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1月27日 星期四

海鷗

    繼〈蘭花草〉之後,〈海鷗〉是我學會的第二首「大人歌」,它的節奏對於一個孩子而言有些沉悶,但我聽了兩三遍便學會。這首歌是大姑姑教我的,我記得她肥短的手指彈跳於鋼琴鍵上,昏黃燈光照映她的臉,我能感覺到她心底有著一朵微開的花,儘管她的嗓音帶著沙啞,卻讓這首歌聽來多了些甜味。「海鷗飛在藍藍海上,不怕狂風巨浪;揮著翅膀,看著遠方,不會迷失方向。」她兩字一組慢慢堆疊起一首歌,那些海鷗就這麼飛過黑白鍵,飛入我的記憶海洋。其實,她算不上會彈琴,窮苦童年學琴太奢侈,除唱歌,對樂器並無天份的她,喜愛坐在鋼琴旁,逗弄那些音階,像寵愛一隻貓,讓自己與琴身合成一幅畫面。大姑丈喜歡的樣子。

 彼時,她的身體還算健康,略矮且圓潤的身形,配上遺傳自阿婆的圓臉,不若細瘦的小姑姑出色。加以從小氣喘纏身,阿婆對大姑姑總偏心一些。大姑丈是吉他老師,同樣矮身圓面,父母早亡獨身一人,阿婆把大姑姑託付給他時,百般叮嚀,好好疼惜。海鷗這首歌,便是大姑丈彈著吉他,耐心教她唱的。大姑姑從大姑丈那學會不少歌曲,大姑丈愛彈琴不愛唱,大姑姑恰好相反,兩人一彈一唱宛如當年的民歌團體。

 據說海鷗屬一夫一妻的鳥禽,對伴侶十分忠誠,共營一巢,養育孩子。初結婚的年輕夫婦貧窮得很,一台五十摩托車,大兒子站前頭,小的坐在夫妻中央,四人每逢假日便出遊,走海看山,踏遍鄰近小鎮。

 後來,大姑丈憑積蓄買下一幢透天厝,一樓開雜貨店,還買下一台貨車,週末能去的地方更遠了。有一次,阿公阿婆與我隨他們一家人出遊,除大姑姑夫婦外,我們全坐在後方的貨車裡,車體搖搖晃晃,光與風在一旁切出一個橫切面,成為唯一風景。吃飯時間到,一行人便在路旁停車,自備煮食工具,下麵燙菜便是一餐。雖然簡樸,孩子眼裡卻如扮家家酒般豐盛。

 我不僅愛隨大姑姑出遊,大姑姑家亦是我童年的遊樂場。看顧店面的無事午後,大姑姑會想各種好玩的遊戲,譬如揉麵團染色做粘土給孩子們玩,手上身上都沾惹麥香。或許因皆生男孩,她向來疼愛女身,常幫我編髮。黃昏時分,我坐在門口,她自我身後梳理我的黑髮,一支塑膠長尾梳、幾條橡皮筋與黑鐵夾,能變出多樣造型。我們的影子在微光下交疊晃動,當時想,若母親在身邊應也會幫我編髮吧。我的第一件鋼圈內衣也是她自一間日貨商行買的,她說那件粉紅色小罩杯的內衣真是可愛,遂買來送我,至今我仍記得那件內衣柔細的觸感,不同於阿婆在菜市場買給我的白背心,下緣鋼圈撐起微凸的圓弧曲線,不若背心舒服,卻逐漸取而代之。

 幾年後,雜貨店收起,大姑丈經友人介紹改行承包大學院校消毒工作,經濟寬裕不少,但沒有時間教吉他,也沒時間全家出遊。他買一台小車給大姑姑,讓她可以自行出門遊玩。復在一樓客廳裝潢卡拉 OK設備,兩本歌簿,一國一台,兩支麥克風,大姑姑可以點按遙控器,唱他們曾一起彈唱過的歌。

 大姑姑家依然是我幻想世界的天堂,由於大姑丈沒有時間帶孩子們出門,買下孩子所有想要的昂貴玩具,最新小叮噹漫畫巧連智卡通樂高電玩遊戲,表弟們與我變身成各種角色遨遊太空侏羅紀。儘管格局幾次改裝,一樓洗澡間恆常不變,紫紅臉盆澡缸,八零年代的顏色,我曾在裡頭泡澡,像隻鱷魚般沉潛水面,撒隆巴斯的氣味環繞整個澡間,溼重如沼澤。洗完澡的我從魚獸變回公主,等待我的老騎士,阿公,騎著他的 125接我回家。我依依不捨離開鬧哄哄的玩樂地,未察覺樓下兩人世界逐漸冷卻。

