十五圓滿的月娘逐漸被黑夜啃食。半途還出現潛伏的黑手,「給人破壞啦!」阿公講到這裡搖搖頭。窈窕淑女君子好求,原來工廠裡還有介年輕阿哥傾慕伊人,這場看似已有答案的謎題,結果出爐大爆冷門。明月遂恆常遠在天的彼端。

阿公終奉父母之命,娶了那天相親的細妹。她披上白紗,成為別人口中的糟糠之妻、長男的媳婦。

誰人知她亦曾是某人心中的一輪明月?當阿婆還是二十三腰的細妹時,走在路上有人對她吹口哨,還有開油漆行的外省老兵往家裡提親,「只是妳的外婆太不准,說客家人要嫁給客家人」。「妳去尋妳介老兵古」便成阿公同阿婆打嘴鼓必說的口頭禪。

一甲子過去了,明月變得更加朦朧,身邊的牽手卻一直都在。

之二

偶然,就是那麼偶然,讓我們並肩坐在一起,唱一首我們的歌……

話說阿公到越南紡織廠工作,家中景況也日益好轉。身為長子的阿爸,小學二年級擁有了第一台相機,也是全校的第一台相機。

阿爸的青春時趕上民歌時代,他每天背著一把吉他到學校,還參加學校管樂社,從此國中當成五專念,高中、專科就更不用說。在他的相簿裡,有不同美麗女孩巧笑倩兮,美好的民歌時代也是阿爸的戀愛時代,長相俊俏的他,總有細妹徘徊家門口,自來有他拋棄別人,無有別人拋棄他。

只有一次例外,那介細妹是隔壁學校的校花,長得像當年紅透半邊天的林青霞,從來只有她拋棄別人,沒有別人拋棄她。她到鄉鎮裡的醫院當護士時,阿爸就在必經的橋上等她,不管她當年有多少醫生追,阿爸只用一把吉他。

他倆的婚姻成了鄉鎮裡的大事,不知道多少阿哥阿妹在喜宴外心碎,唱著:「為什麼忘不了你?為什麼惦記著妳?」愛情沒有理由,也成為大家統一的理由。

民歌敵不過流行歌潮逐漸銷聲匿跡,阿母也赫然發現婚姻不能只靠一把吉他。那個「從來沒被拋棄」的我的阿爸總算遇到人生的第一次有人先說要離開他,他抱著吉他不明所以目送她離去,從此不再彈吉他。他知道她已經成為他的偶然,一首禁忌的歌。

阿爸繼那台相機之後,又開了小鎮離婚風氣之先。

等到阿爸再拿起吉他,已是我十七十八青春時,可能在阿母肚裡聽多了那些簡單不膩的調子,自小就愛聽民歌。高中時,我有心加入吉他社,阿爸只好給我買把吉他,教我簡單和弦。吉他頂在他微凸的肚子上,好像青春少女躺在中年人的懷中,我忍不住吃吃地笑。阿爸也笑了,他說原來還有人想聽他彈吉他。

多少的時光流走,多少的記憶在心頭;你悄悄的來,又悄悄的走,留給我的只是一串串落寞的回憶。

阿母曾經是阿爸窗外一輪明月,也曾經是牆上的蚊子血,後來成了心底一首沒有聽眾的歌。


※刊登於《中華日報》副刊2010.5.11。謝謝你寄來的,我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