 為挽回丈夫的心,大姑姑決定再生一個孩子,一個大姑丈盼望已久的女孩。卻還是男孩。某年,大姑丈決定帶一家出遊歐洲,留下甫三歲的小堂弟,大姑姑將小堂弟托付給我。懞懂的他入夜後想母親,哭泣不睡,我只得站著抱他走動,直到他沉沉睡去。他們一行人回台後未久,大姑丈獨自搬到頂樓,獨身獨行,據說他得到神啟,能參透天機。約是此時,漸依賴內衣的我,與堂弟們步上青春期,有各自的友伴與話題,去大姑姑家的次數遂減。

 最後一次見到大姑丈,是高中某個過年。我走入廚房正準備裝湯,遇見大姑丈立在那端碗默默吃著,他毫無來由苦笑著對我說,以後記得找一個興趣相同的人在一起。當時有暗戀對象的我,尚未談過戀愛,只覺想起彼人時心底很甜,悟不出情感裡的苦澀。

 未久,便從阿婆口中得知,大姑姑離婚,孩子與她仍住原來的透天厝,大姑丈獨自搬離,消毒工作有一搭沒一搭,後在小廟裡做乩童。我再不曾見過他,我的世界裡,這個人突然退場,不像婆太阿公過世有喪禮過渡,大姑丈人間蒸發似徹底消失。他的身影日漸模糊,每想起此人,便聯想到那幾夜無法入睡、啜泣喊著要媽媽的小堂弟。大家都說,他們父子長得極相似。

 大姑姑因氣喘痼疾,吃多類固醇傷腎,開始頻繁進出醫院洗腎。她的臉色轉黃,有時乾瘦,有時水腫。她的經濟不再寬裕,時常到娘家走踏,阿婆會拿雞肉魚鴨予她。她的肚腹因生育三個孩子及病痛變得肥大,彷彿裡頭有滿滿的苦水需要傾吐。她像一隻羽毛不再豐美的病鳥,娘家成為唯一能停泊的港口,她不時回來,倒出那些憂鬱,帶回能果腹的食物。

 病後,她愈發縱情玩樂,熬夜唱卡拉 OK,隨朋友出遊遠方。阿婆常叨念她要保重身體,她不想聽,只想燃盡身體的光亮,尋求難得的快樂。她唱歌時將音響調得相當大聲,清朗明快的民歌不復在她的唇齒間跳動,未再聽過她唱那首海鷗,她總是重複點播幾首悲苦台語歌,它們背負她的苦痛與飛不到的遠方。喉音顫顫,經過麥克風放大變形,成為我不再熟悉的聲音。

 其實,大姑姑大姑丈都愛海,年輕時全家大小騎摩托車往海邊去。大姑姑亦幾次帶著我們這些孩子騎腳踏車,一路從湖口騎到新豐海邊,海風呼嘯吹過我們的臉頰,開心時就唱歌。大姑丈有陣子與阿公著迷撿拾石頭,兩人常相伴隨往海邊去。到達目的地,翁婿分別沿岸撿拾石子,到約定時間再碰頭,他們的性格如石頭般固執不多話,唯撿回的那些圓的方的長的各種各樣的石子能牽引共同話題。大姑姑離緣,阿公從未對外說過大姑丈的不是,不知是否與那段同拾石子的歲月有關。

 大姑丈在他的另一個巢穴不知是否還彈吉他?我還約略記得他教吉他的背影,阿公載我離開大姑姑家時,大姑丈的學生們約四、五個正在擺放譜架,大姑丈背對大門手抱吉他坐在半圓中心,肥短手指調整琴弦,錚錚琴音緩緩而洩。那應是大姑姑曾喜歡的樣子吧。

 時間之流,如自那棟透天厝向外流散的和弦,流過撿石子的海岸,撲抵大海,海鷗飛過,不再回來。

※刊於中華日報副刊2014.11.27。

2014年11月24日 星期一

裁縫刀


    林爺從福州來,都說福州有三刀,菜刀、裁縫刀、剃頭刀,林爺手持的是裁縫刀,他製作西服的功力一流,特意來找他做衣的人不少。其實,福州是林爺的第二個停留處,他出生於南京,飲的是長江水。這座古都在歷史上留下的繁華與榮景,實則更多的是如他出身般的窮苦佃農家庭,許多人遂離開古都到更新的地方去,二哥和他便是那許多人之一。


    他們不知道要往哪裡去,循著有海的方向,輾轉來到福州。二哥在餐館裡做夥計,他則是給裁縫師傅當學徒。那時,他不過十二歲,讀過一些書,能寫幾個字。所賺的錢只足夠餵飽自己的肚子,未能寄給母親,他大約半年寫一封信,信中只是粗略寫著一切平安,隨信寄去幾塊零布,是師傅給人做衣時剩下的。母親不識字,未能回信。日久彼此生出一種默契,沒有訊息,代表在故鄉的親人大致無恙。早晨至黃昏,林爺在白燈管下裁衣、縫衣,盼能快些出師,寄錢回家。他和二哥寄居在餐館二樓的小房間裡,那裡原來是一間放置雜物的空間,約莫二坪大小。他們並不在意,反正幾無家當,在異鄉能有一處遮風避雨便足以過日。

    林爺除了學裁縫,也學會吸菸。沒錢買菸的兄弟倆專撿客人餘下的菸頭,總是吸到最末端才善罷甘休,一不慎燙傷手指也不在意,這是一日最放鬆的時刻。菸頭短暫的燃光給予他一點溫暖,前方似乎還有一條曖曖未明的道路。但正因為未明,所以仍有一點光一點希望。

    西服是奢侈品,能來製服的若不是稍有資產的,或者是為一件一生一次的新郎裝,那時的林爺也曾想像自己有一天穿上新郎裝宴客的模樣。一件又一件新郎裝,一天又一天昏黃的日子,忽焉他已十七,二哥滿二十。時局日益混亂,做衣的人反而有增無減,只是做完了衣未必等得到人來領。他忙得昏天暗地,領到的工資有減無增。於是,彼夜,二哥說要來台灣時,他想也沒想就點了頭,當時的他根本不知道台灣是什麼模樣。

    混亂裡,二哥和他搭上了船,漂流不知多久,他吐了又睡,醒來再吐,終於在北方靠岸。二哥留在台北城,他則往南去。火車上,他蹲踞在車軌接縫間,吞吐一支白菸,二哥送他的臨別禮物,他終於徹徹底底孤身一人。行李除了幾件衣服,一封剛寫完來不及寄的家書,就剩一把裁縫刀。打著福州來的名號,他很快在一間西服店任職。他人長得高,因長期營養不良,顯得十分細瘦。一日,偶爾拿些吃食給他的鄰居大嬸說要給他作媒,他想起要給自己做件新郎裝的念頭,未與二哥參酌便回:好啊。對方與他平歲,因是獨生女,要求林爺必須入贅。條件是他們準備了一筆錢,給林爺租屋開店。

    婚禮極為簡單,他穿著熬了好幾個夜晚製成的深灰色西裝,如同他曾經想像過的模樣。但他的婚訊和那封家書一樣,始終無法告訴母親。婚後,他租了一間小店面為人製服,收入勉強能維持家庭開銷。約莫此時,他開始酗酒。為此,他與新婚妻子吵過幾次架,他做的西服著實精美,然因酒誤事,客人時常無法在預定的時候提貨。他不知道究竟酒精的世界給了他什麼,只能感覺在那載浮載沉的虛幻裡,彷彿搭上一班回家的船,從台灣南方的港口直抵長江。

   妻子不能明白離鄉背井的苦痛,她是父母專寵的獨生女,從未離開故土,雖然家中亦非多產,但自小沒洗過衣、煮過一餐飯。他其實不怪妻子,他其實不知道能怪誰,如果當初沒有隨著二哥離開故鄉,他午夜夢迴曾如此想,但現實的困局很快覆蓋問題可能的答案。

    他租賃的店面留不住客人,兩年就收起,與妻子生下三子一女後分道揚鑣。他離開這座南方的城市,正如他離開南京、離開福州那樣,沒有緣由的來到另一個地方。他沒有去找二哥,而是來到另一座陌生的城市,寄居在不同的西服店裡,他只求三餐溫飽與酒,再無其他。

    他手持裁縫刀,一刀一刀剪下所有情絲牽引,妻子的、孩子的,乃至於遠在他再也回不去的故鄉的。這絕非當初他來到福州習藝的目的,他當時應是希望能為母親做件棉襖,抵禦南京冬天的寒氣。或許吧,長期浸潤酒精裡的他已無法憶起這些。

    林爺以為自己唯一能對這世界報以些許溫暖的,唯有在少數清醒的時候,他專注的一刀一刀為他人裁下新郎裝,他自己到不了的那個岸,希望穿著他製衣的那個男人能夠抵達。

    林爺離世時十分孤單,獨自在病床上躺了三個月,二哥早離世,僅一次隨母姓的長子帶著媳婦與年幼的孫子來看他。他很想說點什麼,氣切的咽喉早將聲音化作空氣,這樣也好吧,就算有聲他可能也說不出什麼。長子待不過一兩分鐘,便離開說要去外頭抽菸。瘦小的媳婦抱著睡著的孫子有點吃力,他示意媳婦打開抽屜拿出一只手錶,寬鬆的銀白色錶帶怎也不像是林爺瘦癟的手所能承受。這是他唯一能留給親人的東西。媳婦將手錶放進她的提包裡,對於這個公公的故事,她曾模模糊糊聽婆婆以怨懟的語句談起。她真心可憐起眼前的這個老人,卻無能為力。長子滿身菸味走來,林爺究竟連抽菸都不可了,他聞見空氣中瀰漫的菸味,輕輕闔上眼睛,那麼沉重,那麼無味的人生啊。

    林爺的心跳在那晚便不再跳動,他留下的那只手錶被一面之緣的媳婦收在一只鐵盒裡,至今仍不停的走。

※刊登於聯合報副刊2014.11.24。